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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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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好还是说慢一点吧。让我们仔细回顾一下约翰·洛根坠落后的那半分钟。在那同时或紧随其后发生了什么,大家说了些什么,我们做了什么或者没做什么,我想了些什么——这些要素都需要分别列举。在这桩事件发生后,又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有那么多的歧路和从中继续岔出的歧路,都起始于那最初的时刻,爱与恨的火种也从这里开始被点燃,一路熊熊燃烧。因此,让我停在这里稍作回顾,甚至卖弄一番,只会对我助益多多。对事实最好的描述,不见得要与它发生的速度同步。大部大部的论著、整个整个的研究部门都投入到了对宇宙历史最初几秒钟的探索之中。研究宇宙混沌和动荡的理论多得令人眼花缭乱,却都建立在对初始条件的假设之上,而要描述这些极其重要的假设,则需要煞费苦心的努力。

我已经标记出了自己的开端,从我接过酒瓶和一声绝望的叫喊开始,由此引发了一大堆后果。但是,这个针眼就像欧几里得几何学中的一个点那样,只是概念上的,尽管它看似正确,但我本可以将它预设在我从机场接回克拉莉莎后一起计划去野餐的时候,或者在我们决定行程路线的时候,或者决定在那块田野上共进午餐的时候,又或者在决定何时开饭的时候。事情发生总会有前因。一个开端就是一处陷阱,而对事情开端的选择,取决于它能如何解释接下来发生的一切。皮肤与酒瓶的冰凉接触以及詹姆斯·盖德的叫喊——它们同步发生的时刻构成了一次过渡,形成了一条偏离预先设计轨道的岔路:从我们未曾品尝的美酒(当晚,我们把它喝了个精光以麻痹自己)转向命运的召唤,从我们共同分享的美丽人生与愿景转向我们即将忍受的折磨与苦难。

当我扔下酒瓶穿越田野,朝着那只气球和在地面上磕磕撞撞的吊篮奔去,朝着杰德·帕里和其他人奔去的时候,我选择了一条将我与安闲舒适的生活隔绝的岔路。与绳索的搏斗,队伍的分崩离析,以及洛根的飞走——这些都是构成我们故事的明显主干。但如今我却意识到,在紧接着他坠落的那些时刻里,有一些更加微妙的因素对未来起到了强大的支配影响。洛根坠地的那一时刻本应成为这个故事的结局,而不是我当时可能选择的又一个开端。那天下午本应仅以一场悲剧就此结束。

在洛根坠地的那一两秒钟里,我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而且我马上就找到了它的来源。回到我脑海中的,是我在二三十岁时偶尔会做的噩梦,每次都让我从大叫中惊醒过来。它们的背景各不相同,但基本要素却完全一致。我梦见自己站在一处突出的位置上,目睹着远方正在发生的一场灾难——地震,摩天楼大火,沉船,火山爆发。我可以看见许多无助的人们正惊恐地四下奔逃,由于距离的关系,他们成了一个毫无个体差异的群体,必死无疑。令我恐惧的是,他们清晰可见的规模和所遭受的巨大灾难之间,形成了鲜明对比,暴露出生命那轻贱的一面;成千上万个只有蚂蚁般大小的人尖叫着,即将陷入毁灭的境地,而我却无能为力。当时我并没有对这梦境回想太多,只是感觉到了它对我情感上的冲击——恐惧、负疚和无助——还有一种预感灵验的恶心感觉。

在我们下方,平缓延展的陡坡上是一片被用作牧场的草地,以一排截头柳树作为边界。在那之外是一片更大的草场,绵羊和几只羊羔正在那里吃草。从我们眼中的全景来看,洛根就落在这第二块草场的中心位置。我本以为,在冲撞发生的那一刻,那木棍般的小小身形会如一滴黏稠的液体,顺着地面四下奔涌或倾泻。但在死寂中我们看见,他的身形缩成一团,挤成一个小点,仿佛经过了重新组装。二十英尺外离他最近的那只绵羊只顾继续吃草,几乎连头都没有抬一下。

