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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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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利!”我们大喊。“来啊,哈利!哈利!抓住我的手,哈利!快从那儿出来,哈利!”

可哈利蜷缩得更厉害了。我们越喊他的名字,他就越向后缩,好像我们说的每个字都是掷向他的石头一样。他已经意志麻痹,处于一种被称作“习得性无助”的状态中,这种状态在处于异常压力下的实验动物身上往往表现明显:所有解决问题的冲动都没了,连求生的本能都丧失了。我们将吊篮拽到地上,稳住了它,正要倾身进去把男孩抬出来,这时,那驾驶员却用肩膀把我们推到一边,想要自个儿爬进去。后来他说他早就告诉过我们他想干什么,可当时我们只听见自己的叫喊和咒骂声了。他的举动看起来很荒谬,可后来我们发觉,他的意图是完全理智的:他想拉下一根纠结在吊篮中的绳索,给气球放气。

“你个大蠢蛋!”莱西吼道,“帮我们把这小子弄出去!”

在疾风逼近的前两秒钟,我听到了它的声息,就像是一辆特快列车穿越树梢一样向我们飞驰而来。一个哀鸣般的轻飘声音“呼”的一下,在半秒内顿时变得震耳欲聋。后来在调查中,伦敦警察厅就那天的风速所采集的数据也成为了证据的一部分——据说,当时有几股阵风达到了每小时70英里的速度,而这股风肯定也是其中之一。不过,在让它来到我们身边前,先让我定格片刻——在静止中有一份安全感——来介绍一下我们这圈人吧。

在我的右边,地面陡然下降。左边紧挨着我的是约翰·洛根,一位来自牛津的家庭医生,42岁,妻子是位历史学家,他们有两个孩子。他在我们这群人中并非最年轻的,但身体却是最棒的。他是郡级的网球运动员,还加入了一个登山俱乐部,在西部高地 [13] 的一支山地救援队里做过一段时间。洛根显然是个温和而又沉默寡言的人,不然他刚才一定会让自己成为那个说了算的。在他的左边是约瑟夫·莱西,63岁,农场工人,还兼职打打零工,他是当地一支草地滚球队的队长,和妻子住在位于陡坡底部的沃灵顿小镇里。他的左侧是同伴托比·格林,58岁,也是农场工,未婚,和母亲一起住在罗素沃特村。两人都在斯托纳宅邸的庄园里工作。格林就是那个老是像烟鬼般咳嗽的人。接着往左转,那个想爬进吊篮里的驾驶员名叫詹姆斯·盖德,55岁,是一家小广告公司的主管,和妻子以及成年子女中的一名智障患者一起住在里丁市。调查中,验尸官干巴巴地列举指出,盖德违反了六条基本安全操作程序。他的气球驾照被吊销了。篮子里的那个男孩叫哈利·盖德,10岁,来自伦敦的坎伯威尔区。在我对面、其左侧地势向下沉降的那个人,就是杰德·帕里。他28岁,无业,住在汉普斯特区,靠一笔遗产过日子。

这就是我们所有的人。在我们看来,那个驾驶员已经放弃了他的权威。我们气喘吁吁,情绪激动,一心想着各自的方案,而那个小男孩已无力参与决定自身生死存亡的救援:他缩成一团,用双臂抱住头,把世界挡在外面。我、莱西还有格林正试图把他拉出来,而盖德现在爬到了我们的头顶上,洛根和帕里还在高声叫喊他们各自的建议。盖德已经把一只脚伸到了他孙子的脑袋旁,格林在咒骂他,这时,事情发生了:一只强有力的巨拳呼地猛击气球,一下,两下,第一下就已经很猛,而第二下更狠,将盖德从篮子里嘣的震了出来,摔在地上,然后把气球抬升了近五英尺,让它直直地蹿向天空。盖德那沉沉的体重一下子减掉后,力的平衡被打破了。绳子迅速磨过我紧握的手掌,把掌心灼得生疼,但我还是在绳索只剩下两英尺长的末端时尽全力抓住了它。其他人也紧抓不放。吊篮现在已经飘到头顶上了,我们站在那儿,胳膊上举,就像礼拜日的教堂敲钟人。我们被惊得鸦雀无声,还没来得及叫喊,第二记重拳就到了,又把气球撞了起来,向西飘升。刹那间,我们突然就这么脚下腾空,全身体重都落在了抓住绳子的拳头上。

