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东边(1/2)
利玛斯解开了他的座椅安全带。
据说要死的人会有一种突然的快感,就像扑火的飞蛾一样,在圆满的感觉中走向灭亡。利玛斯决定跟对方走以后,一时间就有了类似的欣快感,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随后又回到恐惧和渴望之中。
他现在应该求稳,头儿对一切的判断是正确的。
去年年初,他对雷迈克的情况有了新认识。那时候卡尔向他传递了一个信息:要送给他一些特别的东西,他很难得地要来西德一趟,要去卡尔斯鲁厄市参加一个法律研讨会。
利玛斯于是想办法飞到了科隆,在机场弄到了一辆车。那时还是清晨,他希望路上车会少一些,可通往卡尔斯鲁厄的高速公路还是有不少重型货车在行驶。他半小时就开了七十公里,在车流间左冲右突,为了赶时间,不惜冒险。前方四十米处,一辆像是菲亚特的小汽车突然向他所在的快车道拐进来。利玛斯紧踩刹车,晃大灯,按喇叭,在千钧一发之际避让开了那辆车。他超过那辆车时,眼睛余光看到那辆车的后排坐着四个孩子,在笑着挥手。还瞄到开车的父亲那张愚蠢而惊恐的脸。他骂着向前开去。突然间,非常突然之间,他的双手颤抖,满脸通红,心怦怦狂跳。他坚持着把车在路肩上停下,手忙脚乱地下车,站在外面喘粗气,看着路上川留不息的车流发呆。他好像看到他撞上了那辆小车,车全都被撞毁了,疯狂的警笛和闪烁的警灯,孩子们残缺的躯体散落在路上。
后面的路上,他车开得很慢,错过了和卡尔见面的约会。
以后他每次开车都能唤起他内心深处的这个记忆,想起在那辆车后排向他挥手的孩子们,想起那个像农民握犁头一样紧握方向盘的父亲。
按头儿的话来说,这是他心里的阴影。
他沉闷地坐在飞机中部。旁边的座位上是个美国女人,穿着高跟鞋和尼龙外套。他曾想过让那个女人带个信给柏林同事,但马上就打消了这个念头。那女人也许会认为他是在骚扰她,闹出的动静就会全被彼得斯看到。话说回来,那样做又有什么意义呢?头儿知道发生了什么,这一切本来就是头儿策划的。没有什么好说的。
他不知道他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头儿没有谈过这些问题,谈的都是些技术问题。
“不要一下子把什么都告诉他们,要让他们费点力气。多用细节问题迷惑他们,给他们留些想象空间,要掌握主动权。要表现得暴躁、固执、不好对付。拼命喝酒,不要在意识形态问题上让步,对方不会相信你的思想会有什么转变。对方的真实意图就是花钱收买你的情报,他们对双方的对立有充分的思想准备。阿历克,不要把自己弄成一个急迫的叛逃者。总之,他们会对你的话作出判断和证实。我们已经打了一些基础,在很久之前就作了部署,都是些细节问题,很难被查清的问题。你演的是这场好戏中的最后一幕。”
这使他无法拒绝,许多人已经尽力地完成了早期的战斗,决战中出场的人怎么可以退缩?
“有一件事我可以向你保证:为了我们的事业,这件事值得去干,阿历克。干下去,那就是我们的伟大胜利。”
他不认为自己能熬过对方的严刑拷打。他记得在柯斯勒的一本书中,有一名老革命者被人用火柴烧手指也不屈服的描述。他没有读完那本书,但那个情节却忘不了。
飞机在滕珀尔霍夫机场降落时,天已经快黑了。利玛斯看着柏林的灯火越来越近,感受到飞机着地的震动,看到昏暗中即将登机检查的海关和边防人员。
