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堀越搜查一课课长(2/2)
我们聊了一会儿后,弓子的面孔才恢复了血色,变成平日里的模样。那天晚上只这样而已,算不上什么大事,但一段时日以后,又发生了类似的事,接下来的三个月间,这种怪事发生了好几次。仅我知道的就有十次左右,弓子的恐惧一次比一次严重,受她影响,连我都开始感觉到幽灵的存在了。
那是银行大盗大江幸吉的幽灵。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死了,但警方那样倾力追缉都找不到他的下落,他或许已经身亡。此外,换个角度来看,幽灵并非全是死灵,也有生灵这玩意儿,不管是死灵还是生灵,大江的鬼魂一定深恨弓子变心,同时痛恨我横刀夺爱。这些仇恨化作了看不见的怨念,向我们步步进逼,这也并非全然不可能的事。弓子和我一次也没提起过大江的名字,但我们俩心底都再明白不过,那定是大江的怨灵作怪。
夜里,我和弓子对坐时,有时弓子的眼睛会突然睁得老大,一动不动地盯着虚空中的一点看。视线是朝着我的方向,但不是在看我,而是盯着我身后的空间。
如此一来,弓子的恐惧也传染给我了,我的眼睛也越睁越大。我没有勇气回头看,望着她害怕的神色,我抑制不住的恐惧也流露了出来。就这样两人像石头般僵在原地,互相注视着彼此。同样的事发生过好几次。
有一次,事情发生在半夜的床上。弓子突然从我身旁的床铺上跳了起来。她发出可怕的尖叫,从我身旁跳开。我真被她吓了一大跳,心想她是不是疯了,心中非常不安。同时我也感到深深的恐惧。我甚至感觉到,自己在那一瞬间仿佛被大江的幽灵附体了,变成了大江的模样,这才吓着了弓子。我以为幽灵就是我自己。那真是一种难以形容、复杂而异样的恐惧。我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从喉咙深处发出尖叫。
这样的怪事频繁发生,弓子日渐消瘦。她的脸色苍白,眼睛越来越大,闪烁着诡异的光芒。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变成那样。那种无法付诸语言的畏怯和痛苦,我无计可施。受恐怖折磨的弓子只有我一个人能够依靠,她只能向我求助。尽管如此,大江的怨灵似乎就在我身后飘浮,弓子看到我就惊惧不已,甚至半夜从床上跳起来。她甩开我紧紧拥抱她的手,仿佛我就是幽灵似的,逃得远远的。
我再也无法忍耐,终于下定决心做一件事,原本只差一步就要实现了的。不可思议的是,就在那时,附在我身上的幽灵似乎突然消失了,弓子异样的行动也突然停止了。她再也看不见幽灵,原本苍白的面孔渐渐恢复血色,消瘦的身形也逐渐变得丰腴。她被鬼魂附体的时间大约有三个月,妖魔离开后,她又一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模样,恢复一贯以来的可人。直到距今两年前弓子突然病逝,我们都过着恩爱的夫妻生活。
弓子因感冒引发肺炎,虽然医生全力救治,但她的体质可能天生就有缺陷,在病床上躺了半个月左右,突然就过世了。
她咽下最后一口气的前一天,可能也感觉自己来日无多,热泪盈眶地仰望着坐在枕边的我,突然说:
“就算你爱上别人,我也不怨你。我的魂灵会永远爱你,我一定能爱屋及乌,连同你的爱人一起去爱。”
她说着握住我的手,要我吻她。我泪流不止,紧紧地抱住她。我们在床上相拥,彼此间传达着最后的爱情。然而就在这当中,我突然感觉到一股虫子蹿过背脊般的寒意。我感到我们相拥的身体之间,那个被遗忘许久的幽灵——大江幸吉的幽灵又朦朦胧胧地出现了,它薄薄的身体眨眼间膨胀起来,仿佛要把我从弓子的身体上弹开似的。
我松开抱着弓子的双手,离开她的身体,凝视着她的脸。那张憔悴、苍白的脸简直就像幽灵。她那苍白的脸冷冷笑着。我一阵胆寒,因为我已经预感到她要说些什么了。
“我一直都知道的。”她面露冷笑,语调极低。
“咦?什么?你说你知道什么?”我故意装糊涂。
“装傻也没用的。我想了好久好久,才终于想明白了……我马上就要与你永别了,所以想告诉你我知道那件事。告诉你即使我知道,也一直爱着你。”
一瞬间,我悟出了一切。在看到那个不可思议的幽灵时,她半信半疑。而在那可怕的三个月的苦闷之后,她找到了真相。即使如此,她还是爱着我。不,正因为如此,她反而能够加倍爱着我。
“我想了好久。不过所有的真相,还是在漫长的岁月里一点一点拼凑起来……最先是你东京公寓的电视。我第一次去拜访你时,你不知为什么,说了些让我注意电视的事,明明我没什么兴趣,你却转了频道调整钮,让我看新闻。这个突兀的举动一直残留在我记忆的一隅,可是我怎么都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那么做。直到我突然想到在东京时,你不经意透露给我的那件事。
“虽然只有一次,但你不小心说漏嘴了——就是银行抢劫案发生的那一天,涩谷警局的搜查主任也来查了你的房间,甚至打开电视机后盖检查。我把这件事和几天后你开电视让我看新闻的事放在一起思考,哈哈,答案不言而喻。
“过了许久,我又想起了一件事。喏,就是那根排水管。那幢公寓的大屋顶有一根粗壮的排水管,紧贴着阳台内侧的墙壁,直通到底下,记得吧?我不知道那是第几次拜访你家,总之靠在窗上时,不经意间看见了那根大排水管的内侧,就是靠在墙上的那一侧。管子那部分的白铁腐蚀了,像条舌头一样剥落下来。那是个长宽约十五厘米的方形洞穴,只要把舌片形状的白铁推回去,洞就看不见了。就是它,我总算弄明白了,那个洞代替了电视机的作用。喏,我说得对不对?
