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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笫之间是荒原(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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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色情》(pornography)是一个关于“阉割”的故事。主人公奥博恩在哥哥开的色情用品店里工作,他健壮、帅气,会以小手段讨好女人,私生活丰富多彩。奥博恩有两个情人,一个是年轻温顺的儿童病房实习护士保琳·谢泼德,一个是老辣狂野的护士长露西·德鲁。在保琳面前,奥博恩是“主人”,虽然保琳处处迎合奥博恩,奥博恩却经常伤害对方。在露西面前,奥博恩是“奴隶”,露西打他、骂他、向他身上小便,使他感到“羞愧震颤中的快感”。奥博恩染上了淋病,却依然周旋于情人之间。他本以为两个情人互不知情,没想到事情败露,两个护士联手,为了惩戒他的撒谎,预备给他实施阉割手术。除了女性对男性的复仇这条明线——有女权主义者因此封麦克尤恩为“不是女性的女性主义者”——小说中真正精彩的部分是奥博恩复杂矛盾的性心理。在露西那里,“想到可以享受被征服的快感,就像他哥哥杂志上的那些瘸腿人一样,他很害怕,感到恶心”。而露西一针见血地指出:“你的问题是,你害怕自己喜欢的东西。”当露西将他逗引到疯狂的边缘,他承认他爱她。在即将被阉割之际,他的身体感受到“恐惧中的兴奋”,即便他被捆绑的一条手臂已经挣脱,但是他摆脱不了露西对他的意志的控制,又或者可以合理猜测,他摆脱不了自己的受虐欲望,后者,才是所谓的“色情”所在,他对于露西的屈从何尝不是一种“自我阉割”?

《一头宠猿的遐思》(reflections of a kept ape)是一个关于“兽交”和“偷窥”的故事。叙述者是一头年轻的宠物猿,它的主人是女作家萨莉·克里。萨莉在两年半前出版了一本通俗的小长篇,叙述一个想生孩子的年轻女人与他的丈夫,以及丈夫的兄弟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那本书获得了成功,但是自此后萨莉却陷入了创作枯竭期。正是在这段时间里,她养了这头宠猿,一人一猿在共同的生活中“相互探索”,有八天的时间成了“情人”。后来萨莉单方面解除亲密关系,宠猿委屈而不满。通过偷窥它发现了女主人的秘密:她每天自欺欺人地将上一部小说重打一页。出于深挚的爱情,宠猿试图与女主人和解,但却发现存在着无形的距离:“我悄悄地走进房间,在萨莉·克里的椅子后面几尺远的地方蹲下来。现在我在这里,但要她在椅子里转过身并注意到我,似乎是一个不可能的想法。”虽然“美女与野兽”的组合很耸人听闻,小说中却并无对性事的渲染。主线是叙述者宠猿多变而微妙的“情人”心理:恼火,委屈,渴望,掩饰,示好。它会清理盘碟、烧煮咖啡、挑选围巾,它还熟悉经典作家,比如劳伦斯·斯特恩、约翰·多恩和巴尔扎克,它相信自己会是个好情人、乃至好丈夫。但是物种的界限、性别的界限、语言的界限,将这种“遐思”击打得粉碎。

《两碎片》(o fragnts)描摹出一幅“后启示录时代堕落的伦敦图景”。故事的背景是未来的伦敦,一场气候灾难以后,干旱少雨,社会衰败。泰晤士河几乎见底,人们要用油布收集雨水。著名的白厅已经被放弃,广场喷泉变成了公厕,小汽车不再使用,人们缅怀工业时代,对于这种大衰退,“想知道该怪哪个政府或哪种幻想”。叙述以亨利的视角展开,亨利是名缮写员,独自抚养着3岁的女儿玛丽。《两碎片》的第一个碎片,写亨利与玛丽的一天,这一天最让人震惊的场景,是一对“卖艺”的流浪父女,冷酷父亲让女儿将剑插入腹部,以娱乐周围的看客。《两碎片》的第二个碎片,写我与老情人黛安约会,晚上回来帮一个中国人抬柜子,那个中国家庭极度贫困,以动物睾丸为食,粗野而冷漠。《两碎片》是一部反乌托邦作品,其中的一些场景不难让人联想起艾略特的名作《荒原》。

