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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阿莱夫与后续(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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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相当简略的白瓷小男孩,三厘米长,光着身子,一头鬈发,若非腿上的长袜,很容易被人误认作丘比特。这是我从莫斯科的古玩市场上淘来的,在这个地方,人们会直观地感受到,“过去”是件昂贵品。但偶尔也能捡到些便宜物件。那次,我在一个专卖各种妇女饰物的摊位发现了一个盒子,里面放着成堆的白瓷娃娃。奇怪的是,没有一个是完好无损的,多多少少都带着点残疾:缺胳膊断腿的,带豁口的,有疤痕的。我挑拣了老半天,终于挑出一个最漂亮的。他保存得相对完好,浑身泛亮,鬈发和酒窝清晰可见,网纹童袜也还好好的,尽管后背有一块黑斑,还没了双臂,但已经令我爱不释目。

我当然也随口问了问女摊主,还有没有更完好的,作为回答,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据她说,这些瓷娃娃出产于德国某城市,自19世纪80年代末开始,连续生产了半个世纪。当时它们随处可见,食品杂货铺和日用品商店都有卖。但这些造价低廉的瓷娃娃最主要的一个用途,是作为货物运输时的减震垫,以免贵重物品在运输途中相互磨损。换言之,这些瓷娃娃生来就是为了牺牲的。二战爆发前,这家工厂停产了,堆满瓷娃娃的仓库被锁死,后来遭了轰炸。又过了很多年,货箱被打开,瓷娃娃全部变成了碎片。

听完这个故事,我当即买下了自己的那个瓷娃娃,既没有追问工厂的名字,也没留下女摊主的电话,但我清楚地知道,我已经找到了这本书的结尾,如同习题集里通常附在最后几页的参考答案。这个瓷娃娃带有多重寓意:首先,没有任何一段历史可以完好无损地流传下来,不是脚会受伤,就是脸会刮花;其次,空白和缺陷是生存的必然伴侣、隐秘发动机和加速装置;再次,只有伤痕将我们从批量产品变成独一无二的单品;最后,我自己也是这样的瓷娃娃,20世纪集体灾难的批量产品,同时也是其survivor和被动受益人,奇迹般地幸存了下来。

被我选中的瓷娃娃还算是幸运的,那些没有脑袋的只好继续躺在盒子里。在特定的文化语境中,根据一百多年前维也纳艺术史学派的断言,只有新的、完整的东西才被认为是美好的,而旧的、破碎的则被视为丑陋的。换言之,物品的完好性是其优点与体面的标志,舍此便无法获得人的青睐。

正是如此。即便当我思考一切幸存的物证的不完整性时,内心深处仍在期待它们的完整性。瓷娃娃也是一样,他的破损不能太厉害,简单地说,我希望他至少看上去是顺眼的。带着瓷娃娃离开时,我忽然想到,我之前读到过类似的东西。那是茨维塔耶娃的一篇散文,讲述了她小时候在特维尔林荫道普希金雕像旁玩耍的往事:

我跟普希金经常玩一个我自己发明的游戏:我会在诗人脚边放一个小拇指(小孩的)大小的瓷娃娃,餐具铺就有卖,20世纪末长在莫斯科的人都知道,像什么躲在蘑菇下面的土地精啦,撑着雨伞的孩子啦。我把这样一个小物件放在巨大雕塑的脚下,低下头,视线自下而上缓缓移动,直到脑袋向后仰到极限,比较他们的大小。普希金雕像在我头顶,我在瓷娃娃头顶,这构成了我关于层级的第一堂直观课。在瓷娃娃面前我是个巨人,而在普希金雕像面前,我只是我,一个小女孩,尽管我会长大。我之于瓷娃娃,一如普希金雕像之于我。那么,普希金雕像之于瓷娃娃呢?在一番艰苦的思索之后,我恍然大悟:普希金雕像对于瓷娃娃而言太大太大,它根本就看不见他,它会误以为那是一所大房子,或者一座大山。而瓷娃娃对于雕像而言同样太小太小,他也根本看不到它,他会把它当成一只跳蚤。但他能看见我,因为我很大很胖,而且很快还会变得更大。

年复一年,这个小物件每每带给我新的教益(茨维塔耶娃列举了她所学到的:关于规模、材料、数量、层级、思维)。我将瓷娃娃揣在兜里,走过大街小巷,手指摩挲着他的后背,想象着他在记忆之书封皮上的样子:由于没了胳膊,身量会显得比实际更高些,长了一头鬈发的脑袋望向前方,宛如站在船头的吉祥物,脚上穿着高尔夫球袜,浑身上下光泽灿白。孰料,一个落雨的傍晚,瓷娃娃不小心掉出口袋,掉在老屋的瓷砖地板上,碰碎了。

小男孩被摔成三瓣,一条穿袜子的腿滑进了浴缸底下,脑袋和身子分了家。原本他还好歹诠释了家族和自我历史的完整性,突然间却变成了一个讽喻:历史无法言说,任何东西都无法保存,而我,完全无法从他者过去的碎片中拼凑出自我,甚至不能将其据为己有。我将碎片从地板上捡起来,摆在书桌上,如同打碎的拼图。破镜,难圆。

[1] 托芙·扬松(1914—2001),芬兰女作家、插图画家。以《姆咪谷》系列童话风靡全球,1966年获第六届国际安徒生儿童文学奖。下文中的费尼钟夫人是其中人物之一。

[2] 拉比,犹太教中的一种学位,被授予从宗教学校毕业、擅长诠释摩西五经及犹太教法典之人。

[3] 出自圣经典故:葡萄园主家去市场招募工人,一天的劳作结束之后,傍晚来的工人和清早来的工人得了同样的工钱。参见《马太福音》20:1—16。

[4] 卡尔·克劳斯(1874—1936),记者、讽刺作家、诗人、剧作家、格言作家、文化评论家,20世纪早期最著名的奥地利作家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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