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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正面&背面(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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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忘却的担忧源自非凡的、空前的历史事件,犹太人的禁令与义务似乎是这些事件的结果。但一代又一代,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犹太传统从未尝试过对天选民族的后续命运进行历史描述,仿佛在摩西五经之后,讲述已经再无必要继续了。据说,韦利米尔·赫列布尼科夫 [7] 很快就对朗诵自己的诗歌失去了兴趣,时常中途自我打断:“等等,等等……”耶鲁沙米用另外的话描述了同样的感受:“或许,关于历史他们已经知道了需要的一切。或许,他们甚至还在提防历史。”

这并不意味着,这些活到新时代的犹太人从未意识到历史科学的存在;在流传于中世纪欧洲的文本与书信中可以找到一些例证,说明未竟历史的大事件仍处于犹太学界视野之中。它们虽被提及,但若想变成传说的有机构成,新闻还不够规模。具有首要意义的一切都远远地被留在了后面,在初始典范的时代。在一个大先例的世界,第一圣殿和第二圣殿的毁灭被视为同一事件,巴比伦和罗马的差别在绵延不绝的灾难面前不值一提,而在法国、德国、西班牙发生的一切屠杀与迫害也是同一事件的延续。这种历史观同样有典可查;犹太教典籍ilt taanit 标出了日历上所有的“红日子”,在这些天无需斋戒、服丧,可以尽情欢乐。这些日子都是历史上的功勋与庆典之日,上自麦加时代,下至第二圣殿被毁,这些历史事件以特殊的顺序排列——并非按照历史先后,而是按照日历前后。ilt taanit 也并不觊觎成为历史,它有另外的任务。它以季节交替为序,指出月份和日期,却不提年份;在后来的基督教传统中,这被称为“教会年”。遥远过去与新近过去并无差异,一如过去与现在亦无差别。

换言之,犹太人的记忆无需铭记历史进程中所发生的一切,可以自由选择有意义的和必需的,砍掉不重要的。其约束属于另一种类型,“勿忘记”的要求与“勿分心”的义务相吻合,包括不能分心于本民族历史,即在冗余的细节中迷失最主要的。就这一意义而言,犹太族历史(启蒙时代之前几乎不存在,在同化的背景下却一下子达到繁荣,与此同时违背了传统——因为事实上根本就没有任何传统,甚至连首部犹太族正史都并非本族人所撰)其实是有些冗余了;所需知道的一切,都摆放在另一书架上。耶鲁沙米在著作中引用了弗朗茨·罗森茨维格 [8] 的《救赎之星》,后者坚称,犹太族存在的意义就在于置身于历史之外,得益于对不变法则的坚守,这个民族跳出了普遍的时间之流,达到了理想的恒定状态。罗森茨维格的这部著作出版于1921年,二十年后,时间之流再次冲垮堤岸,历史重新占据了主导。

但纳粹分子的想象似乎同样在犹太世界的逻辑内部运作,好像他们极力想要确认或者驳斥什么,以检验这些人与其上帝之间契约的牢固程度。惩治措施按照他者日历进行筹划,但并不区分节日和斋日。基辅娘子谷的屠犹事件被安排在审判日前夕,明斯克犹太居民区的焚毁适逢西赫托拉节,华沙犹太居民区的清洗则始于逾越节。无怪乎,《记住》——这部将记忆推崇为最高美德的书,却以某种忘却的祈祷作为结束,祈求忘却不再被视为罪恶,允许间隙和窟窿保持自我,不受侵扰。

