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蜻蜓(2/2)
她忽然想拥抱眼前的这个男人,于是就靠过去踮脚在他怀里贴了片刻。秋晨里周觉民的身体轻微颤抖了一下,隔着厚厚的夹克,佩珊好像看到那条在他胸口盘踞的伤疤。她认真地说,以后妈妈和哥哥都要拜托你费心了,还有你自己。周觉民拍拍她的背,没说什么,将她推上即将出发的班车。
回学校之后孙佩珊在电话里和沈迟说分手。他难以置信,这些年来虽然不曾觉得她有多热烈地爱过他,但他以为这就是她所特有的方式。他在课桌下牵她的手;他带苹果和围巾给她;他轻轻掠开她额头的发,在光洁的眉心中间落下温柔一吻,她没有拒绝,淡淡微笑地接纳了,他以为这就是她的方式。
辗转反侧了一整夜,沈迟大清早就等在女生宿舍楼下。他手插在半长的藏青色呢子大衣的衣兜里,里面是淡蓝的衬衣和v领线衫,干净,俊朗,唯有脸上的神情落寞得让人心恻然,佩珊犹豫了好久才敢跨出门洞,她和他的这些年,像仰面承接阳光雨露的温暖滋润,要说没有不舍是假的。
佩珊,你不要和我开玩笑。沈迟试着去拉她的手,被她避开。
不是的,是我觉得不能再错下去了。佩珊轻轻地说,她觉得自己的心像是结了一层冰,但里面的凛冽刺骨的水开始缓缓流动。
六年,难道六年都是错的吗?沈迟极度难过,竟然笑了。
沈迟,你没有体会过与梦想擦肩而过,却又失而复得的快乐。你没有不能实现的梦想,所以你不能理解我。佩珊低头,她想起来的是昨夜整理行装在衣箱底部发现的那条似霞光艳丽的红裙子,它跟当年那条一模一样,真的一模一样,她不知道周觉民是怎么找到的,虽然它现在看起来已经不入时,甚至很土,但一瞬间如氧气灌注到她奄奄一息的生命里,她抱着那条裙子做了一夜好梦。
而这些,沈迟自然是不知道,不明白的。
那么,是有别的人吗?沈迟小心试问,仿佛一出口就要成真。
是吧,就算是吧,是的。孙佩珊惭愧地叹气,重重点头,其实她也不知道,那个人对她来说好像更为遥不可及。他们之间隔着现实、知识、年龄,以及可以预见的未来。这些都是很具体的考虑,况且她还半点不知道那个人的心意。
沈迟站在那里,他艰难地看着佩珊,找不到可以应对的措辞,只是很清楚地感觉到就要失去眼前的这个女孩。又过了良久,他才声音抖抖地说出一句:我怎么会没有不能实现的梦想?孙佩珊,你就是啊,你就是那个不能实现的梦。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梦中,生怕哪天忽然醒了你不在,但我知道迟早是要醒的……
对不起,对不起。佩珊找不到别的话,她被沈迟的话击中心里柔软的部分,她想起一起念高中时沈迟每个清晨在家门口不远的地方拿着早饭等她,冬天他从怀里拿出热乎乎的豆浆瓶子和茶叶蛋,夏天时候的面包和冰冻果汁,一千多个日夜,从未间断。佩珊想着以后再也不能遇见一个这样爱她的人,再也无法遇见这样赤诚的少年情怀,不曾预料的痛楚使她急忙转身。
沈迟跑上前去拉住她的手,他说,如果,我是说如果,有天你回心转意,我们还有机会吗?
