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仙即死(1/2)
我不关心那些摆姿势的女人。可她打动了我。我不得不停下来看她:双腿分得很开,右脚大胆地前伸,左脚以一种精心设计过的漫不经心拖在后面。她右手伸出,几乎触到了窗子,手指朝上,形状宛若美丽的花朵。左手微微别在身后,似乎在推一只玩赏小狗。头充分地后仰,脸上一丝浅笑,双目半合,不知是因为厌烦,还是快乐。我分辨不出来。整个看上去是很强的人工意味,但我不是一个简单的男人。她是个美丽的女人。我大多数日子里都看到她,有时一天看见两三次。当然心情变换时,她也摆别的姿势。有时我匆匆经过(我是个忙碌的男人),允许自己飞快地瞥上一眼,她似乎认得我,在寒冷中跟我打招呼。有时我记得看见她显出疲倦、沮丧而顺从的样子,傻瓜们将那误作女人味。
我开始注意她穿的衣服。她是个时髦的女人,这是自然。在某种意义上那是她的工作。但她没有那些在空气闷滞的沙龙里伴着讨厌的录音配乐展示高级女装的木呆呆的衣服架子的那种雌雄不辨、矫揉造作的僵硬感。不,她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她的存在不仅仅是为了展示一种风格,一种潮流符号。她超出其上,她越过其外。她的衣服对于她的美并不重要。即便只穿旧报纸袋她也会好看。她蔑视她的衣服,每天将它们丢弃并换上新的……不过它们是美丽的衣服。在秋天,她穿深棕红的披肩,或者黄绿相间的乡村长裙,或是粗朴的焦赭色裤装。在春天,她穿西番莲色的格子裙、棉布t或是碧青蔚蓝的礼服裙。是的,我注意到她的衣服,因为她懂得,就像只有十八世纪伟大的肖像画家才懂得的,布料纤维的华美质感,衣褶、皱痕和卷边的微妙难言。她徐缓地变换着姿态,去配合每件作品独一无二的要求。她完美身体的线条以令人窒息的优雅与花叶饰般变换着的缝纫匠恰巧形成温和的旋律对位。
可是我岔题了。我的抒情大概让你厌烦了。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今天看到她,隔天没看到,又有一天看见她两次。不知不觉间看没看见她变成了我生活的一要素,然后,在我意识到之前,又从要素变成了构架。我今天会看到她吗?我的时时刻刻分分秒秒会有所回报吗?她会看我吗?她会记得我的每一次吗?我们将来会在一起吗……我会有勇气走近她吗?勇气!我的亿万家财对我意味着什么?而我经过三次婚姻淬炼的智慧又意味着什么?我爱她……我想要占有她。看来要占有她我就得买下她。
我得让你们了解一些关于我的情况。我很有钱。伦敦居民里比我更有钱的人有可能有十个。不过更可能的是只有五六个。管它呢。我很有钱,我靠电话生意发财。到圣诞节我就四十五了。我结过三次婚,每次婚姻按先后顺序分别持续了八年、五年和两年。最近三年我没有结婚,但也没有闲着。我没有停顿。一个四十五岁的男人没有时间停顿。我是一个忙碌的男人。人生有限,从精囊还是什么地方射出来的精液,射一次少一次。我没有时间去分析,去疯狂的关系中做自我拷问,去腹诽,去做缄默式防卫。我不想和做完爱后还有交谈欲望的女人在一起。我想一动不动地躺在安静澄明中,然后穿上鞋袜,梳理头发,去忙我的生意。我喜欢安静的女人,有了快感也显得淡漠的女人。成天里被声音环绕,电话里,午餐时,会议中。我不想上床了还要听。我不是个简单的男人,我重申,而且这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世界。但在这方面我的基本要求是简单的,也许甚至是太随和了。我偏好的是未被灵魂的尖叫和哀鸣减损过的快乐。
