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探视(1/2)
星期天的早晨,家里总是一片祥和。爸爸在睡懒觉。妈妈享受着不做早饭的轻松。如果哥哥们不在外面和乐队一起练习,直到中午你都不会感受到他们的存在。
我通常会在别人睡觉的时候,踮起脚尖溜到院子里捡鸡蛋,然后倒上一碗麦片,回房间坐到床上边吃边看书。
不过,这个星期天例外——经历了几乎一整夜的沮丧和不安——我醒来后只想做点运动,用来赶走盘踞在心中的困惑。
我真正想做的,是高高地爬上我的无花果树,但我最终满足于给院子浇水,这让我有时间思考。我拧开水龙头,反复地浇灌着泥土,欣慰地看到它们是多么黝黑肥沃。我在心里忙着跟播在土
里的草籽说话,引诱它们快快发芽,好迎接初升的太阳。这时,爸爸从屋里走出来。
他刚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的,手里捏着团成一团的杂货袋。“爸爸!对不起,我把你吵醒了。”
“你没吵醒我,亲爱的。我已经起来一会儿了。”
“你不是要去上班吧?”
“不,我……”他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我去探视戴维。”
“戴维叔叔?”
他朝卡车走去:“是的。我……我中午之前回来。”
“但是爸爸,为什么今天去看他?今天是星期天。”
“我知道,亲爱的,可今天是个特殊的星期天。”
我关上水龙头,“为什么特殊?”
“今天是他的四十岁生日。我想去看看他,送他一件礼物。”他拿出一个纸袋,“别担心。我会带些薄饼回来当午饭,好吗?”
“我跟你一起去。”我把水管扔到一边。我甚至连衣服都没换——只穿着运动服和球鞋,连袜子都没穿——但我根本没有犹豫。我一定要去。
“你不愿意待在家里,和妈妈一起度过一个愉快的上午吗?她肯定——”
我走到副驾驶座旁边,说:“我要去。”然后爬进去,把门关好。
“可是——”他透过驾驶座的门对我说。
“我要去,爸爸。”
他端详着我。片刻,他说“好吧”,然后把纸袋放在后座,“我给你妈妈留张便条。”
他进屋去了,我系上安全带,告诉自己这是个好主意。我几年前就应该这么做。戴维叔叔是我家的一分子,是爸爸的一部分,也是我的一部分。这正是我了解他的好机会。
我端详着身边的纸袋。爸爸给他弟弟带去了什么东西作为四十岁生日礼物?
我把它拿起来。不是画——比画轻很多。当我摇晃它的时候,发出一种奇怪的、轻柔的咔嗒声。
我刚想偷偷掀起一角往里看,爸爸就从门口走过来了。我放下纸袋坐好,他坐进驾驶座,我问他:“你不介意我去吧?”
他看着我,没有说话,手里的钥匙停在打火的位置。
“我……我希望不会破坏掉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光。”
他发动车子:“不会的,宝贝。你跟我一起去,我很高兴。”
去往格林海文的路上,我们没怎么说话。他似乎想看看风景,而我,好吧,我有很多问题,但哪个也不想问出口。不过,坐在爸爸车里的感觉真好。沉默比交谈更紧地把我们联系在一起。
到了格林海文,爸爸停下车,但我们没有马上下去。
“你需要适应这里,朱莉安娜,但你会喜欢上这里的。你会喜欢上他们。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我点点头,但有种奇怪的恐惧感。
“来吧,”他从座位上拿起纸袋,“我们进去吧。”
对我来说,格林海文不像个医院,但也不怎么像个家。它是个长长的、方方正正的建筑。走廊遮着一层湖绿色的遮阳棚,沿途的花圃里是刚刚种下的三色堇,还挂着泥土,有点歪歪斜斜的。
草坪有些斑驳,邻近建筑物的地方挖了三个深深的洞。
“这里的住户负责照料花园,”爸爸解释说,“这是他们康复训练的一部分,对治疗有帮助。这些洞将要用来种植桃子、李子和梨。”
“果树?”
“是的。为了投票,他们争得不亦乐乎。”
“在这些……住户当中投票?”
“没错,”他推开一扇玻璃门,说道,“进来吧。”
屋里很凉爽,闻起来有清洁剂的松木味和漂白剂的气味,还隐隐透出某种暧昧的辛辣味道。
没有接待台或是等待区,我们直接走到一处巨大的十字路口,有着白色的墙壁和窄窄的木头长凳。左手是一间摆着电视机和几排塑料椅子的大房间,右手是几间开着门的办公室,我们身边放
着两个松木衣橱。其中一个开着门,里面整齐地挂着半打灰色运动服。
“早上好,罗伯特!”一间办公室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早上好,乔西。”爸爸回答道。
她从屋子里走向我们俩,说:“戴维已经起床了。大概六点钟就起来了。梅布尔告诉我今天是他的生日。”
“梅布尔说得对。”他转身对我笑了笑,“乔西,我想向你介绍我的女儿,朱莉安娜。朱莉安娜,这位是乔西·格伦马克。”
“哦,太好了,”乔西牵起我的手,“我在戴维的相册里见过你的照片。你快要读高中了,对不对?”