双脚离地的那一两秒钟在记忆里占据的空间之大,不亚于在一条地图上未加标注的河流上漫漫溯行。我的本能冲动就是:坚持住,一定要把气球拉下来。那男孩已经无力自救,马上就会被气球带走。西边两英里外有高压电缆。一个小孩孤立无援,需要救助。我的责任就是要坚持住,我想我们每个人都会这么做。

几乎就在我想抓紧绳索救下小孩的同时,在连一波神经脉冲传播开都不到的时间里,其他的念头诞生了。我飞快地算计着眼下如对数般急剧增加的情况变量,心中还混杂着恐惧。我们在上升,气球越向西飘,地面就越发下沉。我知道,我必须把腿和脚环扣在绳子上,但绳梢还不及我的腰部,绳子也正从我的手里滑脱。我的腿在空气中胡乱踢动。每过几分之一秒,我们和地面的距离就不断增加,到时候松手就来不及了,或者会造成致命的后果,而这一刻迟早会到来。和我相比,蜷缩在篮子里的哈利则安安全全。气球也许会在山脚下安全降落,而我坚持不放手的冲动或许不过是几分钟前所做努力的延续,只不过是我未能尽快调整罢了。

接着,连一下肾上腺素激发的剧烈心跳都还没过去,另一个变量又打破了平衡:有人放手了。于是,气球和拉着它的我们又往上蹿了好几英尺。

我当时不知道、后来也从未发现到底是谁先放了手。我不愿相信那个人就是我,不过每个人都说自己不是第一个。可以确定的是,如果我们谁也没有松手,那么再过几秒钟,等那股阵风平息下来,我们几个人的体重应该可以把气球带到斜坡下四分之一的地方着陆。然而,就像我所说的,我们没有形成一个团队,没有任何计划,也没有任何可以打破的共识——失败也就无从谈起。所以我们就可以说——没错,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日后回想此事,我们都会因为这种做法合理而感到高兴吗?我们从未得到那份宽慰,因为在骨子里,我们受着一条更深刻、更自然的古老传统的约束。合作——我们人类早期狩猎成功的基础,它是人类语言能力进化背后的动力,也是产生社会凝聚力的黏合剂。事后我们所感受到的痛苦证明:我们心里清楚,我们已经辜负了自己。不过,放弃也是人的本性之一。自私同样是刻在骨子里的。这就是我们作为哺乳动物的矛盾所在——把什么献给别人,把什么留给自己。脚踏这一路线,人人相互制衡,这就是所谓的道德。在奇特恩斯的陡坡上方数英尺高的空中,我们这群人陷入了旷古以恒、进退两难、无法解脱的道德困境:是我们,还是我自己。

有人说选择自己,那么,再说“我们”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大多数情况下,只有当善有善报时,我们才会做好人。一个好的社会可以让大家感觉好人有好报。突然间,在吊篮底下悬着的我们成了一个坏社会,正在分崩离析;突然间,明智的选择变成了保全自己。那男孩又不是我的孩子,我可不会去为他搭上一条命。我刚瞥见一个人影落下——可他到底是谁呢?——就感到气球骤然上升,一切便尘埃落定了。利他主义没有用武之地,做个好人没有任何意义。我放手了,向下坠落了约摸十二英尺,侧身重重地摔在地上,大腿上跌出了瘀青。在我周围——在我落地之前还是之后,我不太确定——好几个人砰然坠地。杰德没有受伤,托比·格林扭伤了脚腕,而年纪最大的约瑟夫·莱西,以前曾经在伞兵团服过兵役,落地后也只是一时喘不过气而已。

等我站起身来,气球已经飘到五十码开外了,有一个人仍然挂在绳子上。是约翰·洛根。对他这样一个既是丈夫、父亲,又是医生、山地救生员的人来说,利他主义的火焰肯定燃烧得更为炽烈一些。它不需很旺。我们四个人都放手了,那气球一下减轻了六百磅的重量,肯定会急速往上升。一秒钟的迟疑都有可能让他失去选择的余地。当我站起来看到他时,他已经身在一百英尺高的空中,而且还在冉冉上升,而他身下的地面同时也在沉降。他没有挣扎、踢来踢去或者拼命抓着绳子往上爬。他顺着绳索一动不动地悬吊着,所有力量都集中在越来越无力的拳头上。他的身影越来越小,几乎成了天上的一个黑点。我们看不到小男孩的身影。气球带着吊篮继续向西飘去,洛根变得越小,情形就愈发恐怖,简直到了滑稽的境地,就像是一台绝技表演、一个笑话、一部动画片那样。我猛地惊笑了一声,因为这实在太荒谬了,完全就像是发生在兔八哥、汤姆和杰瑞身上的那种事情。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以为:这不是真的,只有我自己能看到这幅可笑的场景,我彻底的不相信可以让洛根医生回归现实,安全返回地面。

