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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堀越搜查一课课长(1/2)

目录

诡异的信件

一天,警视厅搜查一课课长堀越贞三郎在课长室收到一封极厚的挂号信。

装着信件的厚牛皮纸信封比一般的更大上一倍,寄件人一栏上写着:大阪市福岛区玉川町三丁目,花崎正敏。正面上东京警视厅地址的字迹端正,收件人是堀越搜查一课课长,后面还附着“务必亲启”的强调文字。由于字迹十分端正,即使是常见的信件,也让人有一种不容忽视的感觉。堀越课长仔细检查了信封正反面之后,拿起小刀拆封,他心想,“既然特地寄到东京,必定是与东京警视厅辖区有关的事”。不过,他还是努力地在记忆中搜寻一番寄件人的姓名,却完全想不起来有花崎正敏这号人物。

打开大信封之后,里面还有另一只信封。信封用五张信笺做成,就像包裹在里头的信纸写着什么秘密似的。他先是打开信笺,上面的笔迹和牛皮纸信封袋上的相同,写着:

我是大阪市《关西经济通信》的总编辑花崎正敏。素昧平生,突然去信,是基于极深的缘由。距今约一个月前,大阪市此花区春日出町二丁目的福寿中小企业银行常务经理北园壮助,将该信封里所附的信件托付给我。北园当时重病在床,嘱托我:“余生可能剩不到一个月。医生瞒着我,但我很清楚自己死期将近。我把这封信交给你,请你慎重保管。我死了之后,请立刻以挂号信的方式寄给东京警视厅的堀越搜查一课课长。我相信你,所以将它托付给你。这封信里装着极为重要的文件,里面封存了一个我死前绝对不想让任何人知道的秘密。所以你也绝对不能拆封。我觉得你是个男子汉,才托付给你的。请你答应我,发誓绝对不看里头的内容,并在我死后立刻将它寄给堀越先生。”北国极为严肃地恳求我。我答应了他,并依约没有拆阅这封信,因此完全不知道里头的内容是什么。北园三天前因胃癌恶化过世,昨天举行了遗体告别仪式。我遵照先前的约定,将这封信寄交给您。

北园壮助虚岁四十一,独身。他的妻子于两年前过世,膝下无子,亦未再婚,因此是孑然一身。他的父母、兄弟也都已经过世,虽然有远亲,但据说早已断了联系。我因为编辑《关西经济通信》而经常拜访福寿中小企业银行,进而结识常务经理北园,也时常上门拜访,成了关系相当亲密的好友。他没有将这份重要的文件托给公司同事而是我,也是因为这样的缘故。

这封北园临终前托付给我的重要信件,请您不要将它与一般信件混为一谈,务必仔细阅读。此外,北园还托付给我另一封和这封一样厚重的信,收件人是东京丸之内东和银行总行的总务部长渡边宽一,在此添上一笔,以为参考。北园同样嘱咐我不要阅读内容,在他死后邮寄,因此我特地将它与这封信同时挂号寄出。请您勿将所附信件丢弃,务必细细一读。

堀越课长读到这里,不由得涌出异样的好奇心。他拿起那封信一看,一样是用厚厚的牛皮纸袋装着,沉甸甸的,袋上用流畅的毛笔字写着“致东京警视厅堀越搜查一课课长”,背面署名“北园壮助”。

咦?北园壮助?许久以前,忘了查什么案子时我曾听过这个名字。大概是担任署长的时期,但想不起来了。他不是嫌疑犯。若是嫌疑犯,我应该记得。可能是证人。无论如何,这个名字我不是第一次听到。

堀越课长这样想着,对着北园壮助的署名发了好一会儿呆,但他就是想不起来。他用小刀仔细拆封,取出里头的信件。里面的信笺有七八十页,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细小的钢笔字。

这样的分量,上班时间实在读不完,课长打算回家之后慢慢细读,便将它装回信封内,想收进口袋,却按捺不住地重又取出信笺。他太想读了。心想只读前面一部分吧,便看了起来,结果他一直读到下班。当然,中间多次被打断。下属前来报告、要求签章、记者来访等,使得他不得不在疑问就要解开的节骨眼搁下信件。正因为如此,解开疑团的心情更加迫切了,堀越课长尝到中学生在课堂上把小说藏在教科书后偷偷阅读的焦虑心情,那种迫不及待让他体会到异样的快感。