《既仙即死》(dead as they e)讲述的是一个多疑的“恋物狂”的故事。叙述者“我”是一名亿万富翁,四十五岁,经历了三次婚姻,因为业务繁忙,无暇发展亲密的社会关系。他渴望“安静的女人”——“不想和做完爱后还有交谈欲望的女人在一起”。某一天,他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橱窗里的没有生命的模特,将它买回家,叫它海伦,视之为“完美的伴侣”。“海伦和我在一起生活得十分和谐,没有任何事情能扰乱我们。我赚钱,我做爱,我说话,海伦听。”孰料好景不长,“我”误以为海伦与司机有染,因猜忌而逐渐走向疯狂,最后主人公“强奸并杀死了海伦”,自己哀哭至深夜。这个故事既疯狂又哀伤,主人公在理性方面是欠缺的、在性方面是变态的,但是由第一人称的叙述娓娓道来,不难发现主人公在性事和婚姻方面受到严重创伤,他对木偶的需要和依恋,乃至他对海伦的惩罚和复仇,不过是他破碎的情爱与性爱生活的投射。

《床笫之间》( beeen the sheets)讲述的是乱伦冲动、恋童癖和同性恋。主人公斯蒂芬是位作家,长期不能满足妻子的性要求,因此妻子与他分居,并有了新的情人。斯蒂芬对小女孩有特殊的感觉,他与妻子在咖啡馆见面时,九岁的小女孩侍应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结果当夜他梦遗了。十四岁的女儿米兰达由妻子照护,为了女儿的生日,斯蒂芬神不守舍地买了许多礼物。米兰达与女友茶面有着暧昧含混的同性关系,茶面个子矮小脑袋硕大,形同侏儒,对此斯蒂芬略感不安。两个女孩去斯蒂芬那里小住,米兰达半是女孩、半是女人的举止居然使他勃起。半夜,阴差阳错,赤身裸体的他被半梦游状态的米兰达拉到床边讲睡前故事,小说这样结束:“在她仰着的苍白喉颈上,他仿佛看见了童年时代某个明亮早晨里那片耀目的白色雪野,他,一个八岁的小男孩,不敢在上面留下自己的脚印。”“床笫之间”本是滚石乐队演唱的一首歌曲的名字,歌中唱到:“你难道不想在床笫之间,有自己一番天地?”讽刺的是,斯蒂芬不可告人的性欲不可能在床笫之间得到满足。

《一来一去》(to and fro)是这部小说集中最玄奥、最晦涩的一篇,用近似于新小说派的笔法,描述了两个平行的场景。一个是夜间的梦境,叙述者“我”与情人并卧在床上,房间里还有她睡熟的“香甜的”孩子们。“我”处于半梦半醒之间,观察情人的睡姿,并以通感的方式,反复编织着隐秘的树林、白骨、雪上红花、海星和洞穴等梦境。另一个则是白天的场景,“我”在办公室工作,将剪报筛选归档。十分关注一个叫利奇的人。这个利奇与“我”相貌相似、穿着相似、动作相似,有时会被经理混淆成一个人。或许,利奇就是“我”?麦克尤恩曾解释说,“它其实很简单。一个男人躺在他的情人身边,想象着自己在工作,而一个工作伙伴威胁到他的身份认同……”haffenden, john novelists terview london:thuen, 1985 172女性—黑夜那静谧的、饱满的世界,与男性—白天那沉闷、多疑的世界,形成鲜明的对照。所谓“一来一去”,性的动作,钟摆的摆动,心脏的跳动,呼与吸,白天与黑夜的交替,都是一来一去的运动,这也是宇宙的永恒图景。在本篇中,有关两个场景的叙述交替出现,阅读时把日间段落或夜间段落连缀起来读,将会有助于理解。

《心理之城》(psychopolis)是一组心理失衡者群像。叙述者“我”是一个英国游客,厌倦、拖沓,在心理上属于丧志症患者,每日以吹横笛排遣郁闷。在洛杉矶居留期间,“我”认识了几个怪人,分别是在女权主义书店工作却要体验被束缚感觉的玛丽,研究乔治·奥威尔同时喜欢大讲特讲与女友的糗事的特伦斯,看似体面正派但对孩子施加鞭打的小店主乔治。“我”深深体会到,无论是看似热闹其实给人以孤独之感的海滨,还是酒吧里濒临崩溃的流浪汉,抑或是这些朋友们,“他们想要的,就是要让你的笑卡在喉咙里。本来很滑稽的事情忽然变得很糟糕。”小说结束于朋友们在郊外的一次聚会,“我”的厌倦感在此时达到顶峰。所谓“心理之城”,是指“那个广袤而破碎的城市没有一个中心,没有居民,一个仅仅存在于头脑中的城市,联结个体生命中的变化与停滞的纽带。”而在“我”的头脑中,洛杉矶便是这样一个荒凉而隔膜的城市。孤独的人们偶然相聚、又必然分开,心理的隔膜使他们无法发展真正的社会关系。

“黑巫师”