正面

“狄卜克”是犹太民间传说中的恶灵,意为“附身者”;在描述它的时候,经常以嫁接为喻,就像聪明的园艺家将苹果苗嫁接到梨树上,或者将玫瑰嫁接到野生树苗上一样。这种无法安息的亡魂无论如何也不肯告别这个世界,它们要么是被沉重的罪孽压在大地上,要么就是在路上耽搁了,对某个生命体着了迷,迷失了归路。那些经历了可怕或者可耻死亡的魂灵,那些对尘世欢乐贪恋不舍的魂灵,在门槛与门槛之间游荡,寻找着栖身之地。它们会选择某个人,附身其上,将其作为打扫干净的屋子。被选定为寄主的,可能是久病虚弱、无力捍卫自我身体边界的老人,也可能是望眼欲穿等待什么的女人,又或者那些自我灵魂不安其位,如摆锤般来回游荡之人。一旦附身其上,扎根其内,恶灵便再也不肯离开这温暖湿润的活体。身着丧服、吹奏羊角号、念咒驱邪的十一位神父并不总是能够驱走狡诈的恶灵。它会可怜兮兮地哭泣,用各种声音乞求驱邪者,呼唤他们的名字,点数他们不为人知的隐秘罪行,说出他们的胎记和乳名。过去同样如此,当它不想离去时,便会附身于现在,植入皮肤之下,留下自己的芽孢,喋喋不休,乱摇铃铛。也正因如此,人最大的快乐莫过于聆听并未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为素昧平生者哭泣,呼唤从未谋面者的名字。

背面

有一本很不错的书介绍了某个土著部落是如何处理与死者的关系的。其规矩细致入微,和外交礼节一样,基于合约与妥协的复杂体系。其中还描述了一些纯属意外的情形,比如走夜路时不小心撞到了死者身上,感觉像撞到了冰冷的空气柱子。还有一本关于鸟幽灵的书,我原想从中摘录一段引文,可惜那本书是我在国外一家书店里翻阅的,我担心自己会记得不准。大体上类似于我和过去的谈判,同样基于确凿的事实,只是想要还原它们却只能凭借记忆,不确之处在所难免,好比凭借一只鸟爪或一根羽毛还原鸟儿的全貌。

然而,过去之人轻易便可转变为某种完全陌生之物,这一点并非秘密。在彼得鲁舍夫斯卡娅 [9] 的一部短篇小说中,死去的飞行员从驾驶舱里拽出一根焚毁的原木,说:“我的领航员原来在这儿。”这个虚构杜撰的故事有一个真实的孪生兄弟——另一位小说家、苏联作家弗谢沃洛德·伊万诺夫 [10] 临死前做的一个梦。在梦中,他和安娜·阿赫玛托娃一起参加了世界文学家大会,不知为何是在希腊召开的;在那个年代,出一趟国不比下一趟阴曹地府简单多少,因此,伊万诺夫于1963年夏在医院梦到的这次奇异旅行带有鲜明的彼岸色彩。“早晨我下楼,看见阿赫玛托娃正坐在桌边哭泣。我就问她:‘安娜·安德列耶夫娜,你这是怎么了?’她回答说,她在这个桌子里看见了她的儿子,只不过他是粉红色的,而桌子却是黑色大理石的。”

梦的记录并非有意的含混不清:精神恍惚的阿赫玛托娃是否在抛光的大理石桌面见到了自己儿子的脸庞?——他被外人抚养成人,远离自己长大,被捕,再次被捕,被无数的劳改营折磨得面目全非;抑或和化身领航员的烧焦的原木一样,梦中的桌子便是她的儿子——四条腿的大理石孩子,黑色代替粉红色,是她在不可能的希腊天国里找到的小男孩列夫?石桌-儿子,人们在其上停放准备下葬的尸身,就像使徒用来清洗耶稣尸身并涂抹香膏的那块石板。在《安魂曲》中,阿赫玛托娃将尚在人世的儿子比喻为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将自己的痛苦比喻成圣母的痛苦;多年以后,儿子回来了,紧接着再次被捕,仿佛跨越死亡的边界并再次返回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一样。