不过也许应该说是曾经是。因为这都是过去的事情……在我爱上她之前,在我明白,为了一项没有意义的事业而进行彻底自毁时生出的自得是多么令人作呕之前。现在的我,圣诞节就四十五岁的我,要意义做甚?许多日子里我经过她在的商店,朝里面看着她。起先我瞥上一眼就满足了,接着便匆匆地赶去与生意上的朋友或者情人见面……在我明白自己堕入情网之前我抽不出时间。我这样描述过生活中的要素如何变成一个框架:它就像彩虹中的橘色变成了红色。我一度是一个匆匆经过商店橱窗并投去无心一瞥的男人。然后我成了一个爱上了……简单点说,我是一个恋爱中的男人。它的发生过程经历了好多个月。我开始在窗边流连。别的人……别的展示在橱窗里的女人对我毫无意义。不管海伦站在哪里,我都能一眼认出她。她们是不值一哂的模特(哦我的爱人)。仅仅纯粹的美貌就能赋予她生命力。那纤美的眉形,那鼻子完美的线条,微笑,和不知是厌倦还是快乐的半合的双眼(我如何能分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隔着玻璃看看她,站在离她几尺远的地方,就很开心了。疯狂起来时,我会给她写信(亲爱的海伦,给我一个表示。我知道你知道。等等。)但很快我就完全爱上了她,想要占有她,拥有她,吸收她,吃了她。我想要拥她在怀,在床,我渴望她为我叉开双腿。没有进入她苍白的大腿之间,没有用我的舌头钻开她的双唇,我就不会罢休。我知道我很快就会进到商店里,要求买她。
这个简单,我听见你说。你是个有钱人。只要你想,你可以买下商店,可以买下整条街。当然我可以买下整条街,还有许多别的街。可是听着。这不仅仅是生意买卖。我没打算为再发展而选址。做生意时,你报价,你承担风险。但这件事上我承受不了风险,因为我想要我的海伦,我需要我的海伦。我内心深处的恐惧是,我的不顾一切会暴露我自己。我不能肯定在谈交易时我能保持手不发抖。如果我脱口而出一个太高的价码,商店经理会想知道为什么。如果它对我很有价值,那么,他自然而然会得出结论(因为他不也是个生意人吗):它对别人也很值钱。海伦在商店里已经站了很多个月了。也许,他们会拿走她,毁坏她,这个想法开始折磨我醒时的分分秒秒。
我知道我必须赶快行动,但我怕。
我选了个星期一,所有商店都很安静的时间。我不能肯定安静对我是否有利。我本可以选星期六,繁忙的日子,可那样,安静的日子……繁忙的日子……我的决定像平行的镜子一样相互反驳,我损失了许多小时的睡眠,我对朋友很粗鲁,和情人在一起时表现无能,我的生意技巧开始衰退,我必须选择,我选择了星期一。那是十月,下着凄冷小雨。我那天打发了司机,自己开车去商店。我应该一味地遵循愚蠢的习惯做法,向你描述一下我温柔的海伦的第一个家吗?我不是真的想。那是一个大商店,一家商场,百货商场,但却很严格地专营女装和女性用品。店内有一抬扶手梯,气氛沉闷。够了。我有了个计划。我走了进去。
在我把我的宝贝抱进怀里的那一刻到来之前,有多少协商细节要搞定呢?很少,很快。我对一个店员说明来意。她和另外一个商量了一下。她们又找来第三人,第三找第四,第四找第五,第五人正好是负责橱窗设计的副经理,她们像好奇的孩子一样簇拢在我身旁,感受着我的富有和权力,却没注意到我的焦虑。我跟她们说我有一个奇怪的要求,他们站在那里不安地从左脚到右脚变换着重心,回避着我的眼睛。我急迫地跟这五个女人说,我想要买橱窗里陈列的一件外套。是为我妻子买的,我告诉她们,我还想要搭配这外套的靴子和围巾。今天是我妻子的生日,我说。我想要展示这些衣物的那个模特(啊我的海伦),这样可以显出它们最好的效果。我向她们吐露了我的生日小花招。我妻子打开卧室门,被我设计的一些家庭小细节吸引着走到那里,然后会看见……她们难道看不见吗?我向她们生动地再现了这一场景。我盯着她们。我带领着她们。她们经历了一次生日惊喜的刺激感受。她们微笑了。她们互相瞟了瞟,又大胆地瞟了一下我。多好的丈夫!她们,每个人,都成了我的妻子。当然我愿意付一些额外的费用……但是不,副经理不听。请把它当作商店的礼物接受下来吧。副经理领着我朝展示橱窗走去。她领路,我跟着,穿过一层鲜红的薄雾。汗水从我手掌流了下来。我不再能说会道了,我的舌头胶着在牙齿上,我能做的就是虚弱地抬起手向海伦的方向指了指。“那个。”我低语。