约翰·伦纳德(john leonard)说:麦克尤恩的“脑袋是个有意思的地方,值得一访,但要我长住我可不干。那里漆黑一片,弥漫着乙醚的气味。弗洛伊德吊在房梁的钩子上,床脚箱里装满骷髅,蝎子满地横行,蝙蝠四处乱撞。所有的性交均以失败告终……”jack sy jr ian cewan new york:ayne publishers, 1996 ix所言不差,看麦克尤恩的第一眼,看到的永远是性,而且是“变态的性”、“不能实现的性”、“没有得到满足的性”,性的悲剧远多于性的喜剧,乌漆麻黑到令人绝望。重要的是,卫道士们的回避之事、典雅作家的遮掩之事、通俗作家的煽情之事、普罗大众的好奇之事,在麦克尤恩异常沉着的笔下,简单、镇定、直接而精确,它们就在那里,它们就是那样,就像医生做解剖一样,可能引起旁观者的震惊,但不会勾起读者的欲望。

读者公认,麦克尤恩小说的特色是“毁灭性的性关系”和“萨德式暴力”,麦克尤恩则声称,他“探索的是人的本能”。koval, raona tervieith ian cewan, (septe/stories/s679422ht麦克尤恩致力于在一切人际关系中表现斗争关系,并通过性关系来表现这种斗争,也许是异性、也许是同性、也许是人与兽、也许是父与女,甚至人与物,他极大地开掘了“人本主义”的范畴,《床笫之间》亦不例外。不过,与《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相比,《床笫之间》甚至更为阴郁和绝望。在前一部小说集里,主人公多为青少年,有一双“天真之眼”,如此一个黑暗、恐怖、暴力和荒诞的世界,经由叙事角度所隐含的叙事伦理的作用,竟也有微弱的光芒、难得的安慰、深处的温柔,特别是混沌未开的那种纯真。而在这后一部里,主人公基本为成年人,欲望丛生、满腹心事、肉身疲软、无力沟通。他们甚至不再梦想希望得到的,只是喟叹已经或即将失去的。这样一个荒原般的世界,即便有床笫之间的撩拨或对抗,到底没有野性青春的葱茏绿色。

另一方面,一部麦克尤恩的小说从来都是难以界定的。《床笫之间》较之《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在主题上更为含混、在表现方式上更为成熟。麦克尤恩熟悉读者心理,非常喜欢故布疑团、营造效果,而又不致堕入通俗文学的窠臼。他说自己的创作目的之一是“煽动起读者的饥渴”,而所谓“具有张力的叙述”,其基本技巧在于“控制和隐瞒信息”。他用词精准、描述节制、不露声色,适当地给读者留下阐释空间。这个风格,按照多年后约翰·厄普代克的归纳,“短小、精巧、阴郁”。

他的小说常常难以归纳出某个“主题”。比如《一头宠猿的遐思》,除了“人兽恋”的线索之外,使这篇小说尤为深邃的是其中包含的对当代文学的反讽。宠猿熟悉时下的文学样式,不时也有真知灼见,比如——“好的短篇小说臭名昭著地难写,也许比长篇还难。平庸的故事遍地皆是”。但是它最熟悉的还是那些文学俗套,包括女主人的小说,比如它那做作的关于“芦笋气味”的开篇,不过是女主人小说中的一个部分。它还熟悉电影桥段,不断写着自己的“幻想剧脚本”,比如这一段:“离开,是的,重获我的独立和尊严,到环城路上去发展。个人物品紧抱在胸前,无尽的星星在我头顶闪烁,夜莺在我耳中歌唱。萨莉·克里离我远去,她一点不关心我,一点也不,我也不关心她,我要大步跑向橘色的黎明,开始新的一天,新的一晚,过河穿林,寻找新爱情、新位置、新职能、新生活。”陈词滥调,令人莞尔。在某种意义上,这篇小说的主题不是关于“性”的,而是关于“创造性”的。麦克尤恩巧妙地将大段女作家的小说文本嵌入叙述之中,不露声色地讽刺了通俗文学的庸俗样式。如果说女作家完全陷入“创造性困难”,宠猿也完全是按通俗文艺的俗套扮演着情人角色。

