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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船歌(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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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将过去了。

你在这六月里行船,有时顺遂,有时险被淹没。

江水拍打着船舷,偶尔渗进船舱,你便坐在水里,滚烫的燃烧的水。

旧日的歌声擦着窗外的江面飘过,

光线从头顶瓦片的缝隙间落下来。

像星辰映照你的脸,

转眼变成了刀锋的颜色。

那张系在桅杆上的蓝格子手帕,

被风刮回了码头。

——2010年6月

门“嘭”地被推开,对于十月慵懒的午后来说,这动静过分突兀。

一个女孩进来,走到宿舍中间的方寸之地站定,随后朝着不知名的方向浅浅弯下腰去。她用毫无情绪的声音说:刚才的事,对不起。那张姣好的脸孔上没有一丝表情,让人隐隐猜测,如果笑起来必定摧枯拉朽。而此刻房间里另有四个人,林晓、罗立、周暮,以及周暮的同学武小镇。气氛僵住了,没有人答话,罗立从凳子上起身,正要说点什么,那女孩却已径自爬上床,一把将遮光的床罩拉得死死的。大家吁气,重新激活般继续各自方才手里的事。

周暮踢踢武小镇的腿说,走吧,我们出去说话。离开房间时,武小镇听到很悠长的一声蝉鸣在外面响起,那种长,似乎永远都不会停。十月竟然有蝉,他觉得不可思议,一定是自己听错了。

刚到走廊上,周暮说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室友,漂亮吧?不过这儿有点问题,多数时候人挺好,只是没准什么时候翻脸。边说着她边比画了个脑袋卡壳的手势,武小镇看着周暮生动的表情,眼前再度浮现出那张竟像是被困在墙壁里的脸——康子年。

一个小时以前,康子年在她刚才道歉的地方莫名其妙地摔了罗立的水壶,开水溅出来烫了罗立的手。周暮说,罗立脾气好,总是让着她,要是换了我和林晓,呵。不过啊,反正也会有人帮康子年处理好,前不久她当众扇学长耳光最后也不了了之。家里有钱呗,她不怕惹事。

他们回宿舍时,康子年正和罗立站在小阳台上说话,有个女人来送一只水壶,康子年侧头轻轻地说,就放在那儿吧,麻烦你了阿姨。她托着下巴,几缕头发从侧脸垂下,倦而抱歉的表情,仿佛外面正温柔下坠的黄昏。林晓冲周暮递了一个眼色,周暮依样传递给武小镇,大致的意思是,瞧,这会儿又正常了。

这是武小镇第一次来b学院探望老同学周暮,他们在高中没有太多交情。武小镇到这个城市念军校以后极大程度地感受到了生活的单调乏味,当他在校友录里看到老同学,自然与她热络起来。周暮是一个开朗的女孩,两人在qq上聊了比高中三年加起来更多的话,尽管都是些闲言琐事,却成为一种寄托。

约了好几次见面吃饭,都因武小镇没有顺利请到假而告吹。这天他好容易有了四个小时,直奔家乐福买了一堆女生爱吃的零食,然后打车去周暮的学校。这样的来访自然得到女孩子们的欢迎,他走时又再三说好下次请客。离开b学院的时候,武小镇已经开始计划下次能请假的日子,这些期待的背后有个很鲜明念头,他很想再见到康子年。

康子年如何背景神秘,如何脑子有问题,除了那两次突发事件,武小镇并没有看出什么所以然。只听周暮说康子年平常很情绪化,有时对她们很热烈,有时又极冷淡,追求她的男生不少,她亦不拒绝,所以约会非常多。武小镇暗自思忖,这些议论恐怕出于嫉妒,毕竟康子年在这些青春方显雏形的女生中,美得太过于耀眼。武小镇无法不记得她矜持美好的脖颈在玫瑰色的暮光中微转过来的弧度,那一层薄薄的阴影,让周围所有的光亮都顿失颜色。

再碰见康子年,还是在b学院女生宿舍楼的台阶上,武小镇没注意,反是她爽朗地先招呼,嗨,你又来找周暮?这次别忘了请客哦,哈哈。武小镇怔住,她竟记得他。突如其来松弛的一句调侃,蓦地舒展的白色月季般的容颜,待回过神,她已远远地走在落满树荫的路上,走得那样快。

有股淡淡气味,像高级香水,又接近于青草的苦涩清冽,在擦身而过的片刻潜入了武小镇的呼吸。漫长的下午,他和周暮去水吧吃冰激凌,那气味就飘浮在融化的奶油里,他们去看话剧,那气味就氤氲在逼仄的空气中。最后一切的一切都在半空中悬浮起来,成为武小镇回军校的公车上,在窗外簌簌倒退的风景。

