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克萨达 第十九章 堕落之人(2/2)
“我不能。”我说,“听起来再他妈的正常不过了。没有人是思路清楚的,不管他们怎么装。思考这事儿本来就叫人头昏——雾蒙蒙的念头瞬间即逝,只有尽可能地捕捉,然后组合在一块儿。这就是为什么人们会那么执拗于自己的信念和意见;因为和毫无章法的过程相比,再疯狂的想法都显得清晰完美、充满理性、不证自明。要是放弃了,就得潜回那滩雾蒙蒙的泥沼里,再糊弄出个别的出来。”
她把脸从手掌里抬起来,羞涩地对我微笑。
“真奇怪我之前并不喜欢你。”她的脸又严肃起来,“不过——”
“没有什么不过。”我说,“你也不小了,该明白除了疯子跟白痴之外,所有的人偶尔都会怀疑——只要他们刚好想起来——自己并非完全神志正常。要找发疯的证据太容易了;自己琢磨得越深,想出来的也越多。有谁的脑子能经得起你给你自己的考验?拼命绕圈子想证明你是疯子!真奇怪你还没把自己逼疯。”
“难说。”
“没有。信我这句话,你很正常。不信我也没关系。想想看,你打出生就很倒霉,一开头就落到坏人手里。你继母毫无疑问是个毒妇,想尽办法毁掉你,到后来还真如愿以偿,让你以为你真的中了什么家族的诅咒。过去两个月来——在我认识你的这段时间里——所有的人间祸事全发生在你身上,而你又因为相信诅咒,觉得样样灾难都是自己的错,结果你怎么了?你大部分时间都昏迷着——时间长得足以让人疯狂;丈夫遇害时你尝试了自杀,只是还没失常到敢于承受子弹穿身的苦痛。
“唉,老天在上,小姐!我受雇于人,对你的麻烦也仅限于工作上的关注,可这其中的有一些事实在让我不安。在庙宇的时候我还想去咬那个鬼魂呢,照说我面对犯罪本应该是千锤百炼了。今早——在你受尽折磨以后——有人在你床边不远处爆了硝酸甘油,可你现在还能穿好衣服下了床,跟我争论自己的精神状态。
“你要是不正常,也是因为你比常人更强韧,头脑更清醒,也更冷静。忘了你的丹恩血脉吧,想想你身上梅耶的血。你的韧性要不是遗传自他,还有别的来源吗?就是这种韧性让他熬过魔鬼岛、中美洲、墨西哥,一直坚持到了最后。比起我看见的那个丹恩家的人,你更像他。在生理表征上,你继承了你父亲,要是你有什么堕落的印迹——天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也是遗传自他。”
她似乎喜欢这些话,眼神几乎是快乐的了。然而当我言辞穷尽,抽着烟努力思索下文的时候,她眼里的光芒消散了。
“我很高兴——很感激你刚才说的,如果你讲的是真心话。”她的语气又开始无助起来,脸庞再次埋进两手之间,“然而,不管我是什么人,她是对的。你不能说她不对。你也不能否认我的一生都遭到诅咒、暗淡无光,所有碰到过我的人都倒了霉。”
“我是个反证。”我说,“我最近常在你旁边,你的事我也管了不少,可我顶多就是需要睡一宿安稳觉。”
“可你不一样,”她缓缓抗议道,前额皱起,“你和我没有私人关系,是因为职业需要才接近我。这不一样。”
我笑了,然后说:“这说不通。还有菲茨斯蒂芬。他认识你家人,当然,不过他是因为我过来的。这要算在我头上,所以实际上比起你来,他和我的关系更近。那我怎么没先倒下呢?搞不好炸弹的目标是我?也许。但这样一来就说明是有人在幕后蓄意操纵——而且这次失败了——而不是你那绝对灵验的诅咒。”
“你搞错了,”她盯着自己的膝盖,“欧文爱过我。”
我决定不流露出惊讶,然后问:“那你们——”
“不,拜托!请别让我谈这个。现在不要——在今天早上发生了那些以后。”她的肩膀直直地耸起,然后干脆地说,“你才提到万无一失的诅咒。我不知道你是误会我了,还是装傻,故意把我当成蠢货。我可不相信什么万无一失的诅咒,魔鬼或者上帝降下的,比如说,像约伯那种。”她现在面色凝重,不再改变话题,“然而世界上难道就没有——没有人是邪恶到了极点——根深蒂固,于是不管谁碰上他们都会被毒害,或是被诱出卑劣的品性?难道没有——”
“是有这种人,”我表示部分同意,“他们是蓄意的。”
“不对,不对!不管他们想不想。就算他们抗拒到绝望,结果还是一样。真的。我爱埃里克是因为他清白又善良。你知道他是的,你熟悉他,也见多识广,应该明白他是真的好。我就爱他那样,希望他保持那样。然后等我们一结婚——”
她打个寒战,两手伸向我。她的手掌干热,指尖冰冷。我得握紧了她的手才没让她的指甲掐进我肉里。
“你嫁他的时候是处女?”我问。
“对,我是。现在也是。我——”
“这没什么好激动的,”我说,“你是处女,也有那种通常的愚蠢信条。而且你还嗑药,不是吗?”