约瑟夫·莱西正在照料他那已经无法站立的朋友托比·格林,在我身旁就是杰德·帕里,在我们后面一段距离的是詹姆斯·盖德。盖德并没有像我们那么关心洛根,而是呼唤着他的孙子,那个被气球带走、飞越牛津峡谷并朝那排电缆铁塔飞去的小男孩。他推开我们,往山下跑了几步,似乎想要去追赶气球。我记得自己当时愚蠢地想:那可是他的基因投资啊。克拉莉莎来到我身后,用双臂搂住了我的腰,并将头深深地埋在我的后背上。让我吃惊的是,她已经哭了起来(我可以感觉到衬衫被沾湿了),而对我来说,悲伤似乎还离着老远呢。

如同在梦中一般,我既是主人公,又是旁观者。我在行动,同时又能看见自己行动;我有思想,同时又能看到它们从我眼前的一块屏幕上浮过。就像在梦里一样,我的情绪反应都不在了,或者是显得不合时宜。克拉莉莎的眼泪不过是桩事实,而我则双脚分开牢牢插在地上,两臂交叉抱在胸前,心里对自己采用的这种方式感到满意。我朝那片田野眺望,思想在眼前的屏幕上滚动:那个人死了。我感到体内一阵发热,一份对自己的怜爱油然而生,不禁用交叉的双臂抱紧自己。随即产生的结论似乎是:而我还活着。在任何特定的时间里,谁生谁死都是随机的,而我恰好还活着。就在这时,我发觉杰德·帕里正盯着我,那张皮包骨似的瘦长面孔被一种痛苦而疑惑的表情深深锁住。他看上去很可怜,就像一条即将挨打的狗。我的视线和这个陌生人清澈灰蓝的眼眸相遇,刹时间,我感觉自己可以将他融进这股沾沾自喜的心灵暖流之中:我还活着。我甚至想去安慰性地拍抚他的肩头。屏幕上,我的思想显示:这个人吓坏了。他想让我帮助他。

如果我早知道这个眼神在当时对他意味着什么,以及他后来将如何理解它并通过它建立起一个精神生活世界的话,我绝不会如此热情。在他那带有一丝疑问的痛苦眼神中,孕育着一粒我完全没注意到的感情萌芽。我所感觉到的那种愉快的冷静,其实只是我身处惊悸之中的征兆。我朝帕里友好地点点头,忽略了我身后的克拉莉莎——我是一个大忙人,要一次性解决所有问题——用一种自认为低沉而令人安心的口吻对他说:“没事了。”

这句冠冕堂皇的谎言在我的肋骨间回荡,令我感到舒适无比,我几乎又把它说了一遍。也许我的确这么做了。我是自洛根坠地后第一个开口说话的人。我把手伸进裤兜,摸索一切可以在这时拿出来的东西,一只手机。年轻人的眼睛微微睁大,我把这看作是对我的敬佩,不管怎么说,起码当我把那个高密度的小钢板拿在手心并用大拇指摁下999 [1] 的时候,我是这么认为的。我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中,全副武装,能力非凡,联系广泛。当紧急事务处理电话接通时,我叫了警察和救护车,清晰简洁地描述了这场事故、搭载着孩子飘走的气球、我们的方位以及到达这里的捷径。这是我唯一可以用来遏制自己兴奋的事情。我想大声叫喊些什么——指令、劝慰或者含糊的元音字母。我的嗓音尖锐,语速很快,也许我显得很高兴。

当我挂掉电话时,约瑟夫·莱西说:“他不需要救护车了。”

格林从他的脚踝上抬起视线。“他们需要用救护车把他运走。”

