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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笫之间是荒原(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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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跋)

马凌

时至今日,经过三十余年的写作生涯,伊恩·麦克尤恩凭借《赎罪》(atonent, 2001)等11部长篇小说、《床笫之间》等两部短篇小说集以及数部剧本、两部童书,成为当代英国炙手可热的“国民作家”(national author)。在他的官网上,已经有十余篇以他为研究对象的博士论文,另有同样数量的学术专著。他所获得的奖项和版税,亦可傲视群雄。四分之一个世纪以来,麦克尤恩与马丁·艾米斯(art ais)、朱利安·巴恩斯(julian barnes)一道,被视为英国文学界的“三剑客”或“三缪斯”,不过长篇小说《星期六》(saturday, 2005)的发表,终使麦克尤恩独步英伦。 [1] 令一般人难以想象的是,如今被首相称许、被中产阶级推崇的主流精英作家,却有着狂野不羁、惊世骇俗的早期创作。它们锋芒毕露,将中产阶级的体面刺得千疮百孔,足够黑暗,足够叛逆。

2010年,麦克尤恩的第一部作品、短篇小说集《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first love, st rites, 1975)历经波折后终于在大陆出版,其尺度之大,震惊了不少读者。的确,麦克尤恩的早期创作,一直被称为“震惊文学”(literature of shock),但震惊的并不是色情,在许多地方,恰恰是色情的反面。麦克尤恩的好友、同为作家的詹姆斯·芬顿(jas fenton)曾说,“如果你年轻,读一本书,爱上书中女孩,但是一点也感觉不到快乐,估计你所读的就是麦克尤恩。”

《床笫之间》( beeen the sheets, 1978)堪与《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合称“麦氏双璧”,一个诱人的书名其实包含着大荒唐和大悲伤的内容。

“壁橱里的骷髅” [2]

伊恩·麦克尤恩,1948年6月21日出生于伦敦西南的小城爱德肖特(aldershot)。父亲戴维·麦克尤恩(david cewan)出身于苏格兰劳工家庭,十分聪慧,可是在贫困的压力下,不得不在14岁离开学校自食其力。老麦克尤恩吃苦耐劳,毕生保留着淳朴的“格拉斯哥劳工阶层新教徒”的习惯。他在敦刻尔克战役中负伤,部队给了他上大学的机会,可是他拒绝了,此后一直以低级职业军官身份在海军服役,65岁退休。麦克尤恩的母亲罗丝·麦克尤恩(rose cewan)出生于爱尔兰血统的劳工家庭,同样是在14岁离开学校。在嫁给老麦克尤恩之前,她有过一次婚姻,前夫是泥瓦工欧内斯特·沃特(ernest wort),与前夫育有一子吉姆(jiy)。

就像每个家庭都有不便告人的小秘密一样,麦克尤恩的父母也有“壁橱里的骷髅”。直到2002年,麦氏家族的秘密曝光。原来,麦克尤恩父母的婚姻始于一场“婚外情”,大约在1941年,沃特还在北非作战,罗丝与老麦克尤恩陷入爱河。1942年,罗丝生下了他们的儿子。战争年代,一个士兵与另一个士兵的妻子通奸,是要被军法从事的。于是,他们在当地报纸上登了一则只有三行的广告:“寻找收养家庭,一个满月男婴。完全放弃。”就这样,男孩被送给了第一对应征的夫妇,取名戴维·夏普(david sharp),后来成为一名砖瓦工。1944年,沃特阵亡,1947年罗丝嫁给了老麦克尤恩,并于次年生下了伊恩·麦克尤恩。由于老麦克尤恩不喜欢与继子继女一起生活,吉姆由沃特的母亲抚养长大,玛戈则在一所收容战争孤儿的寄宿学校中成人,两个孩子与这个家庭相当疏远。

麦克尤恩认为,这个“家庭秘密”足以解释为什么父母毕生“自我放逐”于海外——他们希望掩埋那不堪的过去。父母虽然不喜欢异域生活,却又不愿意回国,像无根的飘蓬一样辗转于一个又一个驻扎海外的海军基地。麦克尤恩童年便随父母在利比亚长驻。在麦克尤恩看来,父母的婚姻很糟糕,“总有些流亡和无聊的意味”。父亲酒瘾很大,男权思想严重,有暴力倾向,而母亲永远忧心忡忡。与母亲一样,幼时的麦克尤恩被父亲的粗鲁吓坏了,他从来没有想过反抗,是个好脾气并爱做白日梦的孩子,“无可救药地害羞”。麦克尤恩调侃说,自己的文学基因来自母亲,因为母亲是个“伟大的担忧家”,担忧是需要想象力的。麦克尤恩自己也想象力惊人,一度父母打算另外收养一个男孩,作为给7岁的麦克尤恩的圣诞礼物。此事终于未果,失望的麦克尤恩在白日梦中收养了这个弟弟,给他取名“伯纳德”,与伯纳德玩耍交谈是他童年的小秘密。