我曾经是一个匆匆走过商店橱窗,投去无心一瞥的男人……而后我堕入情网,成了一个把爱人抱在怀里,穿过雨水走向停着的汽车的男人。真的,在商店里她们帮我把衣服叠起来包好,免得弄皱,但却让我看到了一个抱着赤裸的真爱在十月的雨中穿过街道的男人。抱着海伦走过街道时,我高兴得语无伦次。她抱我抱得多紧,像一只新生的小猴紧贴着我的衣领。哦,我的心肝。我轻轻地把她放到后座上,轻轻地开回了家。
家中已万事齐备。我知道我们一进门她就会想休息。我把她带进卧室,脱去她的靴子,把她安顿到新鲜干净的白色亚麻床单上。我温柔地亲她的颊,而她就在我眼前堕入深沉的睡眠。一连几小时我在书房忙碌,处理生意上的重要事务。现在我感到宁静,被内心一束稳定的光照亮。我的思想能够高度集中了。我踮脚走进有她躺着的卧室。她睡着时的脸散发出一种非常温柔和善解人意的表情。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引得我跪下来亲吻。回到书房我坐在圆木火堆旁,手持一杯波尔图。我思考着自己的生活、婚姻和最近的疯狂举动。过去所有的不幸现在看来似乎都是必要的,都是为了达到现在这个结果。我现在有了我的海伦。她睡在我的床上,在我的家里。她不关心别人。她是我的。
十点钟的时候,我钻进被窝躺到她身边。我没有弄出声音,但知道她是醒的。现在回想起来还令人感动的是,我们没有立即做爱。不,我们并排躺着(她是那么温暖),说着话。我告诉她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情景,我如何越来越爱她,又如何计划把她从商店里弄出来。我跟她讲我的三次婚姻,我的生意和我的情事。我决心不对她保守任何秘密。我告诉她我拿着波尔图在火堆前想了什么。我说到了未来,我们一起的未来。我告诉她我爱她。是的我想我告诉过她很多次。她听着,带着一种安静的专注,我要学会尊重她这一点。她抚摩着我的手,她好奇地看进我的眼睛里。我脱了她的衣服。可怜的女孩。外套下面她就没穿衣服,在这个世界上她什么都没有,除了我。我把她拉近来,她赤裸的身体贴着我的,我这么做的时候,看见她瞪大的眼睛里恐惧的表情……她是个处女。我对着她的耳朵低语,向她保证我会很温柔,我很在行,我会有分寸。我凑到她大腿之间,用舌头爱抚她流露处女欲望的温暖所在。我拿起她的手,把她屈伸自如的手指放在我勃起的男根上(哦她那凉凉的手指)“别怕,”我轻声说,“别害怕。”我轻快地进入,悄悄地,好像一只巨船驶入夜里的港湾。我看到她眼里闪过疼痛的火焰,但马上被快感的灵巧手指给扑灭了。我从来不知道还有这样的快感,这样完美的和谐……差不多是完美,因为我必须承认,有一个阴影我挥之不去。她曾经是个处女,但现在成了一个需要满足的爱人。她会要求我不能给她的高潮,她不会放开我,她不会允许我休息。她永远踟躇在那峭壁的边缘,不能在最温柔的死亡中释放……我什么都做了,我用尽了所有,却无法带她去到那里。最后,应该是凌晨五点吧,我挣开她,累到神志不清,并因为自己的失败很受伤,很焦灼。我们再次并排躺着,这次我在她的沉默中感到无言的责备。我难道没有把她从商店带出来,而她在那里本来拥有相对平静的生活?难道我没有把她带到床上,夸耀我的专长?