这下我想起来了。当然。这就是我所需要的——找点事情做做嘛。此时的我狂乱不已,正想打架、跑步、跳舞,随便什么都行。“他可能还没死,”我说,“总会有这种可能性的。我们得下去看看。”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腿在颤抖。我想要健步下坡,但我不敢确定自己能否保持平衡。上坡也许会好一些。我对帕里说:“你也来。”我本来是想提个建议,但话说出口却成了一个请求,我需要他这么做。他看着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每一个细节,我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手势、每一个字都被他捕捉、收藏、包装,为他今后一整个冬天的痴迷和执念做足了储备。

我松开克拉莉莎环在我腰间的双臂,转过身。我当时没有想到,她想要紧紧抱住我。“我们下去吧,”我轻声说道,“也许我们有办法。”我听到自己语调柔和,声音刻意低沉。我置身于一出肥皂剧中。现在他在对他的女人讲话。这是一幅亲昵的场景,一组双人特写镜头。

克拉莉莎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后来她告诉我,她当时突然有种想扇我耳光的冲动。“乔,”她轻声说,“你得歇一歇了。”

“怎么了?”我提高声音问。一个男人躺在草地上正在死去却无人问津。克拉莉莎看着我,尽管她看上去像是要说什么,却没有告诉我为什么应该歇一歇。我转过头,招呼其他那些站在草地上等着我的人,我想告诉他们现在要做什么。“我要去下面看看他。有没有人一起去?”我没有等待回答,而是迈着小步前行,开始下山。我感到膝盖软弱乏力。二十秒后,我回头瞅了瞅,没有一个人动弹。

我继续向下走,心中的狂躁开始平息,我的决定使我感到孤单无助。恐惧不仅仅在我心里,也在那片草地上,像一团扩散开来的迷雾,在荒野中心愈发浓重。但我现在没有选择,只能往前走,因为他们都在看着我,这时回头就意味着要爬回山上,承受双倍的耻辱。随着愉快的情绪逐渐平息,恐惧渗入心头。我不想见到的那个死人此刻正在田野中央等我。如果我发现他奄奄一息,濒临死亡,那将更糟糕,我就不得不独自面对他,采取急救措施,就像聚会上玩的许多愚蠢把戏那样。他不会中招,无论如何都会死的,而且是死在我的手里。我想转身去叫克拉莉莎,但他们都在看着我,我知道,况且我在山上又如此口出狂言,羞愧难当。这段漫长的下坡路就是对我的惩罚。

我来到山脚下那排截头柳树前,跨过一条干涸的沟渠,然后爬过一道用带刺铁丝网做的篱笆。这时,我已经走出了他们的视野,恶心得直想吐。我对着树干撒了泡尿,双手颤抖得厉害。后来我就站着不动,以推延穿越草地的时间。处在别人的视线范围之外,是一种生理上的解脱,就像在沙漠的烈日下有了一片荫凉。我能感觉到洛根的位置,但即使离得这么远,我还是不想看他一眼。