北园在信上说的情节曲折、结果意外,叫人无法读完之后就此释手。课长在回官邸的车上又拿出信件重温了一遍,回到家后,连晚饭也顾不上吃,沉溺其中。

课长会如此热衷,自然是事出有因。这封信详细地揭开了距今五年前他还是涩谷署署长时,发生在辖区内一桩悬案的内幕。接着就将这封极有意思的信件,依内容将全文分为前后两段抄录如下。

前段

致堀越搜查一课课长:

我与您素昧平生。距今五年前,我曾以证人身份,接受您部下的讯问,但从未见过您。但您当然记得吧,五年前的昭和二十x年 (1) 十二月,您担任涩谷署署长时,涩谷区荣大街 (2) 的东和银行涩谷分行发生了一起一千万圆的运钞袋抢劫案。那是宗不可思议的案子,您应该还有印象。本案虽然是单独作案,但由于事情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且干得十分干净利落,报纸和广播都大肆报道了。这宗案子轰动社会的程度,与被抢的金额不成正比。不论是当地的涩谷警方或警视厅都使尽了各种手段追查抢匪,最后却仍成了一桩悬案。因为抢匪如烟雾般人间蒸发了。案发时是一个大晴天的下午两点,就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抢匪的打扮也十分引人注目,而且他还扛着装了大笔钞票的沉重袋子,尽管如此,抢匪却十分怪异地彻底消失在众人面前。

您现在位居警视厅搜查一课课长之职,赫赫有名。尤其最近指挥向岛三人命案搜查行动,报纸上没有一天看不到您的照片。五年前,您担任涩谷署长时,极有效率地破获了接二连三发生的大小案件,对辖区内治安的贡献比历任署长都要显著。因此那宗东和银行分行的抢劫案,对您的职业生涯来说是唯一的污点。您的部下追捕逃跑的抢匪时,手几乎要碰到歹徒的背了。那不是夜阑人静的三更半夜,而是四周人潮不断的大白天。尽管如此,却还是让歹徒给逃了,诸位警察及您的遗憾不难想象。

警视厅和您所属的单位用尽各种方法,努力缉查抢匪下落。但即使警视厅动员了辖下所有的警力,依然无法查获抢匪。最终,它成了一宗悬案。

有关这起对你来说是唯一污点、令你万分遗憾的案件,真相我知道得清清楚楚。现在我想告诉您。您可能会斥责我拖到今天才说,但我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其中的内情极为复杂,我无法在相关人士还在世时说出真相。现在,与那宗案子有关的人——以歹徒为首,都已离开人世,我是最后一个。如今坦言真相,也不会再给任何人带来困扰了。因此趁着我还能握笔的时候,把那起案件的真相详细记录下来,并托付可信赖的友人,在我死后寄给您。

歹徒和相关人士皆已去世,发表真相又有什么用?只不过侮辱了一番警方罢了,不是吗?或许您会这么说,但这是有意义的。与战败之初相较,现在的警察素质都提高了,技术搜查的装备也更加完善。但碰到得靠警察的耐心细致寻找线索的时候,疏漏似乎还是非常常见。东和银行抢劫案也是如此,不单一次,像这样的疏忽至少发生了两次。

要想百分之百留意到所有的细节,也许并非人类的能力所能及。因为再老练的警察,毕竟都不是神明。也因此,能巧妙地利用这种细微疏漏的犯人,便可以得逞。虽然这么说似乎有些狂妄,但我想对于警察来说,这会是个极大的教训。这宗案子的歹徒有着超乎常人的聪明才智,而他独创了一个超越常识的方法。老练的警察拥有极为丰富的搜查知识、实务经验。即使如此,仍有可乘之机。歹徒超乎常人的构思,有时正是警方的盲点。警方拥有犯罪搜查的各项知识,但一旦犯罪者跳出常规,也就跳脱了警方的思维范畴。从这个意义来看,这宗案子的真相足以成为一般警察的办案借鉴。我写这封信的理由还有其他,但主要还是相信即使只是作为搜查上的参考资料,也有请您拨冗一读的价值。开场白就到此为止,接下来我要陈述事实了。

这宗案子曾经轰动了整个社会,我想您应该还没忘记。如果您忘了细节,只要调阅当时的案件纪录就清楚了,但为了避免这些麻烦,同时也为了唤起您已然淡去的记忆,请容许我在这里记录案发经过。

距今五年前,昭和二十x年十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二,午后约两点左右,一辆汽车停在涩谷区荣大街的东和银行涩谷分行的小巷子里。那并非出租车,而是从丸之内东和银行总行派遣过来的车子。外表看来与一般出租车无异,司机是总行的合同工人。

