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1/2)
第二天早晨,我驾车带着乔尼一起前往坐落在北唐斯丘陵上的一所房子。在我的后裤兜里塞着一叠钞票,总共有750镑,大部分是20镑面值的。很显然,他们不接受50镑面值的大钞。
我们在令人窒息的无聊气氛中缓缓穿过图亭 [1] 拥挤的街道时,乔尼还在胡乱摆弄电动座椅的控制器,一边按着控制地图指示灯和行车电脑的转换开关,一边自言自语:“这么说你混得不错嘛……是啊,我就知道你肯定能行。”
他将座椅设置为近乎水平状态,躺着给我上了一节枪械礼仪课。“这就像在银行里,你从不提钱,或者是在殡仪馆,没人会用死这个字眼。使枪的人也从不说枪,只有那些电视看多了的傻逼才管枪叫‘喷子’或者‘家伙’。如果可以的话,你要绝口不提它。要是非说不可,那就说‘那玩意’,或者是‘用具’,或是‘必需品’。”
“他们会提供子弹吗?”
“会的,会的,不过你该管它叫‘丸子’。”
“而且也会有人教我怎么用。”
“天哪,才不会呢。那就没意思了。你可以把它带进小树林里,自己学。他们交货,你把它揣进口袋里。”乔尼又将座椅调为坐姿。“你真的要带着把枪到处走吗?”
我没有回答。为了回报乔尼的帮助,我向他支付了丰厚的报酬。不解释故事背景对我们俩来说都是一种保护。我们仍然被困在车流之中。广播电台里的爵士乐已经公然被一套无调性音乐节目所取代,那急切的喧叫声和砰嘭声让我心烦意乱。我关掉收音机,开口道:“再多告诉我一些这伙人的事。”我已经知道,他们以前曾经是嬉皮士,靠贩卖可卡因赚了不少钱,八十年代中期他们又转入白道,做起合法生意,经营房地产业务。现在他们的情况不大好,所以才愿意以这么高的价格卖枪给我。
“相对于这圈子来说,”乔尼说,“这帮家伙可算得上是知识分子咧。”
“啥意思?”
“他们在墙上堆满了书,喜欢讨论大问题,还自以为是伯特兰·罗素之流呢。也许你会讨厌他们的。”
我已经讨厌他们了。
等我们开到了高速公路上,乔尼已经又平躺下来,睡着了。通常到中午前他都不会起床。笔直的公路上很安静,没什么车辆,我可以抽空分神好好看看他。他仍然留着一簇美国拓荒者样式的小胡子,头发在底部已经泛白,卷曲着垂到上嘴唇处,几乎快伸进嘴里了。当女人亲吻他的这副摆设时,品尝到的究竟是冷峻的男人味,还是昨日残留的咖喱肉香?三十五年来,他一直咧着嘴笑,在吞云吐雾间眯缝着眼,这让他眼角的皱纹长得几乎伸至耳际。微笑线从他的鼻孔一直深深刻到嘴角,里面写满了失意。我知道,除了经常变换的客户和一个新结交的女友之外,乔尼并没有多少改变。不过,这份边缘化的生活已经不再是出于他的本意,心中渴望得到的财物的匮乏也不再是一份轻松,骨骼与肌肉也发出了众所皆知的衰老讯息,它写在皮肤上,映在镜子里。乔尼依然穿着那双快磨破的旧鞋,活得像个学生,像个慈善机构的义工,担心着最新流行的阿姆斯特丹大麻口味太重,对心脏有害。
当我们驶离高速公路时,汽车发出的隆隆声调为之一变,乔尼因此醒了过来。他保持平躺姿势,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大麻烟点上,深吸了两口,然后按了一下座椅的控制器,在一阵呜呜的机械震动声中吞云吐雾地出现在我眼前。他没有把烟递给我。这是他的私人习惯,一天中的头一根烟呢,要跟茶和吐司面包配在一起的。