一时间,利玛斯有点担心会在机场碰到熟人认出他。他和彼得斯并肩走在漫长的机场通道中,通过了简便的海关和边防检查,并没有见到什么熟面孔。他这才认识到他的这个担心其实是他的一个希望,希望出点什么意外能终止他这个不完全自愿的行程。
有意思的是,彼得斯现在对他很放心,好像觉得西柏林是个很安全的地方,没有保持警惕的必要了似的,仅把这里当做一个去东德的中转站。
他们穿过候机楼大厅,向主出口走去。彼得斯像是突然改变了主意,一个转弯领着利玛斯通过边门走向外面的停车场。彼得斯在门口的灯下,稍稍犹豫了一下,接着把手上的箱子放在身边的地上,有意识地把腋下夹着的报纸拿到手中,折叠后放入风衣左边的口袋。然后再把箱子提起。很快,停车场里有辆汽车的前灯亮了一下又熄灭了。
“走吧。”彼得斯说着,快步向停车场那边走去。利玛斯跟在后面,走得更慢了。他们走到第一排停车位时,一辆停着的奔驰车的后备箱被人从车内打开,后备箱内的灯也亮了起来。彼得斯走在利玛斯前十米左右,快速走到车边,低声和司机说了什么,接着回头叫利玛斯。
“就是这辆车,快点。”
他一言不发,坐进了那辆老式的奔驰180轿车。彼得斯和他一起坐在车后排。车开出去的时候,他们看到一辆前排坐着两个男人的dkw小车。二十米开外的地方有个电话亭,有个男人在打电话。那人一直盯着他们,不停地在说着什么。利玛斯回头看了一眼车外,那辆dkw小车跟在了后面。迎接仪式还真像回事啊,他想。
车开得很慢。利玛斯双手放在腿上,目不斜视地坐着。他没有兴趣观赏柏林的夜色,尽管他知道也许这是他最后一次有这样的机会了。他现在的姿势,使他可以用右手锁住彼得斯的咽喉,或者打碎他的喉结,然后再下车做s形逃跑动作,逃脱背后射来的子弹。那样的话他就可以获得自由。他在柏林有人,会在他们的掩护下离开这里。
可他什么也没有做。
利玛斯知道要穿过这里的边境并不困难,可也没有想到会是那么的简单。他们在过境前等了十分钟左右,利玛斯估计他们是要在约好的时间过去。他们的车快到西德边境检查站的时候,那辆dkw车故意发出很响的轰鸣声,超过他们的车,先停到了检查站前。奔驰车等在三十米开外的地方。十分钟后,红白相间的路栏抬起,dkw车和奔驰车一起开过了关口。奔驰车挂着两挡,发动机吼叫着。司机双手伸直握着方向盘,身体紧贴在座椅靠背上。
他们开过两边检查站之间的那五十米后,利玛斯模糊地看到了东德那边柏林墙上的新工事,有龙牙、瞭望岗楼和双层的铁丝网,所有的设施都刚翻修过。
奔驰车在第二个检查站根本就没有停,路栏早就抬起,他们直接开了过去。旁边的民警只是用望远镜看着他们通过。那辆dkw车不见了,过了十分钟又看见它跟在了后面。
这时他们的车开得很快,利玛斯本来以为他们会在东柏林停下来换车,相互庆祝这次行动成功。可他们没有停,穿过市区向东驶去。
“我们去哪里?”他问彼得斯。
“就在这里,德意志民主共和国。他们会好好招待你的。”
“我还以为要再向东边去呢。”
“有这个打算。我们先在德国这边待一两天。我们觉得德国方面的人应该和你谈谈。”
“我明白了。”
“不论怎么说,你主要的工作是在德国这边进行的。我把你所说的情况都详细地告诉了他们。”
“是他们提出要见我的吗?”
“他们没有见过你这样的人,你这样……资源比较丰富的人。所以我们这边认为,他们应该和你见见面。”
“然后呢?德国这边的见面结束后去哪里?”
“再向东。”
“我和德国方面的什么人见面?”
“有分别吗?”
“没什么大的分别。他们情报部门的人我大多知道一些,所以才有些好奇。”
“你希望和谁见面?”
“费德勒,”利玛斯马上回答说,“安全部副主任,蒙特的副手。重要的审讯都由他经手。他是个浑蛋。”
“为什么这么说?”