我拿起她的手。手僵硬而不友好。我心头翻过片刻的惊恐:海伦有可能会离开我。那种恐惧要到很后面才会重现。没有什么能阻挡她。她没有钱,更无一技之长。没有衣服。可她照样可以离开我。因为世上有其他男人。她可以回去,回到商店工作。“海伦,”我急迫地说。“海伦……”她静静地躺着,似乎屏住了呼吸。“会到的。你瞧,会到的。”说着我又进入了她,缓慢地,悄悄地动起来,让她充分感受我的每一下。缓慢的加速运动进行了一小时,随着十月灰色的黎明刺破了伦敦阴郁的云层,她死了。她到了。她离开了这个月下世界……她的初次高潮。她四肢僵直,双眼定定而空茫,一种深深的内部痉挛像海浪一样漫过她。然后她在我怀中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得很迟。海伦仍旧枕在我胳膊上,我设法溜下床去,没有惊醒她。我穿上一件异常光鲜的睡袍(我第二个妻子送给我的礼物),走进厨房去给自己冲咖啡,感觉自己变了一个人。我看看周围的东西:厨房墙上的郁特里罗的画,一座罗丹的名作小雕像的复制品,昨天的报纸,它们全都散发出独特而又陌生的气息。我想要触碰它们。我用手抚过厨房餐台表面的纹理。我愉快地把咖啡豆倒进研磨器里,并从冰箱里拿了串葡萄。我爱这整个世界,因为我找到了完美的伴侣。我爱海伦,我知道自己被爱着。我感到自由。我飞快地读完晨报,到了这一天晚些时候,却还记得各国外长的名字和他们代表的国家。我对着电话口述了半打信,刮脸,淋浴,穿衣。我往房间里一看,海伦仍在睡觉,欢爱让她疲惫不已。即便她醒了,她也不会想起来,除非有衣服可穿。我让司机开车带我去西区,花了一下午时间买衣服。如果我说我买掉多少钱,可能会显得粗俗。不过让我告诉你,一年能赚到这个数的人没几个。不过,我没有给她买胸罩。我总是很鄙视此类物件,不过好像只有学生妹和几内亚人不穿那玩意。还好,我的海伦也不喜欢它们。
我回来时她醒了。我让我的司机把包袋提进餐厅,然后把他打发走。我自己拎着包袋进了卧室。海伦很开心,双眼放光,激动得喘不过气来。我们一起挑选了一件她晚上穿的衣服,一条淡蓝色的纯丝质长裙。我让她一个人去研究那堆不下两百件的衣服,自己赶去厨房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一有点时间空隙,我就回来帮海伦穿衣服。我往后一站,欣赏衣服效果时,她站在那里,十分安静,十分放松。衣服当然无比合身。但除此之外,我还再次看到了她穿衣服的天赋。那是没有人看到过的,另一个人的美。我看到……那是艺术,那是只有艺术才能达成的线条和形式的极致。她看上去好像会发光。我们沉默地站着,看进彼此的眼睛里。然后我问她是否想要我领她参观一下房子。
我首先把她带到了厨房。我演示了里面的众多摆设和装置。我指给她看墙上的郁特里罗(我后来发现,她不怎么喜欢绘画)。我给她看罗丹的仿制品,甚至让她把它拿在手里玩,但她拒绝了。接下来我带她进了卫生间,给她看下沉式大理石浴缸,做给她看如何打开水龙头,让水从雪白的狮子口里流出来。我想知道她是否认为这有点俗气。她什么都没说。我领她来到了餐厅……又是那些让她觉得无聊的绘画。我带她看我的书房,我的第一对开本莎士比亚,各色宝贝和许多的电话。然后是会议室。给她看这些东西真没必要。也许到这时我开始有点炫耀了。最后是我简称为房间的宽大的客厅。我在这里度过闲暇时光。我不应该再像抛掷烂熟的西红柿一样向你抛掷更多的细节了……房间很舒服,别具异域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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