此时,两名职员从涩谷分行旁边的大门走了出来。其中一名抱着一只挺大的方形麻袋。这是每天例行的现金搬运工作。由于运钞袋在运送途中可能遭到抢劫,因此大部分银行都不等到容易引起歹徒觊觎的下班时间,而是选择白天人多的时刻运送。

分行的两名运送员保护着运钞袋,从出口走近车子。分行距车子只五米远,而且这条巷子相当宽敞,行人和自行车络绎不绝。歹徒应该没有任何可乘之机。不仅如此,前面的十字路口就有一个派出所,时刻都有警察站岗。

由于这是每天的例行公事,附近又有警察,运送员难免疏忽了。最要不得的就是这样的掉以轻心。为了避免运钞袋被人抢走,行员应该紧紧抱在胸前,但那一天他们却没有这么做,这是最不应该的。

就在此时,一名身形壮硕的男子突然冲了出来,此前也不知道他躲在哪儿伺机而动,猛烈冲撞拿着运钞袋的运送员。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抱起掉在地上的袋子,如一阵旋风似的逃了。

由于来人的速度快得超乎寻常,两名运送员一时间呆若木鸡,但他们很快就恢复了神智,立刻大声叫嚷着追了上去。发现钱袋被抢了的司机也跳出车外,想加入追捕的行列。不过,他大概想起了后头街角有派出所,便往回跑,向警察求助。于是警察、运送员和司机开始一起追赶歹徒。路人中有不少凑热闹的也跟着一起追赶。抢匪和追兵之间距离约十米,但这段距离却怎么也无法缩短。当然,也有正对着抢匪逃跑的方向迎面走来的行人,但他们都被贼人凶狠的模样给吓住了,没有人敢上前阻止。

抢匪在狭窄的街道里绕来绕去,最后逃进了离银行三百多米远的松涛街的松涛庄。这个公寓的房屋数量虽然没有都营公寓那么多,在当时也算是钢筋混凝土结构的高级公寓了。我当时就住在那里的一楼。那时我还没放弃小说家的梦想,为二流娱乐杂志撰写一些无聊的小说。但光靠二流杂志的稿酬,实在住不起松涛庄,这部分需要稍作说明。其实我住在乡下的父母过世后,给我留下不少土地和房舍,我卖掉它们,玩起股票。小说家和炒股看似毫无关联,但在众多文人之中,也并非没有这样的例子。我想您从我现在的中小企业银行常务经理一职也可以猜想得到,我的炒股手腕颇为高明,极少亏损,甚至经常赚到一些小钱。靠着这些钱,我得以过上相当奢侈的单身生活。

好了,抢匪逃进松涛庄,奔过走廊,竟躲进我隔壁的住处了。我听见门外的骚动,但不知竟发生了如此重大的案件,曾犹豫了一阵。但外头的骚动愈演愈烈,好几个人都在大声嚷嚷着。我听见“备份钥匙!备份钥匙!叫管理员过来”和“绕到后面!他可能会从窗户逃走”的叫声。接着开始传来“砰砰砰”的胡乱敲打隔壁房门的声音,几乎把门打破了。

我再也按捺不住,一骨碌冲到走廊上。隔壁房间前有名制服警察和两名西装男子,激动万分地喊叫着。我还瞥见一个穿着高领黑衣的男子跑过走廊,往入口狂奔。我后来才知道他是银行的司机,正要绕到建筑物后面,防止歹徒跳窗户逃走。

这时候,公寓管理员拿着备份钥匙赶了过来,门立刻被打开了。警察和两名男子冲进屋内,几名比我先跑出走廊的公寓住户在远处围观这场骚动,慢慢地,那些人也走近敞开的门口,往屋子里面张望。

这里稍微说明一下公寓的构造。门一打开,就是约莫一坪的玄关,正对着一个约八张榻榻米大的西式房间,角落摆着一张床。房间的窗户正对着南面的后院。没有浴室,只在右侧有一个简单的厨房和厕所,和我房间的格局完全相同。

玄关与房间之间,有一道隔开空间用的拉门,但抢匪没有把门拉上,因此站在房门口就可以看到屋子里的大部分景象,甚至能一眼看到另一头的窗户。窗户也是敞开的,而抢匪已经不在室内了。

因为住在隔壁,加上我是一名小说家,对这类案子非常感兴趣,我撇下不敢上前的其他住户,大咧咧地进了房间。众人都聚在面对后院的窗户边,我也站在他们后面伸长了脖子往院子里张望,结果看到非常古怪的一幕。

刚才跑过走廊的那位司机正跨骑在低矮的围墙上,朝着墙外的路人嚷嚷。

“那是个三十岁左右,穿着灰色格纹西装的家伙。他拿着大概这么大的……”他用两手比画着大小,“他抱着或扛着这样大的一个麻袋。有没有人看到这样的一个男人逃走了?”