我惊讶地看着她,再看看爸爸。我完全没想到会是这样,不过我能看出他确实向她提起过我。“是的,我想……是的。”
“乔西是这儿的管理员。”
“以及,”乔西笑着补充道,“我还没有从这里毕业!在这儿待了十七年啦,恐怕还会再待下去。”电话铃响了,她匆匆地跑去接:“知道了。一会儿见。检查娱乐室,再查查他的房间。你
肯定能找到他。”
爸爸带我转过一个弯,沿着走廊走得越深,那种隐蔽的辛辣味道来得越浓烈。这地方就像是经年累月没人打扫的小便池。
走廊的尽头,一个小个子蜷缩在轮椅里。一开始我以为那是个孩子,走近一点儿,我发现那是个女人。
她的头发几乎掉光了,她张开没牙的嘴,对爸爸笑了笑,拉过他的手开始说话。
我的心沉到谷底。她发出的声音就像喉咙被堵住一样,消失在舌头上。她说的话我一句都听不懂,而她那么热切地盯着爸爸——好像他肯定能理解她说的话。
出乎我的意料,爸爸说:“你说的完全正确,梅布尔。就是今天。所以我来了。”他提起杂货袋,低声说,“我给他带了一点儿小礼物。”
“唔——哇哇,”她说,“你怎么知道的?”
她冲爸爸发出咯咯的声音,直到他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说:“我想是一种强烈的预感吧。他喜欢过生日,而且——”他看到她正在注视着我。
“呼哈。”她说。
“这是我女儿,朱莉安娜。朱莉安娜,来认识一下非凡的梅布尔小姐。她能记住每个人的生日,而且狂热地喜爱草莓奶昔。”
我努力挤出一个微笑,低声说“很高兴认识你”,但只换来一张充满怀疑的面带愁容的脸。
“好吧,我们去找戴维了。”爸爸说,然后拿起袋子晃了晃,“假如他来找你,千万别泄密哦。”
我跟着爸爸走向卧室,他在门口停下来喊道:“戴维?戴维,我是罗伯特。”
一个男人出现在门口。我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他是爸爸的兄弟。他身材健壮,戴着一副厚厚的棕色眼镜,他的脸看上去苍白而肿胀。可是他伸出双手抱住爸爸,并且喊道:“乌巴德!哟吼!”
“是的,是我,弟弟。”
我跟着他们走进房间,看到墙上挂满了拼图。它们是直接贴在墙壁上的,甚至延伸到天花板上!房间看上去舒适而惬意,充满趣致。我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用绗缝被搭成的洞穴。
爸爸伸直手臂扶着他的弟弟,说道:“看看我带谁来了!”
有那么一瞬间,戴维看起来几乎吓坏了,可是爸爸接着说:“这是我的女儿,朱莉安娜。”
戴维的脸上忽然绽开了笑容,“朱——维——安——娜!”他喊着,然后抓住我,给了我一个拥抱。
我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我的脸被埋住,他紧紧地搂着我,把空气都挤走了,还左右摇晃着。然后,他傻笑着松开我,跌进一把椅子,“这是窝——的——身——日!”
“我知道,戴维叔叔。生日快乐!”
他又咯咯地笑了,“歇——歇——你!”
“我们给你带来了礼物。”说着,爸爸打开纸袋。
在他拆开礼物之前,在我看到礼物实际的尺寸之前,我想起在车里摇晃它的声音。当然!我心想。那是一幅拼图。
戴维叔叔也猜到了,“一幅宾——图?”
“不只是拼图,”爸爸把礼物从袋子里拿出来,“一幅拼图,还有一个风车。”
爸爸在拼图盒子外面包了一张漂亮的蓝色包装纸,还用一个蝴蝶结把红黄相间的风车固定在盒子上。戴维叔叔一把扯下风车,开始朝它吹气。先是轻轻地吹,然后使劲吹起来,喷出许多口水。“橙——设!”他边吹边喊,“橙——设!”
爸爸温柔地从他手里拿过风车,笑了,“红色和黄色加在一起是橙色,对不对?”
戴维试图把风车抢回去,但是爸爸说:“我们一会儿带着它到外面去,风会替你吹动它。”并把拼图放回他手里。
包装纸被撕成碎片扔在地上,我凑近去看爸爸给他买了什么拼图,结果惊得倒抽一口凉气。三千块!图案只是简单的白云和蓝天。没有阴影,没有树木——除了白云和蓝天什么都没有。
爸爸指着天花板中心的一点,“我想它正好适合那里。”
戴维叔叔向上看去,点点头,然后扑向他的风车,说道:
“外——面?”
“没问题。我们去散步吧。你想去麦克艾略特那里吃个生日冰激凌吗?”
戴维叔叔把头上下晃动:“好!”
我们在乔西那里登了记,然后走到大街上。戴维走得不快,因为他的身体似乎更希望向内伸展,而不是向前进。他有内八字,还驼着背,我们走路的时候,他几乎是重重地压在爸爸身上。
但他坚持把风车放在胸前,看着它旋转,时不时喊着“橙——设,橙——设”。
麦克艾略特是个卖冰激凌的杂货铺。冰激凌柜台上支起红白条纹的遮阳棚,还放着几张白色的桌椅,贴着红白条纹的壁纸。看上去非常有节日色彩,尤其是放在杂货铺这个环境下。
爸爸给我们每人要了一个蛋筒,我们坐下之后,爸爸和戴维聊了两句,但是大多数时间戴维一心想着他的巧克力拼软糖口味的冰激凌。爸爸不时冲我露出微笑,我也笑了,但我仿佛和他隔了
很远。他们俩来这里吃过多少次冰激凌?他这样为他弟弟庆祝过多少次生日了?梅布尔、乔西以及格林海文的其他人,他认识他们多久了?这么多年,我怎么从来没来陪伴过我的叔叔?仿佛
爸爸背着我过着一种秘密的生活。在我之外,还有一个完整的家。
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我不明白。我正在生气,这时戴维手里的蛋筒碎了,冰激凌落在桌子上。
爸爸还没来得及制止,戴维已经把冰激凌捡起来,试着往蛋筒里塞。但是蛋筒已经碎成了块,于是冰激凌又掉下来,不过这次掉在了地上。
爸爸说:“别动它了,戴维。我再给你买一个。”但戴维不听。他的椅子向后倒,他把头也跟着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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