他深吸了一口烟雾,按照老习惯憋着气说话。不愧是个大圣人。“左转。跟着路标朝阿宾格 [2] 开。”不多时,我们便朝下坡行驶,经过歪歪扭扭的枝桠和树干,穿过一条绿荫遮蔽的幽暗隧道,开上了一条两侧带有高耸护墙的单线车道。我打开车头灯。我们时常要开进避车道里,绕过迎面而来的车辆。我们这些车主们绷着脸朝对方点头微笑,假装没有受到狭小空间的侮辱和影响。我们置身于偏远郊区的一处偏僻乡间,每过两三百码就要经过一道用二十年代的砖石和铁器建造的围栏大门,或是带有五根栅栏、挂着马车灯笼的木质大门。林中突然出现了一片空地,好几条路在这里交汇,路边有家半木质的小酒馆,酒馆外停着一百辆汽车,在火热的日光下曝晒着它们五颜六色的外壳。一只空薯片包装袋梦幻般地跳进阳光里,碰了一下我们的挡风玻璃。两条阿尔萨斯狼犬紧盯着地面。接着,我们又驶进了隧道里,车内的烟气很是浓重。
“到城外走走倒是挺不错的。”乔尼说。我打开车窗。我神志有些昏晕,心想自己可能被动地吸进大麻烟了吧。那叠钞票硬硬地硌着我的屁股,一切都显得过于惹眼,仿佛在无形中被凸现了出来。也许是害怕吧。
十分钟后,我们转入一条满是辙痕的车道,沥青路面上布满裂缝,里面钻出丛丛野草。
“生命真奇妙啊。”乔尼说。“你看,无论如何都要钻出头来,不是吗?”这可是个大问题,肯定是为了稍后我们与那些人的会面所做的排练。我正想答复,以镇定情绪,但就在这时,我们看见了一幢仿都铎时期风格的丑陋房屋,于是我的话就堵在了嗓子眼里。
弯曲的车道把我们带向一座用水泥砖砌成的双车库,墙上涂绘的紫色已经消褪,显得色调不均,而生锈的翻门上挂着一把锁头。车库前方,从高草和荨麻丛中露出六辆摩托车的金属骨架和内部零件。在我眼里,这儿就是放心大胆犯罪的绝佳场所了吧。车库墙上的一个铁环连着一根长长的链子,末端没有拴着狗。我们就在这里停下车,走了出来。荨麻一直生长到带有乔治时期风格的前门那儿。屋内传出低音吉他的声响,有人在笨拙而反复地弹奏一段三音符音型。
“那么,知识分子们都上哪儿了呢?”
乔尼身子一缩,用手比了个往下压的动作,仿佛要把我的话塞回一只瓶子里。我们走近门口时,他对我小声耳语道:“我给你提点建议,你会感激我的。千万别取笑这些人。他们没有你的那些优势,而且,他们,呃,有点喜怒无常。”
“你早就该告诉我了。咱们走吧。”我拉了拉乔尼的衣袖,但这时他已经用另一只空手在按门铃了。
“好嘞,”他说,“你只要小心点就行了。”
我后退一步,半转过身,正想沿着车道离去,这时门“啪”的一声猛然打开,出于习惯性的礼貌,我停住了脚步。一股烧焦食物和氨水混合的浓烈气味从房子里滚涌而出,犹如刺眼的阳光直泻过来,让站在门口的那个人一时只显出个剪影般的轮廓。
“乔尼·b·威尔!”那个人说,他剃着光头,留着一簇打过蜡并用指甲花染料染红的小胡子。“你怎么来了?”
“昨晚我打过电话,还记得吗?”
“是啊,没错,我们约好在周六见的。”
“今天就是周六呀,史蒂夫。”
“噢喔。今天是周五,乔尼。”
两个人都朝我看过来。我刚刚还读过今天报纸上关于饭店袭击的报道,报纸就在我汽车的后座上摊着。“事实上,今天是星期天。”
乔尼摇了摇头,好像我背叛了他似的,而史蒂夫则充满厌恶地瞪着我。我猜想,惹他讨厌的并不是他那失去的两天,而是我的那句“事实上”。没错,这句话放在这里是不大中听,但我还是迎着他的目光,直视着他。他往荨麻丛里吐了口白色的东西,开口说:“你就是那个想买枪和子弹的人吧。”
乔尼刚才一直望着天空,仿佛找到了某个有趣的东西。他问:“你是想请我们进去呢还是咋的?”