“他是个残忍的恶棍。我听说过他的情况。他曾抓到彼得·吉勒姆的一个手下,差点把那个人打死。”
“谍报工作可不是请客吃饭。”彼得斯挖苦说。说完,他们又都不开口了。见面的人就是费德勒了,利玛斯这样想。
利玛斯对费德勒很了解,看过他的档案照片和他以前的手下对他做的情况介绍资料。
他是一个身材修长、整洁的人,很年轻,面色柔和。有着黑头发、明亮的棕色眼睛。就像利玛斯说过的那样,这个人聪明而残忍。他身手灵活、反应迅速,而又稳重、耐心。给人的印象是没有什么野心,但对待他人又毫不留情。像费德勒那样的人在“部门”里也很少见。他从不参与内部的争权夺利,似乎心甘情愿地生活在蒙特的阴影里,没有往上爬的意思。他不属于任何小圈子,就是那些和他工作关系很密切的人也不知道他站在权力斗争的哪一边。费德勒独来独往,令人害怕,没什么人喜欢他、信任他。他把一切都隐藏在他尖锐的嘲讽之下。
“费德勒是我们最大的赌注。”头儿曾经这样说过。那时他们三个人—利玛斯、头儿和彼得·吉勒姆—一起在头儿家里那个小房间里吃饭。头儿和他那眼睛亮晶晶的老婆住的地方,放着不少包铜皮的印度风格家具。“费德勒不会甘心久居人下,他总有一天要除掉他的上司。他也是唯一能与蒙特较量的人。”—那时候吉勒姆点头称是—“他满怀怨气。别忘了费德勒是个犹太人。他和蒙特是两种人,不是什么好搭档。我们就是要利用这一点。”头儿又指着吉拉姆和他自己说:“我们要借费德勒之手毁掉蒙特。这就要你,我亲爱的利玛斯,去促使他下手。当然都是用间接的方法,因为你不可能见到费德勒。至少我希望你不要见到他。”
说到这里,当时他们两人都笑了,吉勒姆也笑了起来。像是头儿讲了一个精彩的笑话,一个只有头儿那种人才觉得好笑的笑话。
时间肯定已过了午夜。
他们的车有段时间在土路上行驶,穿过树林和田野。现在车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那辆dkw也停在了旁边。当他和彼得斯下车后,利玛斯注意到旁边那辆车上一共坐了三个人。其中二人已经下了车,剩下那个人还坐在车的后排,借助车内的灯光看报纸,依稀看到那人的身材保持得很好。
三十米开外的地方有些废弃的牲口棚,利玛斯借着车前灯的光亮,看到旁边还有一间农舍,由原木和刷了白灰的砖墙构成。他们下车后,明亮的月光洒在他们的身上,也照在四周长满树木的小山上,和深色的夜空形成强烈的对比。他们一起向农舍走去,彼得斯和利玛斯走在前面,那两个男人跟在后面。第二辆车里的那个人还坐着不动,仍旧在那里看报纸。
他们走到门前时,彼得斯停下脚步,等后面两个男人走上前来。一个男人的左手里拿着一串钥匙,开门的时候另一个男人站在一边看着,手插在口袋里,掩护着同伴。
“他们也太谨慎了。”利玛斯对彼得斯说,“他们以为我是什么人啊?”
“他们是瞎操心。”彼得斯回答说。接着转身对其中一个男人用德语说:“他马上过来吗?”
那个德国人耸了耸肩,向车那边看了一眼说:“他就过来,他喜欢一个人来。”
那个男人领着他们走进农舍。这房子像是打猎人用的小屋,半新不旧的。屋里只有顶灯,显得有些昏暗。这地方因为长久无人居住,有股霉味。像是平时不住人,这次特地选来用一用的。在屋里仍能辨别出一些公用设施的痕迹—贴有火警逃生提示,门被漆成这里常见的绿色,门上装着结实的弹簧锁。客厅里布置得很舒适,放着的深色家具很厚重,只是已经很旧了。屋里当然免不了挂着苏联领导人的画像。利玛斯从这些细节中能感到“部门”的一些官僚作风。对他来说这并不难理解,因为自己这边的圆场也是个很官僚的部门。
彼得斯坐了下来,利玛斯跟着坐下。他们等了十分钟,也许还要长一些,彼得斯对那两个笨拙地分站在屋子两端的男人中的一个说:
“去告诉他我们在等他。给我们找点吃的来,我们饿了。”那个男人向门外走去的时候,彼得斯又叫道:“还要威士忌,让他们送威士忌和酒杯来。”那个男人不情愿地耸了耸粗壮的肩膀,出去时没有关上门。
“你以前来过这里吗?”利玛斯问。
“来过。”彼得斯说,“来过几次。”
“来干什么?”
“就这种事情。每次都不一样,反正都是工作。”
“和费德勒一起来的?”
“是的。”
“他这个人怎么样?”
彼得斯耸了耸肩说:“对一个犹太人来说,他还行。”这时利玛斯听到屋子那边有些动静,他转头看到费德勒就站在门口过道处。一只手拿着一瓶威士忌,另一只手拿着酒杯和矿泉水瓶。他身高不超过五尺六,穿着深蓝色的单排扣西装,上衣长了一些。他身材匀称而结实,棕色的眼睛很明亮。他并不看着他们,而是看着门边的那名守卫。
“走开。”他说。说话带有轻微的撒克逊鼻音。“去让他们给我们送吃的来。”
“我早就让他们去了,”彼得斯叫道,“他们知道了也不把吃的送来。”
“他们都是些大傻瓜。”费德勒用英语平静地说,“他们觉得给我们送吃的委屈了他们。”
费德勒在加拿大度过了战争时期。利玛斯想起这点,也察觉到了他说英语的口音。他的父母曾是德国的犹太难民,都信仰共产主义。他们直到1946年才重返故土,急切地献身于建设一个斯大林式的德国。
“你好。”他对利玛斯说,接着随意地说了一句,“见到你很高兴。”
“你好,费德勒。”
“你的路走到头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利玛斯立即问他。
“我的意思是,彼得斯和你说得都不对,你不会再向东走了。对不起。”他欣快地说。
利玛斯转向彼得斯。
“是这样的吗?”他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是真的吗?告诉我!”