生活被摇晃了一下,时不时地,武小镇踢着正步,以为自己走在云里。

入冬的一天,周暮打电话来,声音里颇有些委屈:真烦呐,林晓四处跟人乱讲,说我有个军官男友……武小镇干巴巴地笑说,那就让她说去呗,反正我们知道没啥就行。周暮的沉默有两秒钟,说,嗯,也对,只是听着怪刺耳。说罢警告武小镇,你以后没事少来找我哟,总得给别人一些机会。

武小镇笑着说好,他听得出来周暮话里的试探与失望,他不想违背内心。

此后武小镇有一阵没去b学院,假日就和战友在附近逛逛,坐在kfc里吃全家桶打望着外面经过的美女,夜里在宿舍拿着手机上上网玩玩游戏。军校的训练和课程将日子排得很满,有假也觉得疲乏,不再迫不及待地出门。圣诞的前一天他打电话问候周暮,顺便问她节日的安排,她听起来心情愉悦,说,明天已经有约会呢。他呵呵笑,挂了电话,望着楼下空空的操场发了一会儿呆。

相比军校路面一丝不苟的洁净,这小路上的枯叶多些诗意的杂乱,武小镇不知道自己怎么踩着那条两边铺满落叶的小石板走上了b学院素来管理宽松的女生楼,他手里和平常一样拎着一些巧克力糖果。周暮的宿舍门紧闭着,他敲门,开了,是罗立。房间里还有康子年,她站在那里,有点局促的样子。武小镇直觉这两人之间刚刚结束了谈话,有些不自然。

周暮出去了。罗立说着,走回桌边随手拿本书翻,一向温和友好的她这次显得有些冷漠。反倒是康子年,走过来接过武小镇手里的购物袋放在周暮的桌子上,又顺手拉开了凳子说,坐会儿吧,没准周暮一会儿就回来。那是武小镇第一次直视康子年的眼睛,他收到一种奇怪的信息,她在请求,她的眼睛在说,请你留下来。

他不得不坐下来,与她们说了很多,关于军校生活与平常大学的不同。罗立无动于衷地在旁边看书,康子年的好奇其实心不在焉,但她又竭力多问,做出很有兴致的样子,武小镇无法不继续努力用自己平庸的口才去渲染着描述的一切。

晚饭时周暮当然没有回来,武小镇装模作样地打了电话,摸摸脑袋试探地问,不等她了,我们一起出去吃饭?罗立马上推辞说自己还有别的事。他看着康子年,康子年利落地踩着板凳从床上拉出挎包说走吧,我知道一个地方不错,去晚了还没座呢。走时她抓着武小镇的胳膊,细瘦的手指钳得紧紧的,两人像逃一样离开了。

吃饭的地方是一间日本人开的私家料理,康子年说她爸过去带她来过。进门脱鞋,武小镇打量着店里极富个性的设计,不动声色地惊了一下,带女儿来这种地方吃饭的父亲,该有怎样独特良好的风度。饭间康子年说了一些关于她和父亲之间的事,比如有一次他们去青岛旅行,父亲背着她在海边散步,居然被卖贝壳的渔民误认为是情侣。康子年咯咯笑,由此武小镇又得到一个结论,那男人必定看起来年轻英俊。这么想着,他对自己有点灰心。康子年没有说到母亲,武小镇想,也许她父母离婚了,便不多问。

吃到半途下起了雨夹雪,玻璃窗上结了雾,点点冰碴状的东西扑到上面,片刻就变成模糊的水迹。康子年好一会儿没有再说话,静静地扶着大麦茶的杯子望着外面。武小镇觉得这个场景像是做梦,他怎么和康子年坐在一起?还说了许多话,他仿佛知道了对方的一些事,却仍是像梦里遇见的人那样面目不清。

其实,刚才在你来之前……康子年说,罗立说她喜欢我。

嗯?武小镇诧异,不知那喜欢二字的具体含义。

呵呵,她肯定是开玩笑的,而且,我有很多男朋友,很多是非。康子年自嘲地笑笑,说着眼角半垂下来看武小镇,她一直看着,似乎在等他说点什么,但他不知该作何反应,关于她,他不了解。又过了两分钟,康子年起身道,我们走吧,天晚了。

衣角从台面拂过,像叹息。

直到走上了空空的路面,武小镇才看见康子年的驼色大衣下面穿的是一双深棕色的粗跟马丁靴,难怪鞋跟撞击路面的声音清晰笃定。雨已经停了,扑在脸上的空气仍凉得刺人。她跟他说再见,然后“噔噔”地跑过斑马线去搭对面的那辆亮着牌子的空车。康子年的头发很长很长,后面有些微微的卷,它们在她的腰间跳跃,很快融进了红绿灯交错的光斑。

那晚武小镇的手机收到短信:对了,你为什么叫小镇?

