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夏至未至(2/2)
木板砸伤了,所以那次待了两天不到就回来了。千万不要用你文绉绉的语言讴歌我,我没什么伟大的动机,不过是自私的自娱自乐罢了。
但你别说,从那些孩子的眼睛里,我还真找到了些好东西。说得肉麻点,我觉得那是对生命最质朴的渴望。看到他们,我想起了邱昙。想
到她,我鼻子还酸酸的。那哥们儿也太脆弱了,我们约定联机打游戏来着,她还说要带我练级,谁知她还没上线就挂掉了……
震区正在重建,这几天阳光很好。我一直住在帐篷里,伙食挺好,今天吃饱了也没什么事要干,干脆就给你写信。什么时候你也过来看看?……还是算了。等你过来,没准我已经换地方了。因为这里不久就不需要我了,我可能换个地方晃悠。
反正我已经习惯了,就这样晃悠下去。
附:松林无限好,只是太麻木。
友:芋头
祝:如你所愿,考个好学校
还有,做个真贵族
2009年5月”
拿着薄薄一层信纸,我久久地,久久地站在那里,一下捏紧了它,又怕会把它捏碎。芋头,他居然去当了志愿者。
前所未有的鼓舞掺杂着一丝悲伤静静上涨。
只有在这种时候,我的认识才偶尔脱离自己:我们每天无非蝇营狗苟地企图与一切讲和,不拼命压榨自己就生怕错过了大好年代。
芋头的信,让久已失去的晴好感觉又来到了。
“坚持你的梦想。”苏明理说。
我们一同站在大开的窗户前,面对着初夏六月飞走的流光。
再一次,轻轻地,不留痕迹地,坦白我们的友谊。
“我有时很困惑。作家会一直孤独吗?内心深处涌动的情感,始终是一个人的事。”
“当然也不是一定孤独。再深刻也会有共鸣,再独特的思想也一定有知音。不管过去,未来,还是当前,知己总是存在的,不必担忧。”
她这么说。窗外的一切好似一个新世界新鲜脆绿的胸膛,风吹过田野,像连绵不断的管风琴声。
我体会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情绪——我和她之间息息相关的某种东西。好像在这个世界上背道而驰了很久后,经过漫长的旅途,终于在某个
遥远的天空下再次相逢。我看见她的侧脸,白皙而恬静。
我们之间隔着一抹淡淡的阳光。
终究,她还是最理解我的人。
我们在讲桌里找到了一大堆泛黄发旧的资料。悉悉窣窣地收拾,有什么滑落下来。
是我们秋游时的照片。
照片上的我们稚气未脱。那时的苏明理瘦小而倔犟,我的表情是害羞的,而王励励长得像地瓜一样。我们还看到了邱昙。
“你看,那时我站在最旁边,她站在最中央,可是我看起来比她温暖得多。”
苏明理说。我们体会到了一种不可名状的触动,相视一眼,沉默不语。
“永远不要放弃,永远不要颓废。”苏明理说,“即使孤独。”
我没有说话。
“你在想什么?”她问。
“怎样才不孤独。”
“这个问题,我已经考虑过了。”苏明理的表情很认真,“只要有人请我吃必胜客或者豪客来我就不会孤独。”
我俩都笑了。
张仲良目光坚毅地背起书包,大有远赴征程之势。他总像是在战斗。但现实对谁来说都太逼仄了,他只有自己内心的战场。这其实是最寂
寞的。
突然,他朝我们这边回过头来:“喂——姓王的,我走了!”
旁边,王励励一愣,一下又笑开了:“仲良君慢走!”
在灰冷空阔的路上,一大群人错错落落地行进着,彼此之间犹隔百里。偶尔有两人挤到了一起——就是他们——一路怒目而视,有我不能有你。可就是这样的两个人,在漠然的空气里,竟也有几分气息相通。
张仲良走了。王励励叹了口气:“许诺同学。”
“什么?”
“《挪威的森林》是一本好书。”他说,“孤独。无奈。”
我惊讶地看着他。
“有些词语我可以理解。毕竟,数学是精准的,文学是精神的。在这点上,我和李松不同。”他想了一下,“送你一句话好么?”
“请赐教。”
“永远不要自我怜悯!”他说,“这一直是我的信条,但愿有一天也成为你的信念。”
“现在,以后,都不会。”我说。
他满意地点了点头,也背上了自己的书包,走到门口,又迟疑了一下,说:“你和苏明理和好了吧?”
“已经和好了。”
“你们之间应该是君子之争。”王励励耸耸肩,“不过你们是女生。对女生来说,坦荡胸怀太困难了。所以,未来的大事就交给我这样的
人来完成吧!”
“自恋。”我说,“不过,十年之后如果要开同学会,我还是乐意看到这样的你。”
柯冉临走前冲我做出加油的手势。
“等等!”我喊。
他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来,看到的却是宁小宇。
也许是匆匆跑过来的,宁小宇的头发有几分凌乱。但她无所谓。她对什么都无所谓了。
她走到柯冉身边,仰脸看着这张自己最熟悉而又最陌生的脸庞。
“我现在又是一个人了。”宁小宇说。
“一个人,也没什么。”柯冉转了过去。
“你说得真容易。”
“我教你一个人也不会孤独的办法。”
“什么?”