他的小说非常注重细节。比如《色情》开篇不久,写奥博恩随意瞥了一眼色情杂志,“一个五十来岁的丰满女人站在一块塑料浴帘前,赤裸着,只穿着短裤,戴有面罩,双手无力地垂在身侧,一只手夹了一支闷燃的烟。本月人妻。”这样的“色情”的确是古怪的,而奥博恩对此的关注,意在指明他本身的性取向也是有些古怪的。另外一个重要细节是色情杂志上的“读者来信”:“童男一名,未割包皮,未有卫生措施,明年五月就四十有二,不敢褪开包皮,怕被看到的东西吓到。我梦到过那些可怕的虫子。”看到这段文字,奥博恩的反应是哈哈大笑。“虫子”这个意象再次出现是露西与奥博恩交合之际,露西嗫嚅着:“虫子……虫子……你可怜的小虫子。”而奥博恩“眼睛深陷,一句话经过了很长时间才破唇而出。‘是的。’他轻声答应”。从嘲笑到承认,一个细节将奥博恩性心理的复杂性和矛盾性表露无遗。麦克尤恩对细节的钟爱与纳博科夫类似,文中不断出现一些互文的小细节,不仅是给模范读者准备的“意义标志”,也是作家自我娱乐的一种方式。还是这篇小说中,奥博恩的兄长哈罗德,与情节进展不太相干,不过这个人物其实是麦克尤恩自己形象的一个投射——“小矮子”,算是给研究者设计的一个“小彩蛋”吧。

麦克尤恩“有话只说三分满”,使笔下作品有“开放的作品”的某些特质。比如《床笫之间》,斯蒂芬的春梦是:梦见自己变成咖啡机、注满了小女孩的咖啡杯。按照小说中另一处引述的弗洛伊德理论,“梦遗表明了整个梦的性意味,无论梦的内容是多么模糊和荒谬。以射精做结的梦可以揭示做梦人的欲望对象,以及他的内心冲突。性高潮不会说谎。”在情节进展中,是这个梦的“提醒”,使他对女儿米兰达和侏儒茶面既渴望又小心翼翼。也正是对这个梦的逐渐展开,使得读者恍然大悟,为什么斯蒂芬“从来没有满足过妻子”。至于小说结尾,米兰达的呻吟是确有其事还是斯蒂芬的幻听?米兰达是在梦游状态还是故意无视父亲的裸体?麦克尤恩留下不少空间让热情的读者去自行阐释,自然也为学者专家们预备了充足的争议话题。

至关重要的是,无论多么骇人听闻的题材、无论多么异端另类的情节,在麦克尤恩不温不火、冷静超然的笔调,以及慢慢铺垫、缓缓展开的叙述策略之下,皆显得理所当然。这才是暗暗挑战读者的道德底线的地方,也是麦克尤恩作为“黑巫师”的本领所在。畸零者在世界面前的孤独、变态者对人生的茫然无知、扭曲者对世界的疯狂报复,这些“他者”的故事使读者们寝食难安,恍然间坚固的伦理陆地已经失陷。具有道德洁癖的人不会喜欢麦克尤恩,他们嫌这些小说“肮脏、黑暗、变态”,但自身有瑕所以向往宽容的人、对人性认识深刻从而心怀悲悯的人,必将喜欢这些不可思议却又异常勇敢诚实的故事。

如果要找正版的清晰的麦克尤恩的照片,可以上他的官方网站,随意下载。也就是那张出现在无数版本上的标准照,黑白的,眉头微蹙、嘴角微扬、斑白头发已显稀疏,唯有双目在眼镜片后闪着睿智的光。的确,与他的小说相比,他的样子太过端庄儒雅。偶尔,麦克尤恩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忽闪一笑,让你意外地发现,他所说的“成年人内心中的小孩子”依然还在。2008年6月21日,麦克尤恩的60岁生日派对在伦敦动物园举行,来了230位名流宾客。但是派对的请柬和招贴十分“低眉”(lo,粗鄙之意):一行醒目字迹是:老男人在动物园(old an at the zoo!),画面上一只大猩猩——让人联想起《一头宠猿的遐思》和《两碎片》中的大猩猩——冷冷地竖起中指,这是麦克尤恩的自况还是自我调侃呢?

[1] rard, jasper terview:jasper rard ets ian cewanthe sunday tis january 23, 2005

[2] 此节中凡未注明来源的麦克尤恩生平资料,均出自以下访谈:zalewski, daniel the background hu:ian cewan&039;s art of uneasethe new yorker, february 23,2009

[3] deveney, catherefirst love, st writes stsan on sunday, 30 january 2005

[4] byrnes, bernie cthe work of ian cewan:a psychodynaic approachlondon:paupers’ press, 2002 chapter 1-why the psychodynaic approach?

[5] haffenden, john novelists terview london:thuen, 1985 168—90

[6] louvel, liliane, gilles aldo, and anne-ure fort an tervieith ian cewan études britannies nteporaes, 8, 1995:1—12

[7] boyn, ror ian cewan&039;s faily vaes boston review, 21 arch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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