那些对这场撞击几乎没有瞟一眼的绵羊,在我大步从它们中间走过的时候,却盯视着我,摇摇晃晃地退后跑开。我觉得稍微好受些了。我将洛根放在视线边缘,但即便如此,我也能看到,他并非平躺在地上。有样东西从田野中央凸显出来,就像一根短粗的天线,代表着洛根生前或者死后的自我。直到离他二十码远,我才让自己看他。他笔直地坐着,背朝向我,好像正在沉思,又好像在凝视气球和哈利飘走的那个方向。他的姿势显现出一种平静。我从他的背后靠近,看不见他的前半身,这让我本能地感到不大自在,但同时又很高兴,因为到现在我还没看到他的脸。我仍心存侥幸,希望能有一种技术、一条我毫不知晓的物理法则或者方法,能够让他活下来。他如此安静地坐在草地上,仿佛在经历了一场可怕的遭遇后,他正在让自己镇定下来。我在心里又产生了一线希望,然后愚蠢地清清嗓子,问道:“你需要帮助吗?”同时我也明白,这句话不会被其他人听见。当时,我的表现并非特别可笑。我可以看到在他衬衣领口处卷曲的头发,还有耳朵上方被太阳晒伤的皮肤。他身上的花呢夹克没有破损,只是奇怪地塌了下来,因为他的肩膀窄了许多,比任何一个成年人的肩膀都要窄,从脖根以上没有横向延伸开来的部分。他的骨架结构已经在身体内部坍塌,使得脑袋就像搁在一根加粗的木棍上。看到这一幕,我开始意识到,方才被我误作平静的原来应该是空虚。没人在那里,只有毫无生气的平静。由于以前我也见过尸体,现在,我再一次明白了,为什么在科学出现之前的时代中,人们需要创造出灵魂这个东西。一切就像夕阳沉下天际的幻影那般清楚明白。无数相互联系的神经与生化交流停止了运行,联合起来给了我们的肉眼一份暗示,一粒火花熄灭、抑或是一种重要元素缺失的简单错觉。不论我们认为自己的科学知识有多么渊博,对死亡的恐惧和敬畏始终会让我们瞠目结舌。也许令我们感到惊奇的并非他物,而正是生命本身。

抱着这些想法(我想以此保护自己),我开始围着尸体打转。它坐在地面上的一块凹痕中。直到看到——与其说看,不如说是一瞥——洛根的脸,我才明白:他死了。尽管皮肤仍完好如初,但那已经完全不是一张脸了,因为骨架已经粉碎。在我匆忙移开视线之前,那张脸给我留下的印象,就像是一幅极具毕加索风格、强烈颠覆透视法的图景。或许,那双竖直排列的眼睛只是我的臆想而已。我转过身,看见帕里正穿过草地向我走来。他肯定一路紧跟着我,因为他已经走到可以与我交谈的距离了。他肯定也看见了我在树荫下停留的情景。

越过洛根的头顶,我看着帕里慢慢靠近,他冲我喊道:“不要碰他,请你不要碰他。”

我没想要碰他,但我什么也没说。我看着帕里,就好像第一次见到他一样。他把两手搭在屁股上站着,没有盯住洛根,而是盯着我看。甚至在那时,他就对我更感兴趣。他过来是要告诉我一些事情。他又高又瘦,满身骨头和肌肉,看上去很健壮。他穿着牛仔裤,脚下蹬着一双系有红色鞋带的崭新运动鞋。他的骨头感觉要爆出来了,当然不是像洛根那样。他的指关节硕大而突出,在皮带上蹭来蹭去,皮肤白皙紧绷,颧骨也很高,轮廓突出,和他的马尾辫在一起,看上去像个苍白的印第安武士。他的外表引人注目,甚至带有一点威胁性,但一开口他就露馅了:他的声音迟疑无力,听不出口音,但又带着一丝伦敦土腔的痕迹或回音——是抛却的往昔,抑或是装腔作势的腔调。与他那一代人相同,帕里习惯在陈述句的结尾用上扬的疑问句音调——卑微地模仿美国人或澳大利亚人,或者像某个语言学家解释的那样,深陷于相对判断的泥潭之中,因而在确认世间万事万物时过于犹豫不决,过于歉疚抱愧。

当然,我那时根本没有想到这些。我听到的是一句无力的哀怨,于是我放松了很多。他说的话是:“克拉莉莎很担心你?我说我下来看看你怎么样了?”

我的沉默带着些许敌意。以我的年纪,足可以对他直呼他人的名字表示不满,也讨厌他自称知道克拉莉莎的心思。那时我甚至还不知道帕里姓甚名谁。即使一个死人坐在我们中间,社会交往规则仍然难违啊。后来我从克拉莉莎那儿得知,帕里走到她面前,自我介绍了一番,然后就转身跟着我下山去了。关于我的事,她什么都没有对他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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