“忘了我。世界很大。”柯冉说。
“世界大不大和我有什么关系!说到底这根本不重要。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挽留?如果你开口,我甚至可以不去留学……”
“不,你应该去。”柯冉打断了她,“我喜欢你,以前是,现在也一样。但是我们不能在一起。因为很多东西是我们无法把握的。再深的
感情,也不能改变我们各自的生活轨迹。我们只能天各一方,独自奋斗。”
“过去你从不相信这些。”
“现在我也不相信。”柯冉说,“但是,我必须说服自己。我不停地对自己说,总有一天会相信。相信了,就不会这样难过。”
宁小宇哭了。
柯冉一直看着她,很久很久,好像世界只有他们两个。
“小宇,我是真的喜欢你。”
回过头来时,李松已经走了。看着空荡荡的教室里稀稀落落的几个人,我感受到一种一望无际的失落。
也许,这就是结局吧。
告别不总是有回忆的。
艾利亚很惊讶:“你怎么没和李松说话呢?他等了你很久,现在已经去公交车站了!”
“你来了?还以为不能和你告别。”阳光之下,李松穿着淡灰的t恤,浅浅地笑着,整个人烘托出一种温暖的悲哀。
“我说过,我一定会来送你。”
他依然笑着,转过身,抬头看那旷蓝的天空。周围的一切都宛若被消音的画面。此刻的风景是那么细微,世界从未如此清晰而明朗。
我发现他长高了,已不再是曾经那个沉默寡言又敏感脆弱的男孩。
“也许,不应该这么早相遇。擦身而过,只留下回眸。”他说。
“以后,还能再见面吗?”
“再见面时,很多东西就不是现在的样子了。”
这使我更想哭了。李松,李松。我在心里这样叫他。
他背对着我踌躇了一会儿,像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来,轻声说:“你写给我的信,我一直保留着。”
我心中泛起酸楚,在他说这句话的那一瞬间,顿变为一种透心的哀伤。
车来了。
少顷,李松提起包,缓缓走向了车门。他最后回过头来,对我笑了一下,“谢谢你,真的。”
天地间一片朦胧。我的泪落下来,消散在夏色磅礴之中。
回到家,躺在床上,回忆过往两年的种种,事无巨细,清晰可触。我一次又一次地想,的确回不到过去了,只有未来,也仅有未来了。一
瞬间,我难过得不能自已。
忽然明白了王励励的话。
他想说的不过是一个意思,对所有事都不要细想。细想难免感伤,想实现什么就闷头往前冲吧,相信时代接纳你,成功欢迎你,停下脚步
来同情自己的孤独了无必要。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是孤独的。
这样想着,我心里又注入了新的力量。
周日,宁小宇富有活力的声音同清晨一道降临。她想让我陪她去参观教堂。
“在出国以前,我得先熟悉一下外国文化,这样才能尽快融入新的生活。”
我叫上了苏明理,三人一同搭车去了市中心的教堂。
当我们看到眼前恢弘地伫立着的建筑时,不觉屏息。推开那扇半掩着的大门,向内看去,整个教堂呈现哥特式的建筑风格,大理石砖和大
理石柱上,配有彩绘和雕塑。那弧形的极高的穹顶中央,垂挂着一盏巨大的水晶吊灯。一条红毯从脚下铺展过去,一直连接到远处的台阶。圣台上安放着约柜,周围缀满了鲜花。两旁巨大的落地窗上镶着彩色玻璃,阳光照进来,幻化成了一种奇妙的光影。
空气里弥漫着远古的清凉。
还未到弥撒时间,教堂里空无一人。黑暗,柔和,凝重而神秘。远处有一些灯火朦胧。
我们默然无声地走了进去,坐在油漆脱落的木椅上,瞻望着圣台顶端的十字架。我低声问:“你们,信仰什么?”
沉默了一会儿,苏明理说:“我只信仰奋斗。在所有的动作中,我只相信前进。你知道,我就是靠这种信仰,才杀出了一条血路。”
“奋斗过后呢?”
“还是奋斗。”苏明理很无奈,苦笑了一下,“从一条土路,转向另一条土路。我就是这种感觉。也是唯一的感觉。”
“那你呢?”我转而问宁小宇。
“我信仰爱。过去是这样,现在依然是这样。”她说,“不会改变。”
“你还是觉得自己是一个人?”
“每个人都是一个人。”宁小宇微眯着眼睛,阳光从侧面照过来,将她的睫毛染成了绚丽的金色,“比如我和你。”
“所以,咱们不能,也无能为力互相干预。”我笑了笑,“只有祝你好运了。也祝我自己好运。”
走出教堂,阳光耀眼而灼热。隐隐约约有钢琴声传来。一串流动的音符倏尔滑上顶端,刹那间又倾泻而下。我不知道这曲子是由谁弹出而
又是为谁演奏的。但此时我正像身边所有的人一样,带着一切惶惑和不安,朝广袤而不可知的未来投去无限的迷茫与无限的希冀。
“对了,你信仰什么?”苏明理问我。
“做一个好人。”
“好人?”
“她想实现理想。”宁小宇冲我笑了笑,“像飞鸟一样。”
“飞鸟?什么飞鸟?”苏明理一头雾水,“你们说话越来越深奥了啊!”
“六年后我从英国回来,再给你解释。”宁小宇看了看表,“我要赶回去了。今晚五点的飞机。”
我和苏明理挥手与她告别。
宁小宇走了,穿着咖啡色的花格短裙。第一次见面时她是这个样子,在我印象中她也永远是这个样子。这种感觉是那样熟悉,一切仿佛还
历历在目。所有的距离一下子都消失了。
最闲暇的一个假期,我用回忆来拒绝遗忘。
但是,回首来路,我已不是曾经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