尤其令麦克尤恩发疯的是,家中几乎没有书本。如果他在家中读书读到一半、出去后再回来,总是先要询问母亲,“我的书在哪儿?”——海军家庭的特殊习惯,擦得光可鉴人的桌子上如果放了书本,似乎有碍观瞻。麦克尤恩说,他小时候一直喜欢那种完全没有成人踪影的儿童书,他还说,“我一直梦想着某一天我的父母没有任何痛苦地融化掉,不是说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我不是希望他们死,我只是希望打扫干净场地,你知道,那样我才可以单独面对这个世界。” [3]

自由的机会终于到来,在他11岁的时候,父母将他从北非驻地送回英国,进了萨福克一间名叫伍尔弗斯顿·霍尔(woolverstone hall school)的寄宿学校。该学校的大多数学生都是工人子弟,都超过11岁,都来自破碎的家庭,粗鲁而残暴。害羞而敏感的麦克尤恩经过了一个心理震荡期,追忆这段时光时有意无意地使用过一个词“性地狱”(sexual hell)。研究者指出,这种“震惊”在他的早期作品中有着冗长的余波。 [4]

送走麦克尤恩之后,父母从1961年到1981年一直生活在德国,每天晚上看电视,尽管一个德文单词都不懂。“我的母亲一天到晚都在忙着给家族里甚至关系最远的人购买、包装、邮寄生日和圣诞礼物,为从来不会见到的婴儿编织东西。”可怜的母亲为了丈夫的意愿送走了4个孩子,家庭四分五裂,只好借此满足自己的情感需要。

伯妮·伯恩斯(bernie cbyrnes)是麦克尤恩研究专家,出版过三部专著《伊恩·麦克尤恩作品中的性与性欲》(sex and sexuality ian cewan&039;s work, 1995)、《伊恩·麦克尤恩作品:心理分析》(the work of ian c-ewan:a psychodynaic approach, 2002)、《麦克尤恩的唯一童年:一个元情节的发展》(cewan&039;s only childhood:developnt of a taplot, 2008)。她从精神分析的角度,研究麦克尤恩作品中所体现出来的俄狄浦斯情结、对男性气质的认同困难、被排斥的感觉、不能解决的悲哀、向童年的倒退、性倒错和性暴力等问题,认定作家本人通过创作来释放内心的压力。在这个意义上说,麦克尤恩早期作品中那个反乌托邦的世界,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家庭背景的回声;而他后期作品中对家庭价值的回归和认同,也是多年累积的内心深层渴望的投射。

“以文惊世”

英国历来是一个等级制度森严的国度,语言和文学是划分等级制度的工具之一。出身寒微的母亲像对待炸弹一样小心翼翼地对待语言,这种态度给了麦克尤恩很大影响,他养成了锤炼字句的好习惯。不幸的是,由于幼年辗转于海外的7所学校,他的语法相当糟糕,因此不得不请好友严加纠正。在孤寂的中学时代,他读了不少阿加莎·克里斯蒂、格雷厄姆·格林、艾丽丝·默多克的作品,却对“更高级”的古典名作兴趣不大,比如说,他没有读过《麦克白》。中学毕业之际,他曾寄希望于获得剑桥大学的奖学金,但在面试中因考官问及《麦克白》而张口结舌、羞愤莫名。在伦敦闲了一年的时光,有时充当临时的垃圾搬运工,1967年,麦克尤恩终于进入苏塞克斯大学(the university of ssex),主修英语和法语。这所新兴大学是英国六七十年代面向平民子弟的“平板玻璃大学”(pte-gss universities)的代表。此时的麦克尤恩成绩中下,少言寡语,瘦而矮,穿有增高垫的皮鞋,戴厚厚的眼镜。但是在大学的最后一年,他发展了两项爱好:读弗洛伊德,写小说。

1970年获得英语文学学士学位后,恰逢东英吉利大学(the university of east anglia)课程改革,著名批评家马尔科姆·布雷德伯里( urse),学生无需提交毕业论文,只要交上一定数量的文学作品,合格者即可戴上硕士帽。这简直是量身度造的绝佳机会,麦克尤恩即刻报名,并于1971年获得文学创作硕士学位。迄今为止,东英吉利大学创造性写作班最成功的毕业生,依然是麦克尤恩,紧随其后的是日裔英国作家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u)。

恩师布雷德伯里一直以麦克尤恩为傲,后来在写《现代英国小说:1878—2001》(the odern british novel, 1878—2001 ,2001)时还专论过弟子的作品。他敏锐地指出:“伊恩很吓人……不过,那不是故意要耸人听闻。他是从深处要倒出什么东西来。你可以从他的作品里看出一条成熟曲线。……他需要通过书写青春期的戏剧冲突来走向成熟。”daoul, phil post-shock trau1997), p6换言之,麦克尤恩的早期创作,未尝不可以被理解为一种心理宣泄的需要。同时,这些用来缝制硕士学位帽的早期作品,也是“影响的焦虑”的产物。21岁,他写得不少,读得更多,卡夫卡、托马斯·曼、战后美国小说。麦克尤恩承认,自己当时写的每一篇小说几乎都是一个新的实验,有时只是为了满足“很琐碎的修辞上的野心”,比如写一篇故事全部用现在进行时,比如小说结尾一定要用“yes”这个词,比如对某一个作家或者某一种风格进行有意识的仿作。 [5] “我写各种短篇,就像试穿不同的衣服一样。短篇小说形式成了我的写作百衲衣,这对于一个起步阶段的作者来说很有用。你可以花五到六个星期模仿一下菲利普·罗斯(philip roth),如果结果并不是很糟糕,那么你就知道你接下来还可以扮扮纳博科夫。……我不记得每篇故事的渊源,但我肯定巡视了别人的领地,挟带回来一点什么,藉此开始创作属于自己的东西。” [6]