外面的回答声很低沉,听不见,但能听得出来是否定的。于是司机又转向其他方向叫道:

“那边那位先生,你看见了没?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个特征明显的家伙。是一个肩膀很宽、打扮入时的年轻人。”

但另一个人似乎也回答没看见这样的一个人。那是条狭窄的巷弄,但时刻都有人经过,司机不断重复相同的问题,但不可思议的是,不管是来自右边还是左边的人,竟没有一个人表示见过疑似歹徒的家伙。话虽如此,那条路也没有任何地方可供躲藏。没有公共电话亭、邮筒,甚至没有能藏人的下水道入口。此外,围墙外是一家大型自行车商店及附属的仓库,店里有几名店员,事后仔细盘问,他们也都说没有看到可疑的男子翻墙或跑过去。最后警方也检查了仓库,里头并没藏着什么人。

“会不会没有翻墙,而是从院子两边逃走了?”

警察站在这边的窗户边上吼道,司机一听,火冒三丈地指着围墙下的地面说:

“请看这鞋印,是刚印上去的。那边的是我的鞋印,此外就没有其他鞋印了。这泥地这么湿,人经过时能不在上头留下脚印吗?从窗子那边一直延伸到围墙这边的那些鞋印准是罪犯留下的。你们看,这墙上还清清楚楚地留着沾满泥巴的鞋子蹬踏过的痕迹。罪犯准是越过围墙逃跑的。”

尽管如此,在围墙外行走的众多路人,以及对面自行车店的店员纷纷声称没见过抢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在路上错身而过的人,一不小心没留意,一两个人说没见过抢匪,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但所有的路人和店员无一例外,全都声称没见过,就不合理到极点了。这等于是这人像一缕烟一样,凭空消失了。

我一听到司机描述的抢匪的外貌特征,眼前立刻浮现出一个人的脸孔。个子高大又穿着格纹西装,世上并没有很多,就是《名作读物》出版社的编辑——大江幸吉。他是租住在我隔壁房间的住户。抢匪逃进去的房间,就是大江幸吉的住处。他四处寻觅住处时介绍这里的公寓给他的也是我。听到与我熟识的他竟如此胆大包天地犯下银行抢劫案,我吃惊极了。到了第二天,他依然没有回到隔壁住处,使得我心里更加认定了抢匪就是他。此后,他再也没有回到那间屋子里。

接下来的搜查行动是滴水不漏的。警方依时间推算出抢匪的逃亡距离,在外围一带设下封锁线。来自警视厅和涩谷署的大批警察也即刻进驻了松涛庄,持续把建筑物的里里外外都搜查了个遍。当时身为涩谷署长的您不知为什么没有来到现场。如果当时您来到松涛庄,或许我能见上您一面,但其后也没有机会,我们就此错过了见面的机会。

抢匪大江幸吉是否还藏在房间隐蔽的角落里?警方认为或许可以从他的住处查到某些线索,因此他的房间被翻了个底朝天,从厨房到厕所,一个不落地被搜了一遍。但里面没有任何可供人躲藏的空间,此外亦没有发现别的线索。他的住处自从被管理员用备份钥匙打开以后,无论是门口还是走廊,都一直有看热闹的公寓住户,而后面的窗户又有运送员和警察守着,就算他暂时藏身在房间里的什么地方,打算趁众人不注意时逃走,也绝对不可能。

这幢公寓是两层楼的水泥建筑,上下各八间房,共住着十六户人家,建筑物周围被一块称不上院子的狭小空地包围着,那里也被仔细搜查过了。由于直到前天都还下着雨,整座院子的土壤都十分湿软,若有人走过去必定留下脚印。但是,除了刚才从窗户到围墙的脚印以外,整座院子再也见不到任何可疑的脚印。虽然小说里常常出现例如走钢丝,或者是吊在绳索上像荡秋千一样不留痕迹地飞越围墙的情节,但在这个案件里根本没有这样的时间,也没有发现任何进行过此类冒险的痕迹。

