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完烟火再回去(1/2)
初秋过去,此地气温循例与别处发生逆转,在异常的燥热中,徐白翻出前些日子被母亲收捡进衣柜的一件无袖丝织短衫。明晃晃的日头从一角的玻璃外刺探进来,她慢腾腾地换了衣服站在镜子面前,许久没有这样仔细地打量自己。是瘦了很多,手臂像两条细藤挂在肩胛,锁骨亦奇突得过分。薄薄的下颌,唇色发暗,两颊深深内削。而眼睛,徐白忽然晕眩,原是穿衣镜颤动了一下,光线折射刺过来,她下意识地侧转身。
母亲推门进来,手里拿了一只纸袋,她看着女儿已经换好衣服,眼角滑过去一丝不易觉察的安慰。纸袋里是一双新皮鞋,白色粗跟,柔软的皮质泛着温和的光,母亲将它们拿在手中左右端详了几秒,递给徐白说,喏,试试。
妈,我有很多鞋子,干吗又买。徐白说着,仿佛并不打算接过皮鞋。
那些都旧了,旧了,就该淘汰。母亲若有所指。
可是,徐白咬咬下唇咕哝出一句,旧鞋穿着舒服些,走路不磨脚。
不用走路的,母亲摸了摸女儿的头发说道,裴霈会开车来接。
镜子仿佛又晃了一下,光如猛兽袭击,徐白戒备地闭上眼睛。她感觉母亲的手在她腰后轻轻停着,并没有吃力扶上去,那双白色皮鞋不知何时放到了自己手里,手指接触到微凉的鞋面,她又睁开眼,牢牢地对着那微微褶皱的船型边缘发怔,终于吐出一个好字。母亲出去之前再度摸了摸她的头发,是慈爱垂怜的,使人无法不溃退的手势。
徐白有两个月没有走出这扇大门,她踩着新的皮鞋局促地站在门洞往外张望,仿佛已不认得外面的街。下午六点,对面的湘菜馆今天没有什么生意,一种陌生的冷清刺激了徐白,她想起来,那里过去是很兴旺的。还有,剁椒鱼头曾经辣哭过她。徐白转开头,沿着湘菜馆过去还有一排门店:天蓝美甲作坊,芝芝便利屋,韩国生活馆,书报间……它们像久不见面的熟人一字排开,有的换了门头,新旧杂陈,以此考验着徐白。
她有些恍惚,视线从远至近,才看见裴霈靠在一辆银灰色轿车车身定定地望着她,他不招呼,那姿势却明明白白是等了很久。落日的光火烧火辣地铺在两个人之间,路面像烧红的铁,徐白犹豫了一下,拎着行李狠狠地踏出去,颇有些置之死地的悲壮。
和丛周在一起那几年,总是徐白在等。
丛周比徐白小几岁,也许因为生得过分漂亮,家境又好,早被一干女孩子捧着宠坏。还是好多年前,徐白在迎新晚会上第一次见到丛周,他作为新生代表将话筒支到她面前,欢迎学生会主席徐白学姐为我们说几句。他笑吟吟地盯着她,等着她,一副全局在握的神态,两颗咖啡色的眼珠子仿佛要将人整个埋没下去,徐白心中一乱,竟有天旋地转之感。
那次发言是前所未有的潦草,晚会结束后徐白从礼堂后门匆匆离开,冲到小卖部买冰水一气喝下,九月的夜贴着皮肤升温,她将头发一次次往耳后别,又一次次落到脸颊上来。一个男孩的声音在旁边提醒,不如剃光头凉快。徐白回身去看,很有诚意的恶作剧笑容,不是丛周又是谁。
那张面孔,那双眼睛,生来就是慑人的。徐白听见身体内部滋长着长长的叹息,已是秘而不宣地为之颠倒。
丛周从未追求徐白,但总来招惹,各种各样的由头,各种各样的活动,他精力旺盛,四下都能掺和一局。渐熟之后,当着众人大大咧咧地揽她的肩,虽是学姐学姐地唤着,不知怎么,徐白老是从中听出些暧昧的纠缠。她疑心自己听错,努力想在他眼中分辨,的确是找不出半点蛛丝马迹。他揽她的肩,拂她的发,放肆地捏她的耳垂,但那并不是什么证明,因为他对别人也是如此,不管男生女生。