重要的是,像每一个心高气傲的文学青年一样,“寻找自己的声音和题材”,乃是刻不容缓之事。年轻的麦克尤恩既不熟悉中产阶级的主流世界,也不熟悉工人阶级的底层社会,他熟悉的只是他自己,以及青春期的欲望、孤独与叛逆。此时的麦克尤恩,个人生活方式有了很大改观。在东英吉利大学,麦克尤恩遇到了他的第一任妻子彭妮·阿伦(penny allen),彭妮是两个女孩儿的母亲、女权主义者、占星术士、新世纪教教徒,她教过一门课,叫“冥想、治疗、占星术和创造力”。与彭妮一道,麦克尤恩融入了方兴未艾的反主流社会运动。他留着披肩发作嬉皮士的打扮,有不少阿富汗式样的行头、吉卜赛风格的珠串。正因为过着波希米亚式生活,麦克尤恩对中产阶级和小布尔乔亚不感兴趣,对传统英国文学那“分辨阶级的细微差别”的趣味嗤之以鼻。他将注意力放到底层,社会的底层和人性的底层。他说:“我不想去描写什么人如何积聚和丢失财富,我感兴趣的是人性中陌生而古怪的地下层。”

作为一个来自社会下层、其貌不扬、囊中羞涩的青年,麦克尤恩努力希望引起关注。几十年后,麦克尤恩承认:“我开掘,我疏浚,我挖出一切在当时使我着迷的邪恶事物……我猜,我是为了惊世骇俗才写的。” [7] 24岁那年,颇具影响的杂志《美国评论》刊登了他早期30个故事中的一个,这是一篇名叫《伪装》(disguises)的短篇小说,写一名年老色衰的女演员收养了自己的外甥孤儿,给他穿女性化的服装,二人玩角色扮演的游戏。当期杂志的招贴异常醒目,耀眼的粉红色,招贴上,“伊恩·麦克尤恩”赫然与“苏珊·桑塔格”、“菲利普·罗斯”并列,对于一个新秀来说,非同寻常。据说他拿到处女作的400英镑稿费之后,马上与两个朋友一起,在阿姆斯特丹买了一辆二手大巴,抽着海洛因一路开到阿富汗朝圣。

在杂志上陆续发表了一些短篇小说之后,1975年,他的“硕士毕业论文”终于在英美两地同时出版了,这就是短篇小说集《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书很薄,只有8个短篇,175页,但是它所激起的反响却是空前的,《时代周刊》、《华盛顿邮报》、《芝加哥论坛报》、《新政治家》、《大西洋月刊》、《旁观者》、《泰晤士报》等重要媒体皆有评论,并在1976年勇夺“毛姆奖”(ha award)。对于这部处女作,欣赏者赞许麦克尤恩那让人眼花缭乱的叙事能力,把他视为贝克特和卡夫卡的文学继承人。好事者关心的是“人性阴暗面”、“道德禁忌区”和“题材敏感带”。青少年读者们入迷于那血腥加荷尔蒙的气息,感受到反社会运动的时代脉动。当然,也有反对者出现,麦克尤恩的罪名是“以文惊世”。

“恐怖伊恩”

一举成名的麦克尤恩得到了马丁·艾米斯、菲利普·罗斯等文学同道的接纳和友谊。他搬到伦敦,成为布鲁姆斯伯里星期五午餐会的常客,经常与青年作家们喝点小酒,晒晒太阳,谈谈诗歌。在1976年的一页日记里,他如此记述沸腾的生活:“我们吃致幻蘑菇,服可卡因,在电击一样冷的水里裸泳,洗桑拿,玩排球,喝红酒,并且谈论吉米·卡特和埃兹拉·庞德。”不过,麦克尤恩依然置身于主流社会之外,不想被任何团体、任何流派、任何风格贴上标签。整个70年代,是麦克尤恩不受约束的实验期。他入迷于弗洛伊德和无意识理论,妻子彭妮所崇拜的神秘主义先验论给了他很大影响,或许还有毒品的“帮助”,使得介于意识和无意识深处的魍魉魅影,以种种复杂的变体在文字中获得了生命。

1978年,麦克尤恩发表了他的第二部短篇小说集《床笫之间》,正是这部作品使他赢得了“恐怖伊恩”(ian acabre)的绰号。这个“恐怖”,不是妖夜幽魂的心理恐怖,不是尖声惊叫的感官恐怖,是揭开石头、发现下面有虫子,并发现虫子活泼泼地蠕动着,那种形而下无法转换为形而上的、生命本身的恐怖。小说集包括7个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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