史蒂夫犹豫了。“如果今天是星期天,那我们有客人要来吃午饭。”
“是啊。就是我们嘛。”
“那是昨天的事,乔尼。”
我们勉强一笑。史蒂夫站到一旁,让我们走进了这间臭气熏天的门厅。
前门关上后,我们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史蒂夫开口解释起这里气味的由来:“我们正在烤面包片,而狗在厨房地板上拉了一地的臭屎。”我们尾随着史蒂夫的身影走进屋内深处。不知为何,关于那条狗的事让我觉得,花750镑买这把枪有点过于昂贵了。
一间宽敞的大厨房出现在我们周围,在及肩高的空气中漂浮着一缕烤面包的蓝色轻烟,光线从厨房远处彼端的落地窗里透进来,照亮了这层烟雾。一个身穿粗蓝布工作服、脚蹬高筒套鞋的男人正在拖地,旁边的白铁皮桶里装着未稀释的纯漂白剂。他叫了乔尼一声,又朝我点了点头。这里没有看见狗的踪影。锅炉旁有个一头直发垂到腰际的女人,正忙着搅拌一只罐子里的东西。她朝我们走过来,动作缓慢轻盈,仿佛在空气中漂移,而我想我认出了她这种女人属于何等类型。在英国,嬉皮世界主要是男生活动的地盘,但会有一类安静的女孩交叉双腿坐在一边,给男生们端茶倒水,自己也吸毒嗑药。后来,就像第一次世界大战让大户人家的仆役们纷纷离去那样,妇女运动的第一声号角也让这些女孩在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突然间,无论在哪里都没再发现她们的身影。但是黛西却留了下来。她走过来,报了姓名。她当然认识乔尼,便叫了他一声,一边用手触碰他的胳膊。
我猜她大概五十岁光景,那头平直的长发是她拴在自己青春年华这根系船柱上的最后一根缆绳。人生的失意在乔尼脸上的皱纹中留下了烙印,而对于黛西来说则全部展露在她那下垂的嘴角线条里。最近我注意到,某些和我年纪相仿的女人也有像她这样的嘴唇。在她们看来,自己这一辈子都在不断付出,却没有得到任何回报。男人都是混蛋,社会法则对女人不公,而生理本身也是一份折磨、苦恼。所有的失望都压在她们的嘴唇上,使之弯曲下垂,定型成朝下撇的弧度,俨然是一张失落的“丘比特之弓” [3] 。乍看起来她好像是在表示反对,但那些嘴巴道出了其中更深刻的憾事,尽管其主人从未猜到别人是如何议论它们的。
我向黛西报上自己的姓名。她依然把手放在乔尼的胳膊上,对我说:“我们正要吃早饭呢,弄晚了。我们得重头来吧。”
几分钟后,我们围坐在厨房的长桌边,每人面前放着一碗粥和一片冷的烤面包。坐在我正对面的就是那个拖地板的男人,他名叫赞,粗壮的前臂上光洁无毛,肌肉结实,我感觉他看我并不顺眼。
当史蒂夫在餐桌首座上坐下后,他双掌合十,抬起脑袋,闭上眼睛,同时从鼻孔里深深地吸入一口气。在鼻腔深处,黏液恰好形成了一只能吹奏两个音符的排箫,我们被迫听着他发出的哼吟。他屏住呼吸,过了叫人不自在的几十秒后,才长长地吐出了那口气。这就是气功,或是一种冥想,或者是一份感恩的祷文吧。
我不可能不去看他的八字胡。它和乔尼的胡子可一点都不像啊,染成了色彩鲜明的烧焦般的橙红色,像枪通条似的直挺,还上过蜡,胡须末端被定型为带有刻板拘谨的普鲁士风格的尖角造型。我抬起一只手遮在面前,想掩饰脸上的笑意,只觉得身体在轻飘飘地颤抖。昨天枪击事件带来的震惊,今天这个鲁莽的购枪计划,还有内心里隐藏的恐惧——这一切都让我觉得自己并非真的在这里,而且我担心我可能做出傻事或说出蠢话。我的胃一直在往下沉,感觉自己神经兮兮,忍不住想笑,而我意识到自己被困在了这张餐桌旁,这一切又强化了这些感觉。肯定是我在车上被动吸入的大麻烟给害的。我忍不住对史蒂夫的胡子联想出众多比喻:从牙床里敲出来、露在外面的两颗生锈铁钉;我小时候制作的一艘纵帆船模型上的尖头桅杆;用来挂茶巾的挂钩……
千万别取笑这些人啊……他们有点喜怒无常。一想起乔尼的警告,一想起我绝不能笑出声来,我就知道自己完蛋了。气流从我的鼻孔里喷涌而出,形成第一阵轻微的爆破音,我赶紧掩饰,装作是在打喷嚏。我拿起粥勺作掩护,但大家都还没开始吃。没人说话,我们在等史蒂夫。当他肺里吸满空气快要撑爆的时候,他低下剃光的头颅,吐出气息,胡子尖像老鼠须似的快速抖动着。从我坐的位置看过去,他的脸活像一艘快要沉没的船只,而人类的意蕴仿佛正在纷纷弃船逃命。焦虑与笑意在我的心中盘旋共舞,一连串不请自来的童年影像从它们中间穿梭而过。我试图赶走它们,但是那胡须实在太滑稽可笑,让我的脑海里一下子涌过全部的记忆:锡制饼干盒盖上的一位维多利亚时代的举重运动员;科学怪人脖子上的螺栓;一只新奇的闹钟,钟面上画着一张人脸,告诉你时间是三点差一刻;帽匠疯狂茶会上的睡鼠 [4] ;学生排演的《蛤蟆府的陶德先生》里的河鼠 [5] 。