很少有人可以招架丛周。本来一副乐天派的性情,再加上出手阔绰,隔两三周就邀同学到市区泡吧蹦迪开派对,他在市区里的那套房子许多人去过,据说是在国外经商的父母为了方便他念书特地买的,也邀了徐白好几次,她说人太多不想去。
那天裴霈去上海出差顺道来看徐白,她提议去看电影,因为看电影不用对话,时间好打发些。裴霈不明就里,倒在黑暗中试探地去亲近,都被徐白巧妙躲过。两人自电影院出来,正好碰见丛周和五六个男女闹喳喳地蜂拥而行,其中两三个与徐白是认识的,礼貌地招呼学姐,又调侃道,哇,学姐的男友好帅。徐白有些尴尬地笑,眼睛望向丛周,他却不看她,浑然不觉般一头扎进了路边的便利店。有个女生说我们要去丛周家宵夜,用他的豪华设备看《2012》,学姐去吗?另一个女生撞她的肩膀指指电影院门口的海报说,你白痴啊,学姐刚看完一遍,哪那么好胃口?一群人嘻嘻哈哈地走了,徐白听得出来言语中的讽刺,自从她提名丛周做学生会宣传部长之后,关于她关爱学弟的风言风语又在流传。
裴霈笑,呵,你们学校的风气好像很自由。
徐白嗯了一声,捂着额头不说话。裴霈问她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她说也许是在电影院里闷了太久有点缺氧。他绕到跟前弯下身子,说道,一定是,看你的脸多红。说着用手指刮了一下徐白的脸,她躲避不及,神态不太自然地笑了笑。这情状被裴霈看成羞涩,走回身侧时他的手便自自然然地伸过来牵她,从容得不允许拒绝。
裴霈是徐白中学时候的学长,徐白看见他是在张贴高考红榜的报架栏上,他读的学校和专业都正是她一心想考取的,所以开始写信联系。这种起局几乎算是有预谋,照片上的裴霈轮廓清朗,额头宽阔坦荡,目光明亮,嘴角有天生上翘的笑痕。徐白的人生向来是这样计划的,念理想的大学,交理想的男友,找理想的工作,不求闻达显贵,但定要高于常人。
她沿这样的计划一路顺利地走着,并且聪明地将她和裴霈之间的关系维持在比较微妙的程度。大学的前两年,她受用着他似兄长又似男友的爱护,毕业以后裴霈去了北京,她时常亦真亦假地催促他交女友。然而徐白越是积极,裴霈越没有热情,一颗心越发笃定地留在这里,这使得她暗暗宽慰。总有个人等在那儿,却无妨徐白去接触那些看起来更理想的男孩子,在尝试中她十分珍惜这种距离所延伸出的有限自由。
然而现在这种距离使徐白难受。裴霈走得更近了,换成了十指交扣的姿势牢牢地抓住她,他身上暖热的气息让她有晕车的感觉,头疼倒不是做假。两人默不作声地走上天桥,两侧有兜售电话卡和雏狗的小贩,街灯照过来,徐白穿了一件简单至极的白背心,下面是埃及蓝阔脚长裤,短发被风吹乱了,一对大耳环轻轻晃动,裴霈的白色翻领t恤和军绿休闲裤恰好突出他恬淡温和的气质,他们是足以让人侧目的一对,可是当周围的目光真的递过来,徐白竟觉得仿佛置身牢笼。忽然她感觉手机在裤兜里震动了一下,像是得了特赦令般迅速地从裴霈的手中挣扎出来,是丛周,他说,我想你来。
徐白的心轰然坠地,她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等这条短信,仍然倔犟地回过去,你发错了吧?心里却已经开始盘算如何从裴霈这里脱身。短信很快回过来,幽幽的口气,说,既然错了,就一错到底吧。徐白盯着那一排宋体字,刹那就有了视死如归的心酸。