围墙外抢匪消失的路上,很多刑警来来往往,展开了缜密的搜查。此外,自行车店的店员及道路入口的住家都遭到调查及严密的审讯,却查不出任何蛛丝马迹。这条路的搜查行动后来也扩展到松涛庄周边一带。酒品商店、蔬果铺子、肉店的伙计等经常外出的人员也被一一仔细盘查,却没有任何结果。

我描写得如此详尽,或许您会怀疑,我又不是警察,怎么会对细节了解得如此清楚?其实这些都是我事后从您在涩谷署的属下搜查主任那里听来的。我记得那位搜查主任姓木村。案发后我曾接受过他的两三次讯问,那时我趁机向他打听了许多细节。身为那宗抢劫案的重要关系人,木村刨根究底地传讯了我好多次。不过我并没有被叫到署里,他总是来我的公寓问话。

整幢公寓也被彻底搜查了一番。尤其是抢匪大江幸吉住处两侧的住户以及正上方的二楼住户,更是被彻底翻了一遍。这是有理由的。松涛庄一楼和二楼面对院子的玻璃落地窗,都有宽约两尺的水泥阳台,近似于水泥檐廊。阳台有低矮的铁栅栏,并以水泥厚墙隔开每一户,粗大的排水管沿着隔墙,紧贴着建筑物墙壁从二楼大屋顶通下来。受到这些墙壁的阻隔,相邻的两户人家没办法经阳台自由往来。隔墙比阳台外侧的栅栏更要往外突出,若想翻墙到隔壁阳台,就得像耍杂技一样费一番工夫。但只要懂些杂技,就能翻过去。警方就是发现了这一点,怀疑抢匪有可能身怀绝技,于是翻墙而过逃到了左边或者右边的房间,再趁走廊上的人不注意,悄悄溜出走廊的大门。

这个想法与院子的脚印相互矛盾。脚印一直延伸到围墙,并没有回头的迹象,如果那是抢匪的脚印,那他怎么可能在同一个时间里逃到隔壁的房间呢?但从警方的立场来看,因为没有找到抢匪的鞋子(大江幸吉只有一双鞋,他的房间里找不到其他鞋子),所以无法确定院子的脚印就是抢匪的,因此暂时把这个问题先搁置一旁,开始调查其他的可能性。

另外还有一点,也就是二楼正上方的房间。如果歹徒擅长体操,那么他也有可能攀住二楼阳台的边缘,翻上二楼窗户。所以警方对左右及上方的房间调查得最为仔细,其他房间也都花了少量的时间分头查看了一下,结果发现方才提到的各种逃亡路径均不可行。

右、左、上方的三个房间在歹徒消失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就一直有人在里头。而且人都在面对后窗的西式房间里。他们都证明歹徒绝对没有从窗户进来。我自己就住在歹徒右侧的房间里,也同样如此作证。

这里又要稍微说明一下,这幢公寓一楼和二楼的格局大致相同,中央有走廊,左右各并列着四户人家。因此一楼有八户,二楼有八户,总共十六户。歹徒大江幸吉住在一楼靠南侧的中间,右侧是我的住处,左侧住着一名姓鬼头的单身私立大学的副教授。这个人案发时也在家,坐在面对后窗的书桌前,因此他的证词肯定不会错。当然,歹徒也没有潜入左侧的房间。会不会是越过了一个房间,爬到再隔壁的房间里去了呢?由于后窗是玻璃落地窗,要是有人经过,屋里的人不可能看不到。

虽然这说明很啰唆,但很重要。我必须再补充一点,我和鬼头所处的位置不但可以发现经过窗外的人,也应该看得见歹徒从自己的住处窗户跑到围墙根并跳上围墙的样子。警方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再三询问我和鬼头,但我们都没看到。我并不曾一直盯着窗户,但鬼头面对窗户写东西,眼角的余光应该不至于瞟不到歹徒攀墙这样显眼的动作,但他却完全没发现,这真是十分不可思议。而我虽然没看着窗户,但房间就只有一个,我不可能注意不到歹徒打开隔壁落地窗的声音、奔跑的样子,还有跳墙的动静。但我却全然没瞧见这样的景象。

歹徒正上方的房间住着一对上班族夫妻,案发当时只有夫人在家,她也没盯着窗外,而是坐在椅子上面对着窗户打毛衣。不过如果有人在眼皮底下翻围墙的话,眼角一定会扫到的。但这位夫人也回答她什么都没看见。

面向后院的房间,一楼与二楼共计八户,案发当时,也还有其他户房中有人,但警方调查后发现没有任何人看见有人穿过院子,或翻越围墙。

这儿我要记下一件怪事,这让我想起我在某本书上读到的托尔斯泰的话 (3) 。有人问托尔斯泰:“这世上最让你害怕的鬼故事是什么?”他答道:“在一望无际的雪原上,没有人也没有生物,却有一双鞋印‘沙,沙,沙’不断印上去,这就是我最害怕的鬼故事。”这宗案子的歹徒只留下脚印,却没让任何人瞧见他的身影。应该看见歹徒的人,却没一个看见,这岂不就是托尔斯泰的鬼故事吗?