佩珊摇头,非常坚决地摇头,她已经快哭了,她说,沈迟,你这么好,你会找到一个和你般配、知道珍惜你的女孩。
呵呵,沈迟凄怅地笑着放开手,他说,我这么好,可是你不要我。
洛华来学校看佩珊的时候她躺在床上发低烧,这番感情剥离无异于壮士断腕,她需要一些时间缓冲。洛华看见挂在床头的红裙子瞬间就明白了,她真是冰雪聪明的女子,不必要佩珊作太多的解释,只就怅然地靠在床头摸摸她的头问:值得吗?你要知道自己选择的不仅仅是一个人,也许还是一生。
我不知道,洛华,你相信吗?我甚至还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佩珊转身将脸埋在枕头里哭出来,这些日子她变得很脆弱,变得很容易哭,这是和沈迟在一起的六年时间里都不曾流过的那么多的眼泪,她像是被忽然融化了,再不复以往的坚强和冷漠。
周觉民打了个电话来,在冬天刚刚开始的时候,他说,我在这边找了一份工作,等有空过来看你。
佩珊愕然呆住,一颗心重重落地。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走过这个冷寂的深秋,要的不过就是这样淡淡的一句知会。她终日等着周觉民,在图书馆里望着窗外的落叶等,在食堂里盯着盘中的饭粒等,在实习单位楼下的公车站台数着经过的车辆等,等待变成了庞大而又细碎的工程,她偏要细细地数着,深信下一辆车上就有属于她的一个座位。
孙佩珊在这种等待中迎来了自己大学的最后一年,二十二岁,她事先隐隐地想,周觉民会在这天来看她,她没有安排任何庆祝,只是在宿舍从早坐到晚,但他没有来。天黑下去,她的心也灰下去,拿起电话拨回家,母亲说康迅交了个女朋友,每晚都要出去散步到很迟,她为此喜忧参半,又说自己胖了很多,佩珊笑,说光听声音都知道你胖了。
挂了电话静坐片刻,它又响起,佩珊一把抓起来,是周觉民。
他慢吞吞地说,你在宿舍啦,我还怕你出去吃饭没回来。
佩珊又气又喜,脱口而出:我一直在等你。
周觉民站得远远的,深蓝色戴帽子的拉链外套,旧的牛仔裤,冬夜薄雾中,身子冷得瑟缩起来。孙佩珊跑过去,将自己的红色粗线围巾扯下来在他脖子上绕了好几圈,他呵呵笑着,伸手将她揽在胳膊下面。男人身上有浓重的烟草味儿,还有衣服上的洗衣粉味儿,孙佩珊贪婪地呼吸,忍不住停下来,将头和身子一起埋进他的怀中。
他们拥抱而立,一动不动,佩珊将脸贴着他的胸口,用低弱得仿佛只与心音对答的方式接连问他:你怎么会到这里来?怎么找到那条裙子?你怎么知道,要来找我?周觉民不说话,只是用手一下一下抚过佩珊的头发,他想起来她十五岁时那张涨红的哭泣的面孔,她说,你说过要给我留着,你答应了的。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他心中仍有尖锐的痛。
被违背诺言有多痛,周觉民知道,在他开始卖裙子的那个夏天,他的初恋女友嫁给了当地城建局的一个小公务员,同样的话他也曾切切地质问过那个女孩:你说过要和我结婚的,你说过要和我一辈子,你答应了的。
他后来原谅了她,因为许多事情若要变迁,根本不由得人,人的力量至为软弱,但原谅不是忘记,所以周觉民关了店铺,搭一列长长的火车远离家乡。在异国寒冷的宿舍里饮酒高歌,趁着酒意冲进漫天大风雪中,茫茫荒野里空无一人,对他来说,这个世界真是空无一人,他早已失去了所有他能够失去的。
孙康迅和他说起身世,千山外水之外两人掏心掏肺,他们坐在西伯利亚工厂外面的烂木头上,嘴里衔着野草,远方的地平线上有落日被缓慢吞噬。康迅说,你多好,你至少拥有过,不管亲情还是爱情。而我,我和妹妹出生起就是野种,不知道什么是爱,也不懂得如何爱人。他们和周觉民恰恰相反,从未拥有任何,所以哪怕随意给予一点点都是莫大的惊喜。当然,如果这点惊喜得而复失,那痛必然又要成倍地翻过去。
那时周觉民便想,世界对他们来说太冷了,冻坏了原本正常的那部分功能。因此即便是现在这样亲近地与佩珊拥抱着,紧靠着,也觉得无法取暖,怎么用力都不够。