就是这个家伙要卖枪给我。
我无计可施了。勺子在我的手中颤抖,我小心地放下它,然后用手紧紧卡住我的嘴巴,感到咸津津的汗液刺痛了我的上唇。我开始摇晃起来。赞满脸疑惑地审视着我。我身下的椅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而我则发出一种沉闷的咯咯声。太多的空气从我的肺里排了出去,我知道,等我再吸气时,我会发出巨大的声响,但是我现在没有多少选择,要么陷入尴尬的境地,要么让自己憋死。时间放慢了脚步,我向无法避免的结果投降了。我从椅子里转身,双手埋住脸,吸气时发出一阵尖锐的响声。当我的肺里灌满空气时,我知道自己更多的笑声会接踵而至。我把它藏在一阵如嚎似喊的响亮喷嚏中。此时此刻,我呼地站了起来,其他人也都跟着起立。不知是谁坐的那把椅子“啪”的一声砰然倒地。
“是漂白剂在捣鬼。”我听见乔尼说。
他真够朋友。我自己也有一套说辞,但眼下我在混乱中跌跌撞撞,还得努力赶走脑海中史蒂夫那可笑的胡子。我又是打喷嚏又是咳嗽,眼睛被泪水迷住,一路穿过房间,直奔落地长窗。落地窗似乎因为我的迫近而欣然大开,我跌跌绊绊地跑下几级木头阶梯,来到一片地表被日光晒热、长着蒲公英的草坪上。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我转过身去,背对着房子开始吐唾沫、做深呼吸。最后我总算冷静了下来,站直身子,这时我看见,在正前方,有条狗被一根多股花线拴在一座生锈的床架上,想必就是弄脏厨房地板的那只。它从地上爬起来,朝我歪过头,向我犹豫不决、抱歉至极地半摇了一下尾巴。除了我们人类和其他灵长目动物以外,还有哪种动物能够长期忍受这种凄惨无助的羞耻感呢?这条狗看着我,我也看着它,而它似乎想跨越物种差异与我建立起某种同谋关系。但我不想被卷入其间。我转过身,大步朝房屋走去,一边喊道:“抱歉!是氨水!过敏!”那条狗缺少我能运用的生成语法和骗术,只能在那一小块光秃秃的地面上重新趴下,等待着主人的宽恕。
很快我们就又围坐在厨房餐桌旁,四周窗门大开,而谈话的主题则是过敏。赞总是用“从根本上讲”来点缀他的判断,赋予其根本真理的意味。
“从根本上讲,”他看着我说,“你的过敏是一种不平衡的表现。”
当我说这一点未必不对时,他看上去很高兴。我渐渐觉得,其实他也许并不讨厌我。他对这碗粥跟对我怀有同样的敌意。我先前以为的表情其实是他休憩懈怠时的样子。由于某种遗传上的裂隙,他上嘴唇的弧线被扭曲成狰狞模样,我一开始被它给误导了。
“从根本上讲,”他继续道,“过敏总是有原因的。研究显示,在超过70的病例中,其症结从根本上讲都可追溯到患者童年早期的需求受挫。”
我有一阵子没听人用这招数了:凭空捏造的百分比,出处不明的研究,对无法测量的事物加以测量。这话听起来特别孩子气。
我说:“我属于剩下的那不到30。”
黛西站起身为大家盛粥。她说起话来很文静,仿佛知道真理却不会为其大动干戈。“有一种超级行星相位,对土象星座和第十宫特别有影响。”
这时乔尼来了精神。从我们回到厨房再度坐下起,他就一直很紧张,可能是怕我又做错什么。“都是工业革命惹的祸。就像1800年以前没有人得过敏症,也没有人听说过花粉热。然后我们开始将所有这些化学垃圾排放到空气里,然后它们又进入食物和水中,人的免疫系统就开始不管用了。我们并不是天生就适合接受这些狗屎玩意儿……”
乔尼正聊得兴起,这时史蒂夫高声盖过了他的话头。“抱歉,乔尼,但你这真是一派胡言。工业革命给了我们一整套心理状态,那才是我们这些病的根源。”他突然转向我。“你有何高见?”
我的意见是现在该有人把枪拿来了。我说:“我的毛病肯定是因为心态不好才犯的。我感觉良好的时候,氨水对我可是完全没有影响。”
“你不快乐。”黛西说。她抿紧了那张往下撇的嘴巴,自己显得也不快乐。“我在你的气场里可以看到许多肮脏的黄色。”如果餐桌再窄一些的话,她可能就会抓过我的手来看手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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