她点点头。我继续说:“那会将你的性欲抑制在一般水准之下,所以别人完全自然的欲念会显得不正常。埃里克太年轻了,又太爱你,也许也太没经验,所以难免笨拙。你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但不只是埃里克,”她解释道,“是我认识的每个男人。别当我自大,我知道我不漂亮。可我不想当个坏女人,我不想。但是男人为什么——为什么所有我碰到的男——”
我问:“你是在讲我吗?”
“不是——你知道不是。请你不要取笑我。”
“这么说来有例外啦?还有别人吗?譬如麦迪逊·安德鲁?”
“如果你真知道他那个人,或者听过很多他的事,你就不会问了。”
“嗯,”我表示同意,“但你可不能怪诅咒——这是男人的本性。他很坏吗?”
“他非常古怪。”她尖刻地说。
“多久以前的事?”
“噢,差不多一年半吧。我没跟父亲和继母提。我——男人那样对我时,我觉得羞耻,而且——”
“你怎么知道,”我咕哝道,“大多数男人对大多数女人不是那样?你凭什么以为你的情形很他妈的特殊啊?要是你的耳朵真够尖的话,现在就可以听到在旧金山有一千个女人像你一样在抱怨,而且,天晓得,搞不好有一半都觉得自己是认真的。”
她把手抽开,直直坐在床上,脸上涌起些许血色。
“现在你可真让我觉得自己愚蠢了。”她说。
“不比我蠢多少。我可是当侦探的。这件工作一开始,我就跟上了旋转木马似的,一直跟着你的诅咒,想着要是我真的跟它对上了,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可我一直也没追上。我现在有把握了。你能再等一两个星期吗?”
“你的意思是——”
“我要让你看看你的诅咒全是一派胡言,不过得花个几天,搞不好两个星期。”
她睁圆了眼发起抖来,想要相信我,又不敢。我说:“就这么说定了。现在你打算干什么?”
“我——我不知道。你刚才说的当真吗?这一切真能结束?我不会再——你真能——”
“没错。你能不能回海湾小屋再住一阵子?可能对案情会有帮助,而且你在那儿够安全。我们可以带赫曼太太过去,或许再加一两个探员。”
“我去。”她说。
我看看表,起身道:
“上床吧。咱们明天南下。晚安。”
她咬紧下唇,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脱口而出:“我得带着吗啡去那儿。”
“没问题。你每天用量多少?”
“五到十格。”
“不算多。”我说,然后漫不经心地开口,“你喜欢用那玩意儿吗?”
“现在恐怕已经不是我喜欢不喜欢的问题了。”
“你赫斯特报看多了。”我说,“你要真想戒,而我们在那儿又能抽出几天的话,就可以帮你戒断。并没有那么难。”
她的笑声发颤,嘴唇怪异地抽搐着。
“你走吧,”她喊了出来,“别再给我什么保证跟诺言了,拜托。我今晚再也受不了了。我已经不能自拔了。请你离开。”
“好吧。晚安。”
“晚安——还有,谢谢。”
我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米奇正在开酒瓶,他的膝盖上沾着灰。他微笑着转向我,半是打趣地说:“真是舌绽莲花啊。你想怎么着?给自己成个家吗?”
“嘘——嘘。有消息吗?”
“诸位大佬都已回到郡政厅。我填饱肚子回来时,红发护士贴着钥匙孔听得正入神呢。我把她赶走了。”
“然后占了她的位置?”我问,朝他灰扑扑的膝盖一点头。
米奇这人不知羞耻。他说:“妈的,没有的事。她去了另外那个门,靠走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