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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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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距离我如今居住的城市六百公里以外的家乡,已经易手他人的老屋楼下,有条朝西的公路。柏油早就褪去,路面因为年久失修而长期裸露着斑驳的皮肤,黄昏时,夕晖像金币一粒一粒落进那些凹坑,少年的我,每天要沿着那条路去学校上晚课。

夏日阳光到暮时仍旧凶猛,常常刺得人睁不开眼,因为涩痛,会不自觉流泪。我素来憎恶咄咄逼人的照射,但除了用手徒劳地遮在额头以外竟然别无他法。因为我要走的,我所必须走的,都只有这一条凹凸不平的破损小路。

不久之后我有一段离群索居的日子。漫长寒冬,久卧病榻,眼之所见是墙壁上因为常年漏雨留下深深浅浅地图般的纹路,霉斑点点,像一张晦气的更年期的女人脸。有时精神尚可,我会扶着窗台小站,看绵长冻雨像叹号在路面的水坑里激起意犹未尽的涟漪,心里想着,也许晴天不会再来了。

我的阅读,以及写作,便是在这样近乎绝望的平静中开始的。

十七岁的春如何拖沓疲倦,我怀疑它还来不及光临,就被小城一畔苍茫的江水席卷而去。森森渺渺的汽笛似伙伴的召唤一声声传入房间,阴天外,燕子迟迟不来。病痛中,时间分外狭长,它变作针脚从四肢各处细细碾过,那时我仅有的消遣,就是一个本子,一支笔,一些书。

一开始的写作是单纯的倾诉和发泄。我写有病呻吟的青春,写每日重复又重复的生活,重复又重复的期待和落空。编撰故事是再久以后,一半为着微薄的奖励,在杂志上有了一些生涩的练习。那时候我羞于与人谈论写作,因为我的文字不诚实,它不是我。而后来渐渐得知,写作无法被谈论,它和孤独痛苦一样,根本不应该被谈论。对我来说,它是被疼痛禁锢了脚步的小黑屋里,一个越挖越深的洞穴。

选择与被选择,从来是不被预知的命题。我曾经以为自己将来会做律师,会当画家,或者做一名心理医生……但不知何时,我已经被推搡着,走在那条布满凹坑的路上,迎着刺目的夕阳,全无退路,亦无遮挡。

不知何时,摆在我面前的玩具,只剩文字这一件而已。

这几年频繁在医院进进出出,一住好几个月也是常事,我习惯了终年穿着厚厚的长袖从窗口打望湛蓝的天空,却不知外面季节是如何具体的转换。一度非常想回到幼年时居住过的大山里长住,田埂上的老屋不知还在不在,清晨的菜园里被露湿的植物弥散着冷冷清香,雾气氤氲,半山像只碗,盛着米汤般浓稠的白。我渴望回到那里写,渴望全然的封闭带来想象力的极度爆裂,我深信我们所能想到的远比所看到的更为壮丽。但不能,我只好伏在医院的小桌板上,凭借着夜里床头微弱的灯,体会着写作带来的释放。

就是这样,文字成为我与世界交换讯息的通道,某扇窗口正在被打开。也是在那个时候,我读到卡夫卡说:就坐在桌前吧,哪里也不用去。

关于理想的最终,我这样想,那是一趟海市蜃楼的旅程。我时常疑心这山与山的后面其实是没有海的。海在远方,在头顶,在可望而不可即之处。而我在这路上走走停停,有时静躺着,就能很清晰地听到末日在门前踱步的声音。

我喜欢的画家奈良美智在去他国展览画作时,每到一地,都会修建他用以表达自我的小房子。为了靠近理想中的海市,我亦带着我的小房子出行。那是无形的,始终将这个世界隔绝于我的思觉之外,使之全然成为风景的房子。是的,这个世界,我很少时候融入,总是旁观。旅行是另一次写作,我在外放的撞击中学着更加坚固内心里的自我,因为所有对陌生的试探,都是为了对自身的建筑和成全。

2011年春天的某个上午,还是旅行中。我在西贡遭遇突如其来的健康危机,生命的每一分钟都有停摆的可能。同伴急急奔走,而我在机场临窗的一排长椅安然地睡下来,不远处三两个外国人默默地收拾行李,周围一点声音也无。最后我看了一眼外面湛蓝辽阔的天空,极度的虚弱中,我像一个盲人陷入彻底的昏迷。

黑暗是无边际的汪洋,沉睡着深不可测的绝望。然而正是那绝望之中对前路的巨大未知,像一束从头顶直落下来的暮光,锐不可当地穿过了我紧闭的眼睛。

总希望仍有下一站。

作者

2011年4月于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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