我不知道其他人是站着还是趴着,托比·格林可能还在弯腰捂着他的脚踝。不过我的确记得那被我的笑声打破的寂静。没有惊叫,没有像刚才那样大声喊出的指示,只有无声的绝望。此时此刻,洛根已经在两百码开外,离地面大概有三百英尺远了。我们的沉默是对死亡的许可,就像一份死刑判决书,或者,是一份惊惧下的羞愧,因为风现在已经停住,只是在我们背后轻抚。他在绳子上吊了那么久,我都开始相信,他也许能挺到气球落下来,或者等小男孩恢复意识、找到阀门给气球放气,再或者有一道神光、上帝,或者其他一些卡通角色现身,将他救下来。即使我还心存希望,我们还是看见,他滑到了绳子底端,不过仍然悬在上面,两秒,三秒,四秒,然后他放手了。即使在那个时刻,还有那么一刹那的工夫,他看上去没有下坠,而我还在想着:没准儿还会有某种奇异的物理法则,或是一股急剧上升的热气流,或是比我们现在看到的这骇人一幕更令人震惊的现象出现,能干预其中,把他托起来。我们看着他坠落,你甚至能看出他在加速。没有原谅,没有对肉体、勇气或者善良心肠的特别优待,只有无情的地心引力。不知从哪里——可能是来自于他,也可能是来自某只冷漠的乌鸦——传来一声尖锐的叫喊,撕破了静止的长空。坠落时,他仍保持着悬在绳子上的那副姿势,就像一根坚硬的黑色小棍。我从未见过比这个坠落中的活人更恐怖的景象。

[1] 玛德玛嘉萨(assac):地名,法国南部朗格多克鲁西永大区境内的一处高地峡谷,盛产优质葡萄酒,并建有法国南部的头等酒庄,此处指其名酒品牌。

[2] 考文特花园(vent garden):位于英国伦敦西区最著名的一处旅游景点,拥有大量商铺、街头表演和娱乐设施,内有世界最顶尖的英国皇家歌剧院考文特花园剧场。

[3] 马苏里拉干酪(ozzarel):意大利那不勒斯地方产的一种淡味奶酪,是做披萨时的专用奶酪。

[4] 佛卡西亚面包(focaia):一种用橄榄油和盐调味再铺上香草、洋葱及其他配料的意大利传统面包。

[5] 朗埃克街(long acre):位于伦敦中心城区的一条著名街道,始建于17世纪,历史上因其马车制造业和汽车交易行业而闻名。

[6] 贝特伦·罗塔书店(bertra rota’s):位于伦敦市中心朗埃克街上的一家老字号古籍书店。

[7] 奇尔特恩丘陵(chiltern hills):又称切尔顿山,为坐落在伦敦西北部郊外的一片白垩陡崖,在当地被称为奇特恩斯(the chilterns),其中一大部分地区被英国政府于1965年划入杰出自然风景区,以其森林、白垩质丘陵、砖石结构别墅和由篱笆、古道分割的古老田园而闻名。

[8] 约瑟夫·塞文(joseph severn,1793—1879):英国肖像和静物画家,出生于伦敦,是济慈的亲密朋友,曾在诗人赴意大利罗马疗养期间陪同,直至诗人去世。

[9] 西班牙阶梯(spanish steps):位于意大利罗马市西班牙广场上的一处著名景点,共138级,从最高处可以看见梵蒂冈的圣彼得大教堂。

[10] 波各赛别墅花园(vil bhese):又称波各赛公园,是由罗马地方贵族波各赛于17世纪所建的私人庭园,园内景致优美,现面向公众开放。

[11] 高碌街(the r):位于罗马市中心的一条著名历史老街。

[12] 四分之一坡度(gradient):指每前进四米便升高或下降一米。

[13] 西部高地(western highnds):位于英国苏格兰中西部,全长95英里,南起格拉斯哥,北至威廉堡,全英国最高的山脉——本尼维斯山脉就在这里蜿蜒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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