彼得斯点了点头。“是真的。我是中间牵线的,必须这样做。对不起了。”他说。
“为什么要这样?”
“不可抗力。”费德勒接口说,“对你的初期审讯是在西方国家进行的,那里只有大使馆才能提供信息传送途径。而德意志民主共和国在西方没有大使馆,目前还没有。所以我们的联络部门就给我们联系了一些目前不属于我们的通讯联络设施供使用。”
“你们这些浑蛋,”利玛斯气愤地骂道,“可恶的浑蛋!其实你们清楚我不会把自己全都卖给你们,所以才这样对我,是不是?所以你们才去求助于俄国人。”
“我们是使用了苏联在海牙的大使馆,不然怎么办?在那之前,一直都是我们自己办的事情。变通一下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没想到,事实上没人想到,你们英国人那么快就盯上了你。”
“没有想到?你们派人引我上钩的时候就没有考虑到这种可能?费德勒,你说的是真话吗?是不是?”头儿对他说过,要一直表现得讨厌对方。这样他们反而会重视你提供的情报。
“真是太荒唐了。”费德勒生硬地回答。他对着彼得斯用俄语说了几句话。彼得斯点点头站了起来。
“再见,”他对利玛斯说,“祝你好运。”
他挂着疲倦的微笑,对费德勒点了点头,向门口走去。伸手去开门的时候,他又转过身来,再次对利玛斯说了一句:
“祝你好运。”他似乎在等着利玛斯的回应。利玛斯可能并没有听进他说的话,他面色惨白,双手放在身前,像是要打架的样子。彼得斯还站在门口。
“我早就应该知道。”利玛斯说,因为非常气愤,他说话有些走调,“我早就应该猜到你们没有那个胆量自己做这件事情,费德勒。你们这种垃圾国家出来的人只能做些零碎的活儿,全靠你们的老大哥照顾着。其实你们这里根本就不能算是个国家,不是个独立的政府,只是五流的狂热政治独裁。”他用手指着费德勒骂道:
“我了解你,你是个虐待狂。这是你的本性。你二战时期在加拿大,对不对?躲到那种太平地方去。你要是听到飞机轰炸声,肯定要躲到你妈妈的围裙下。你现在算是什么东西?你只是蒙特的一个小跟班而已,你们全靠俄国人驻扎的二十二个师的兵力来保护你们。总之,我可怜你们,费德勒,总有一天你们早上起来,发现这一切全没了。到时候什么人都救不了你们,你们会受到应有的惩罚。”
费德勒耸了耸肩膀。
“别激动,利玛斯。事情早点做完,你也可以早点回家。先吃点东西,上床睡觉去。”
“你知道得很清楚,我是回不了家的。”利玛斯反驳道,“你们是早有预谋,在英国的时候把我捧到天上,因为你们都知道不到万不得已我是不会来东德这边的。”
费德勒看着他那瘦削而结实的手指。
“现在不是说道理的时候,”他说,“不过你也真的没什么可抱怨的。我们双方的合作有个前提,那就是总体利益高于个人利益。我们共产党人认为情报工作是件光明正大的事情,不像你自己国家的特工那样鬼鬼祟祟、神神秘秘。为了集体的利益而牺牲个人利益,有什么不对吗?所以看到你这么气愤,我都觉得有些好笑。毕竟我们这里不需要按照英国的清规戒律办事。”他又和气地说,“如果认真起来说,你的所作所为也不是无可指责的。”
利玛斯用一种厌恶的表情看着费德勒。
“我了解你们,你只是蒙特的走狗。据说你想夺蒙特的位子,现在你恐怕已经得逞了吧。蒙特掌权的日子结束了,也许就是这样。”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费德勒回答。
“我让你立了大功,不是吗?”利玛斯讥笑说。费德勒似乎想了想,才耸耸肩膀说:“行动是成功的,你到底有多少价值还不清楚,这要看了。不过行动很成功,我们干这行的只要成功就行,要求不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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