另一个同样在战争头几年就落得孤苦无依的人是哲学家雅科夫·德鲁斯金,他是真实艺术协会(列宁格勒的青年诗人团体,在20世纪30年代结成了一个紧密的小圈子,其在苏联现实中的存在空间被日益压缩)的朋友和同路人。他们未被纳入官方的作家机构——既是出于个人意愿,也是由于其作品的激进主义完全不符合当局对于同路人(即虽与苏共官方路线并不吻合,但努力跟上不掉队的作家)的期待——而是在一段时期内暗自开放着:在儿童文学杂志工作或兼职,创作讲述奇遇和变形的诗歌和短篇小说,玩纸牌,跳舞,在彼得保罗要塞狭长的沙滩上晒太阳。慢慢地,他们所聚居的那个昏暗僻静的小房子越来越拥挤,而他们本人也越来越惹眼。有的被逮捕并流放到了别的城市,有的丢掉了工作,但他们终究又回归了,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已经纤薄到了何种地步。丹尼尔·哈尔姆斯——大概是真实艺术协会中最著名的一位——的日记中混杂了形而上学的陈列,祈祷,对于女性衣褶与香气的思恋,以及蛛丝马迹的信息——没钱,没处借钱,忍饥挨饿。哈尔姆斯最后正是死于饥饿,在内务人民委员部的监狱里,在1942年可怕的围困之冬。被逮捕的亚历山大·韦坚斯基于1941年12月被强制疏散时死在货运列车上。1941年9月,列昂尼德·利帕夫斯基在前线失踪。尼古拉·奥列伊尼科夫比其他人走得都早,还在1937年就被枪决了。

德鲁斯金是唯一尚在人世者,连他自己也不确知,自己因何、为何会被从死亡名单中剔除。他与逝去者的交谈须臾未曾中断。在他的哲学笔记中,对于梦的记述开始占据越来越多的篇幅,他在梦中看见被杀害的同伴,试图证实那确是他们,他们终于回来了。但实验毫无效果,他什么也没能验证出来。他和同伴们一起剖开了一个被当成利帕夫斯基的人的胸膛,“以便验证这究竟是不是梦”,但随即就忘了自己在干什么。有些亡灵不愿意与他相认,有些变成了苏联作家(就像有人变成了烧焦的原木、大理石桌子、衣柜那样)。1942年4月11日,德鲁斯金在日记本中记下了与已故友人的又一次会面。他们经常走进他的梦里,比生者要频繁得多:

我们又一次全体聚在了一块儿,我准备了一些苏打水作为招待。我们看着彼此,开怀大笑。我们变成谁了呢?这是Л(Лnпaвcknn—利帕夫斯基)。我俩变得比其他人更厉害。这儿还有另外一个Л,几乎已经完全认不出了。又来了第三个Л,我大概永远不会相信,他就是Л。哈尔姆斯呢?我也许根本认不出他,也许这并不是他,但应该是他。还有另外一些人,其中一个是舒拉(韦坚斯基),但哪一个是呢?还有个“普尔卡诺夫”,连姓氏都换了。

“普尔卡诺夫”是个罕见的姓氏,在德鲁斯金认识的人里面没有这么个人,它就像一身伪装服,被梦披在了某个不明身份的人身上。这次他的确隐藏得很好,我们不知道他究竟何许人也。也许,他便是沉睡者本人。

[1] 歌德名著《浮士德》中女主人公的名字和昵称,通译玛甘泪(葛丽卿),又译玛格丽特(格雷琴)。

[2] 指托马斯·曼于1939年出版的长篇小说《绿蒂在魏玛》,讲述了歌德与其青年时代恋人夏绿蒂·布甫阔别四十四年后在魏玛重逢的故事。需要指出的是,charlotte原为法语人名,18世纪传入德国。lotte则为德国传统名字,故此歌德在创作《少年维特之烦恼》时将真实原型的名字charlotte换成了女主人公的名字lotte。

[3] 约翰·拉斯金(1819—1900),英国作家、艺术家、艺术评论家。

[4] 《申命记》,《圣经·旧约》中的一卷,记载了以色列子孙的前景、其在约旦河对岸即将遭遇的困难以及摩西对百姓的最后训示。

[5] 参见《申命记》8:11。

[6] 约瑟夫·耶鲁沙米(1932—2009),美国哥伦比亚大学犹太文化、社会和历史学教授。

[7] 韦利米尔·赫列布尼科夫(1885—1922),俄国诗人、小说家,俄国先锋派最重要的人物之一。

[8] 弗朗茨·罗森茨维格(1886—1929),20世纪著名犹太思想家、哲学家。

[9] 柳德米拉·彼得鲁舍夫斯卡娅(1938— ),俄罗斯当代女作家。

[10] 弗谢沃洛德·伊万诺夫(1895—1963),苏联小说家、剧作家、战地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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