五天,十天过去了,抢匪大江幸吉依然没有现身在世上任何一个地方。他随身携带着那样一袋大行李,穿着那么醒目的服装,却没有被任何一处封锁线拦截下来。不止是五天、十天,一个月、一年过去了,直到满五年后的现在,他依然不曾再在这个世上出现。他偷走的一千万圆究竟怎么样了?慎重起见,附带说明一些基本情况。原本要送到总行的钞票,大部分都是从分行的窗口收来的,因此都是些旧钞,上面的号码还不曾记录下来。

前面我说到歹徒的左、右及上方邻居家都被仔细搜查过了,警方的搜查非常仔细,在此我就以自己的住处为例做一下说明。

事后我才知道,当时搜查我房间的是您在涩谷署的下属木村搜查主任,还有一个追捕抢匪而来的银行职员。他们要找的是抢匪大江与赃物——装了钞票的麻袋。从玄关到房间、厨房、厕所,每一个角落都被翻遍了。床下、衣柜、橱柜,任何可能藏钞票的地方都没被遗漏,一一打开检查。麻袋里恰好装了十捆千圆钞 (4) ,每一捆百万圆。若是将它们分成一沓沓,稍微大一点儿的抽屉也装得进去,因此我房间所有的抽屉都被打开来检查了。

当时令我佩服的是,木村搜查主任连电视机 (5) 里面都翻查了。我投资股票赚了一些钱,就买了一台当时才开始进口的十七英寸电视机放在房间里面,木村搜查主任甚至打开电视机后面的箱盖检查,非常仔细。

可是即使调查都细致到这样的地步,依然没有任何斩获。不只是我的住处,其他户也是如此。

接下来,我必须描写一下歹徒大江幸吉是个什么样的人。在公寓住户中,与大江熟识的只有我,因此木村后来两度拜访我的住处,向我仔细打听大江这个人。

我将当天和其后两次回答的内容整理了一下,简单阐述一下大江这号人物。

我和大江认识于案发约两个月前,一天我在小酒馆里喝酒,他突然和我攀谈起来。我偶尔也会投稿到他任职的《名作读物》杂志,因此他对我很熟悉。他这人非常有意思,因为我也很爱喝酒,两个人逐渐变得熟稔,偶尔也会相约一起喝酒。

当时大江说他虚岁三十,比我还年轻五岁。是个不修边幅的帅哥,很受女性青睐。他的肩膀宽得出奇,一身华丽的格子条纹双排扣西装非常合体。他的头发毛躁,乱蓬蓬的,并不梳成时下流行的大背头。只和他闲谈过几句的就会了解,他的个性似乎极为古怪,这从他那乱蓬蓬的头发上就可以窥见一斑。他有一对凌乱的浓眉,戴着当时刚流行起来的近视眼镜,上半部分的边框很粗,形状奇特。像木偶剧里的偶人一样大大的黑眼珠,在眼镜片后面闪着异样的神采。说是黑眼珠,其实他的瞳孔是咖啡色的,和眼白一对比显得特别大。被他盯着看时,会觉得自己仿佛着魔了似的,甚至让人心生恐惧。鼻子没什么特别,但下巴非常粗犷,整张脸感觉是四方形的,就是人家常说的国字脸,甚至远远地就能一眼认出他来。如果要画他的肖像画,重点一定是那棕色瞳孔大得非比寻常的眼睛,以及那四四方方的下巴。

既然他的外貌特征如此明显,不管怎样乔装打扮,一定会被马上认出来。然而他却一直没被发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与大江认识后约一个半月,我隔壁的房间空了下来。公寓房间无条件地空下来,在当时是非常罕见的 (6) ,这是因为松涛庄的经营者对于房子权利的转移管理非常严格,住户要迁离时,他必定先确认屋内真的清空了,才将保证金退还给要离开的住户,再从下一批申请者中挑选适合的人,收取保证金出租。