他一时没想起是谁,那边又跟着传过来一条:我是康子年。

因为我就出生在小镇上。他心跳到嗓子眼,赶紧回过去,并问她,那你,为什么叫子年。许是问题太多,许是夜深睡去,康子年没有回复。一整夜,武小镇不安地将手机搁在胸口,好几次不小心盹着,又慌张地醒了,生怕在睡梦间错过什么。

那之后康子年不时地发来短信,失眠时,食欲不振时,或者在路边的橱窗里看到一张很好看的窗帘。她没有提出过要见面,武小镇自然也不提。他或多或少体会着,康子年之所以能跟他说这许多零碎的感受,正是因为他们的生活没有更多交集,她需要的只是倾诉,而且他不认为她会将这些话告诉同宿舍的周暮、林晓以及罗立。这样的心情,像藏着一颗夜里会发光的宝石,对武小镇来说,康子年是一个珍贵的秘密。他愿意护着这个秘密,尽管他不认为对方也同样如此。

很快就放寒假了,武小镇在火车站碰见了周暮和她的男友,她托他在军人窗口买车票,之后他们在候车室坐着聊了一会儿。武小镇说你们宿舍的人都回家了吧?周暮说林晓是昨天回家的,罗立因为离家很近,找了个地方打假期工等到过年再回,而康子年早在放假的前一周就收拾行装走了。

说着周暮神秘地凑近武小镇,你知道吗?太爆炸了,康子年的妈妈好像是个明星,最近不是在跟谁传绯闻吗?居然早已经结婚了!她在他耳边报出一个名字。

搞错了吧?武小镇怎么都觉得不可思议。

应该没错。还有啊,最近她好像和罗立有点儿……周暮神色暧昧,故意留了半句等着武小镇追问,他只听见脑子嗡嗡,那种如坠梦中的感觉又来了,眼前有很多面目模糊的人在等车,他们枕在包袱上睡着,手里紧紧地抱着提包,从口鼻间发出浑浊的呼吸声,吃过的方便面盒子放在脚边散发着复杂的味道。武小镇因而想起康子年的蚊帐、水壶、深棕色的马丁靴和微卷的很长的发,这些都是他眼之所见的世界,却不能确定哪一个比较接近。

那一晚他把座位让给了两个没有买到坐票的老人,独自站在车厢与车厢的接口处,望着外面不断掠过去的静寂山脉和夜半城市。天上有一轮淡淡的月像窗花贴在那里,他始终没有想明白,那些遥远的引人注目的,和那些眼前的转瞬即逝的,哪个更真实。

是太寂寞了吧?武小镇想。他十九岁这年,生命忽然张开它巨大的豁口,里面露出两排森森然的牙齿,一排是似乎没有尽头的军队生活,一排是比前者更无望的暗恋。他本来做好了被它们嚼碎的准备,谁知道却被卷进了空洞的嘴。黑糊糊的,他什么都看不到,像青春里踩空的那一脚,无端端叫人心虚。

假期武小镇过得心有戚戚,娱乐新闻里偶有八卦传来,某男演员与女伴幽会被拍,新欢竟神似旧爱……他看了一眼那偷拍照片里被男人亲密拥着的口罩女孩,满不在乎的眼睛,不是康子年又是谁?熬到除夕才敢和她联系,电视上的人们正在很逼真地表演着快乐,他问她,新年之夜过得好吗?康子年说正独自在家研究苏芙哩的做法,语气里没有不快,武小镇说你爸妈呢?不在?她也是平淡地回,我爸几年前已过世。

年后武小镇从家乡带了一根竹笛给康子年,那是她曾经提过喜欢的乐器。中间等了很漫长的时间,暮春的黄昏他站在b学院门口,踟蹰中想着与她说些什么,或者问些什么,没曾想竟是罗立来拿礼物,他登时觉得面上涨红,仿佛被当众揭穿了不光彩的愿望。他想:她们的关系到底不薄。不久后周暮提起那两人在外面合租房子,一起搬出了女生宿舍。

夏天非常难熬,训练变得繁重,每天一次五公里长跑,每个月一次三十公里拉练是免不了的。武小镇像所有正在历经磨炼的新兵那样,每每累得筋疲力尽,倒在床上仿佛连血液都懒得流动。但当他的脸重重地压向枕头时,那凹下去的柔软部分,一样深深地印着另外那张月白的脸。

有几日城市里传染病肆意流窜,b学院有人被感染,武小镇问周暮,你们怎么样了?周暮说都还好,本想趁着学校隔离,在宿舍睡几天大觉,谁知那么巧康子年戴口罩的脸被人同之前杂志旧照联系在一起,好事者天天串门来打听。我们自然不会说什么,可是随后她又被撞见在教授办公室的沙发上睡午觉,虽然没有什么凭据,但大家都在议论,恶心!

……那她还好吗?武小镇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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