二十三岁的夏天,孙佩珊在一家做网络销售的外企找到工作,周觉民仍在夜总会里做吧员,两人租了一间小套房,但每天只在天色未明时有短暂照面。周觉民夹着冷风和酒气钻进被子,佩珊用力拥住他,来不及温暖,他已沉沉睡去。在晨光中看着周觉民的面孔变得清晰,眉头之间有了浅浅的川字纹,皮肤亦糙得割手,仿佛经历了长途奔波的流浪人在途中短暂歇脚,天明时分又要启程。她想,恐怕是没有天长地久的,像他这样一个人,她从来就没了解过,对于他们的这段关系,他甚至没有说过爱不爱。
惶惶然想起沈迟的话,沈迟说,我好像一直在梦中。这么久以后,孙佩珊忽然明白了他的不安和心痛,她恨不得在这梦里死去。
很久没有沈迟的消息,一个人之于另一个人的彻底消失,因为他与你再无半点关系。
公司里有人追求佩珊,她没有明确表示自己不是单身,有时也与那人吃一餐饭看一场电影。周觉民渐渐像一个影子在她的生活中,只在凌晨或深夜这样的暧昧时间段出现。他们说话的时间很少,即便是说,也不知道说什么。他谈论夜场见闻,谁谁谁一掷千金,谁谁谁泡了最漂亮的,这些是佩珊不爱听的,甚至是不屑于听的,而她想讲的那些,他怕是也不懂。
就这样寂寞起来,即使周觉民不上班,两人也是枯坐着看半夜电视。而看电视也会争吵,为了各种合理不合理的剧情。两人对事情的认识全然不同,习惯了较劲,也就再也找不到和谐的频率,说话夹枪带棒,把彼此当做敌人。
有天佩珊和同事看完电影回来,对方开车送到她楼下,体贴地下车为她打开车门。她在风中立了片刻目送同事,回身便看见楼前有个黑影蹲着,周觉民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眼神像无根的影子在夜色里漂移,找不到重心。
那夜吵得非常厉害,周觉民前所未有的粗暴,动手将她推搡在沙发上,她不服软,将他的不足低俗历历细数出来。他们像所有互相憎恶的世俗男女,讲到金钱,讲到生活,讲到人生观和价值观,唯独没有讲到爱情。所有都是分歧,所有分歧都提醒着他们的格格不入。吵完之后两人绝望地陷入沉默,外面天亮了,似乎是提醒着到了梦醒的时候。
那个清晨周觉民离开,他推门离去时停顿了两秒钟,佩珊闭着眼睛躺在沙发上,她假装是睡着了,因为她没有办法想出如何清醒地作抉择。后来听康迅说,周觉民没有回到小城,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孙佩珊的生活再度空白。她重新联系很久不见的朋友洛华,问她近况如何,是否称心。洛华说,我结婚了。佩珊第一反应是你骗我,这么好的朋友,可说是这么多年唯一的朋友,总不至于结婚都不知会于她。洛华犹豫着,吞吞吐吐地说,我和沈迟结婚了,不知该怎么告诉你……佩珊吃一惊,很鲜明地酸涩了一下,记起那个男人的种种好处,然而也记起她的决绝,然后很诚恳地对洛华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祝福你们。
你呢?洛华问她。电话已经挂断,久久一片忙音。
姻缘就像旋转木马,这一刻与谁分离,下一刻与谁相遇,无从怨念,说不清。
国庆节有几天假期,佩珊没有节目,计划着应该回家看看母亲,康迅又换了女友,也说要等着妹妹回去把关。佩珊收拾旧物准备带回老家存放,其实那不过都是一些过去带出来的东西,一口小小的皮箱就可以装完,她的过去这样瘦小贫瘠,真正的,是将要丢弃。
衣柜深处挂着那条红裙子,那是佩珊所有衣物里唯一一抹艳丽的颜色,她想起自己这些年还从未试过,遂是郑重万分地穿上它。时光簌簌地在镜中倒回,她对镜看着这少女时候的梦想,现今上身还是不合时宜,那时她知道自己太小,现在又觉得自己老了,永远没有对的时候。于是佩珊联想周觉民,想到这些年得到又失去的所有,她穿着这一袭红裙在狼藉中端正地坐,像旧时新娘,哭泣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