我在酒馆遇到大江时提到这件事,他说他想搬进松涛庄,我便以朋友的身份将大江介绍给公寓管理员。由于我这个介绍人的生活相当优渥,大江又相貌堂堂,因此租房很顺利。保证金八万,对杂志记者来说是一笔大钱,但也不知道大江从哪儿弄到了这笔钱。如此这般,因此案发当时,大江搬到我隔壁也才过了十几天而已。他恐怕一开始就是为了抢银行而相中了靠近东和银行分行的松涛庄吧。

木村搜查主任当然不会只满足于我的证词,他也调查了《名作读物》出版社,并将结果告诉我,原来大江进那家杂志社也是最近的事,是他在酒家认识我的一个月前。木村去见社长,打听了许多事,但社长根本不了解大江之前的经历。听说大江拿着一位知名小说家的介绍名片径直上门请求杂志社聘用他。一谈之下,社长发现他熟悉各个作家与画家,对编辑工作也有一番见地,加上他仪表堂堂,是个很现代的美男子,不禁心生欣赏。社长后来向名片上的作家打听,作家回答:“我和他没有深交,只一起喝过两三次酒。那家伙颇有意思,你就录用他吧。”那位作家当时炙手可热,凭《名作读物》根本邀不到他的稿,社长心想录用大江或许可以拿到那位作家的稿子,打着这样的如意算盘,没详加调查就让他进了公司。

于是木村搜查主任从那个作家开始,尽其所能地向与大江来往过的作家和其他杂志社的酒友详加打探,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大江之前的经历。这方面的线索就这么断了。木村也调查了大江搬到松涛庄之前所住的公寓。大江搬进松涛庄时填写了租赁资料,但前往上面所写的地址一看,才发现那幢公寓不存在,是大江随便乱填的。至于大江在租赁资料上写的原户籍地也是假的。原籍所在地的那条街的户籍簿上,根本就没有一个人姓大江。

由此可知,大江抢银行,绝非一时兴起。他先把自己的过去隐藏地得很彻底,再接近我,搬到最适合抢银行的松涛庄。虽然我完全不明白他用了什么样的方法,但他逃进了松涛庄的住处后,就像一阵烟雾般消失了。

平白受牵连的是我。我是大江在松涛庄的保证人。我连章都盖了,是目前最接近抢匪大江的人。无怪乎木村会再三造访我的住处,一次又一次地打破砂锅问到底。

就这样,连抢劫犯原本的住所和户籍的线索都断了,全然无计可施。警方似乎只能凭借歹徒的相貌,耐着性子继续搜查下去。

木村搜查主任倒是锲而不舍,他除了一一彻查大江认识的人,连大江出入的新宿酒吧等地,也亲自前往消费,向妈妈桑和女招待打听。

这件事不是从木村那里听来的。案发后三四天,一名自称来自新宿“龙”酒吧的漂亮小姐上门拜访,告诉我这件事。小姐名叫弓子,长得很漂亮,却并不老于世故。

“来的是个警察呢,一直打听大江的事。我根本没有任何线索可以提供,况且我找大江找得比刑警还心急呢。”

弓子我也非常熟悉。我去那家酒吧的次数远比大江多得多。大江的手头没有我这么宽裕,我去四五次大江也就去一次。因为“龙”是新宿最高级的酒吧之一,那边酒好,美女云集,由此收费也非常昂贵,同那家我认识大江的酒吧不是一个档次。

弓子是“龙”里数一数二的美女。她入行的第一份工作就是在这家店,开始还不到半年,内心还保留着以往的纯洁。为了便于您的理解,我举一个女明星的例子,她大概就像年轻许多的木暮实千代 (7) ,颇有些西洋的风味,虽然不是很会献殷勤,但待人亲切温和,而且还蛮聪明的。

大江幸吉曾经告诉我他喜欢弓子,为此尽管经济上颇有些拮据仍勉强到“龙”消费,不知什么时候竟把她追到手了。这件事我已经隐约察觉到了,但我不知道弓子竟为他如此担心,甚至前来找我。

对弓子而言,我是大江的前辈,连他的公寓也是我帮他找的,理应对大江的事相当了解,这才来找我。但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弓子是大江的情人,我还想向她打听呢。结果我俩只能互相说着“不知道”,叹息不已。

即使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弓子仍问:“咦,你有电视机啊。现在能看吗?”当时电视还非常罕见。我站起转了一遍频道选择器,当时刚过中午,正播着新闻,弓子便看了一会儿。前面我曾提过这台电视机,就是木村搜查主任怀疑里面藏着钞票,打开后盖查看的电视机。