跟裴霈说有事要走,他很是失望,问她这么晚了会有什么事。她咬着唇,只反复说,有事,就是有事。裴霈为难地看了她一眼,已经是了然于心的神色,他替她叫计程车,又帮她拉开门,看她坐进去。司机正要开车,裴霈伸手抓住挡了一半的玻璃,问她,不去好吗?眼中的温柔哀求几乎就要变成泪水流落出来。徐白摸摸他的下巴,定定地看了他几秒钟,轻而坚决地摇头。
车头掉转往二环路驶去,灯火和人群从两侧退散,徐白恍恍惚惚地看着前方,一时间竟不知自己将去哪里,而路的尽头,看起来那么黑。
一个学妹来开门,屋里闷热的嘈杂扑面而来,徐白看见丛周坐在茶几上,和另一个学妹对着电视墙k歌。她顿时后悔,站在那里不想进去,丛周却已经看见她,丢下话筒跑过来,热烈地将她整个搂住,下巴在她耳边刮一下说,你总算来了。
徐白面红耳赤地跟着丛周走进去,沙发上的几个人纷纷鼓掌大笑,丛周得意地将手摊到他们跟前说道,我就知道学姐会来的,她怎么会是那种重色轻友的人?男男女女分别掏出十块钱放到丛周手里,原是一场赌,并且是一场微不足道总价不过七十块钱的廉价的赌。徐白感觉心凉了,凉透了,这边丛周还天真地对她笑,她还不得不做出大方的毫不介意的模样。因为一旦表现出计较,就更像受了十足的愚弄,她只得端着满满的酒杯跟学妹学弟们碰过,口中故意恨恨地说,你们可把我害惨了。
睁开眼的时候,徐白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音乐安静下来,外面天也有些朦胧发白。丛周坐在床边的地上怔怔地望着她,一手托脸,嘴扁扁地吐出一句,我错了。徐白想起前夜的事,愤怒和委屈像被酒精溶解掉,现在想来也没什么大不了,她叹口气,说知错就改。他嗷嗷地叫了两声,半个身子扑到床上来,脸贴着徐白的手臂,嘴唇触动着她的皮肤,喃喃地说,改不了了。温热的呼吸将徐白弄得直发痒,她要把手抽出,然而被他压得死死的,她说起开起开,你这个坏小孩。他果然起开了,随即整个人纠缠过来,她说干吗干吗,有人呢。丛周在她脖子附近发出声音说,他们早就走了,世界只有我和你。
她半点都没法抗拒他,什么理想规划通通抛到了九霄云外。徐白毕业的时候丛周仍在大二,她原本有更优越的工作去处,却因为丛周选择了留校。但近距离的厮守无疑是更大的折磨,她天天见着他,却不好逾越师生本分,活活为自己设立了一道尴尬的屏障,简直愚蠢到家。丛周安慰她,等我毕业就好了,就两三年,到时你天天对着我,我也天天对着你,好不?这便算是稍微像样的承诺了。
其实徐白何尝没有想过毕业后的光景呢?也许丛周是要出国的,就算留在她身边,还不是一样周游在浮花浪蕊之中,大不了身边人从女学生换成了女白领一拨。天秤座的丛周需要守,骨子里像极了小孩,有说不出的优柔软弱。好几次徐白碰见他在树阴下和女生拉拉扯扯,姿态极其暧昧,她能说什么,无非冷口冷面无视走过。待到回了出租屋——徐白自己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屋住,平常丛周也住在那里,她煮家乡风味的江南菜,他最喜欢吃。徐白回去的时候丛周早就等在门口,可怜巴巴地捧一束花,或一只玩具熊,像一只小狗蹲着。她总是不搭理他,但抱腿求和这样的事情他是做得出来的,或者直接将她拦腰抱起原地打转,她不得不紧张又快活地搂着他的脖子,非常无奈,根本没有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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