后来我邀弓子出门,一起吃了饭,又去有乐座 (8) 看电影。说实话,我早就对弓子爱慕万分,因为被大江抢了先,才只好装作没那个意思,其实内心嫉妒得无以复加。现在大江犯了罪,下落不明,我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向弓子示爱了。

这儿我又得声明一句,接下来我必须讲述我个人的经历。或许您会斥责我说一些没用的搪塞,我的经历与银行抢劫案有何关系?但这封信里,没有一行是多余的废话。而我的经历,最终也与抢劫案有密切的关系,若是您略过这部分就不好了。慎重起见,请容我特地说明一下。

之后我热烈地追求弓子,但叙述恋爱过程并非这封信的初衷,因此我只简单交代结果。两个月后,我终于掳获了弓子的芳心,三个月后,我们结婚了。我父母双亡,也没有兄弟,弓子也无父无母,同样孑然一身,因此我们无须顾虑任何人,顺利地成婚了。

但只有一件事令我介意,也就是我的个性和外表都与大江截然不同。做朋友的话,这样反倒好,但弓子曾经深受大江的气质和男子气概吸引,她是真的打从心底爱着与大江完全不同类型的我吗?

谁都说我像一个文人,也就是所谓的白面书生。不同于大江,我的下巴尖细,相貌十分不起眼,肩膀也比常人更窄小,跟他比连自己都觉得相形见绌。个性也是,既然是为二流杂志写小说的,天生就比较懦弱,不像大江那般充满斗志与活力,此外各个方面也都与大江天差地别。唯一相似的,只有喜欢赌博这一点吧。我生平最喜欢能决出高下的事,运气也很好,这一点可比大江强多了。大江的赌运可与他的外表相反,总是在赌博中落败。或许我瘦削的身体中熊熊燃烧着消极的斗志吧。

我和弓子婚后不久,便一同搬到大阪。因为我想做比买卖股票更踏实、更赚钱的生意。我已经放弃写小说了。毕竟不管怎样努力,都没有脱颖而出的希望。比起写小说,我更想成为有钱人,让心爱的弓子过上富裕的生活。弓子幼时家境富裕,所以生活相当奢侈。

我以前曾在大阪住过,在那里有一些朋友。况且和弓子结婚之前,我在股市上孤注一掷,意外地大赚了一笔。正因为有那笔钱,才想去大阪发展。到了大阪,您猜我做什么?我开了家柏青哥 (9) 店。我大阪的朋友开的柏青哥店生意兴隆。在他的关照下,我找到地点不错的店面,也成功贷到了款。柏青哥店只要选对地点,是非常赚钱的。转眼间我就挣到了一大笔钱。之后我还了贷款,甚至还放起高利贷。虽说是高利贷,也不是借钱给个人,而是专门把那些非常可靠的公司的期票提前兑现,以赚取折扣。通过经营柏青哥和放高利贷,我的资产越来越可观。

搬到大阪后的第三年,我已经积累了足够的实力,可以组建现在的福寿中小企业银行了。当时我也认识了许多金融界的大人物,我提出由我承购一半股份的想法,便有数名大人物愿意参与。于是我设立了规模虽小,但资本额却有五千万圆的中小企业银行。后来,这家福寿中小企业银行的经营也越来越稳健。这辈子我已没什么不满足的了。

后段

福寿中小企业银行创立后不久,弓子就因感冒染上肺炎,病情恶化。卧病在床才十多天,竟一命归西了。结婚才短短三年,我就失去了心爱的妻子。最初,我只是被爱去的酒吧女招待搅乱了一池春水,直到结婚后才意识到她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苦苦寻觅的挚爱。可以说我是婚后才开始恋爱的。

结婚三年,我们热烈地相爱。一般夫妇需要用一生体会的爱情,我们却在三年之内燃烧殆尽了。因此我们之间没有任何隔阂,只发生过一件怪异的事——弓子感觉到幽灵了。不是看到,而是内心感觉到幽灵。

那是婚后一个月左右,我们刚搬到大阪时发生的事。一天晚上,我外出归来,拉开客厅的纸门,看见弓子正独自倚在桌旁看杂志,她听见纸门拉开的声响,肩膀一震,突然转向我。看到她的表情,我吓了一大跳。她的面孔血色全无,双眼瞪得眼珠子似乎都要迸出来了,一副被吓得面无血色的恐怖神情。

“你怎么了?”我问。

弓子维持相同的姿势,直瞪着我的脸许久,然后挤出一缕生硬的笑容。

“没事,只是突然吓了一跳。可能是因为我在读恐怖小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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