“还有,虽然你一直瞒着我,但是我们认识没多久,我就发现你的牙齿全是假牙了。比较难发现的是眼睛。这是最后才搞明白的。有一次我读到一本小说,上面提到这件事,我才突然惊觉其中的奥秘——你的瞳孔上覆着一层塑胶隐形眼镜……你看,事实就是如此吧?
“其他的和这四样秘密相比就无关紧要了,很容易就蒙混过关……你懂吗?我知道一切,却仍旧爱着你。这让我好高兴呀。我可以同时爱着初恋的他和你。有一段时间,我觉得恐怖极了,怕得几乎快发疯了,但当我发现能够同时爱着两个人时,我就完全释然了。甚至觉得你变得比我知道真相之前更加可爱了。”
然后,她又要求我抱她,向我索吻。我们流着泪,比刚才更热烈、缠绵地紧紧相拥,怎样都不愿放开。
这儿我又不得不再声明一次。过去我是个小说家,所以即使是写这么一封内容严肃的信件,我还是忍不住犯了以前的老毛病,写得如此故弄玄虚。送走弓子两年后,这次轮到我的死期近了。我只剩下一两个月可活了吧。即使在这样的生死关头,我依然不忘游戏,不断兜圈子,拖延揭露犯罪真相的时间,让您焦急。但结果是希望娱乐您一番,我这个人是多么无可救药啊。
接下来,我不会再继续卖关子了。我现在就告诉您,那次银行抢劫案的真凶就是我。
我在生平唯一的一次犯罪中获得了完美的成功。其中的犯罪手法,看在神明眼里当然是破绽百出,但人类是找不到那些破绽的。即便动用了整个警视厅的力量,还是无法破案。从这个角度来看,我是否能说我实现了“完美犯罪”呢?
当时我虚岁三十五。毕业于某私立大学,十余年间从事过各种职业,但不管哪一份工作,都无法全身心投入。我想成为小说家,却只能努力到二流杂志偶尔会买我文稿的程度,但实在无法指望能靠着写作过上优渥的生活。我卖掉父母留给我在故乡的房舍,也玩起了股票,但那毕竟只是一笔小钱,而且我担心输掉本钱,炒股的态度甚为稳健,就算赚钱,所得也非常有限。但我无法就此满足。
说到“稳健至上”,这与我先前提到我和弓子前往大阪前,在股票上孤注一掷而大赚一笔的叙述相互矛盾,但那其实是掩人耳目的借口,当时我手里就有从东和银行分行抢来的一千万圆巨款。去大阪开柏青哥店、放高利贷的本钱,其实就是从那一千万中慢慢拿出来的。虽然二者确实都赚了钱,但原本我就有一大笔款子,才能在短短三年内就筹划创办了中小企业银行。
好了,言归正传。我就像这样一边住着公寓,一边梦想着一夜暴富。每次前往附近的东和银行分行提款时,内心深处隐约的幻想竟逐渐成形了。我花了很长时间详细研究那家银行的营业方式。现金是用什么方式送到总行?每个月之中的哪一周哪一天,会运送最高额的现金?那些纸钞的号码是否会一张张被抄录下来?这些事我都滴水不漏地调查清楚了。
银行的巷弄转角有家派出所,这也从一开始就在我的计划之中。那里有间派出所,对我的计划来说甚至是必要的。
案发约半年前,这个计划在我心中逐渐成熟。从那时候起,我就到离我家很远的眼科、牙科就诊,之前不曾去过的。从许久以前开始,我就对“乔装”有一番自己的见解,而我终于决心要付诸实行了。
我自小就对乔装有极大的兴趣,成人之后兴趣也丝毫未减。这是从神话时代即深深扎根在人类心底的taorphosis——“变形”愿望,换成另一种说法,就是想拥有“隐身衣”的愿望。许多人成年以后,就会忘掉这种童话般的想法,但我即使长大了,心底也一直记挂着它。直到我终于发现称得上是简易乔装术的方法。
所谓乔装,如果不能实现在近处交谈、或躺在同一张床上都不会被对方分辨的地步,就没有实用价值。假发和假胡子完全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最理想的变身术,面貌自不必说,最好是透过全身整形外科手术,完全变成另一个人,这可行性是非常高的,但使用这样的方法,就无法轻易恢复成原本的自己了。若不是能迅速在甲、乙之间转换身份的乔装术,在我的计划里就派不上用场。因此我想到最适合这种状况的简易变身法。
我的乔装术有些部分是只有我才办得到的。这个方法,对牙齿健康的人来说是做不到的。我自小牙齿就很糟糕,三十岁时,就没有一颗牙齿完好,全都蛀光了。而我过了三十不久,便将所有的牙齿都换成了假牙,这成了我乔装术中最重要的条件。
要是假牙做工拙劣,马上就会被人看出来,但我的假牙相当精致,再加上比较年轻,肌肉饱满,很容易就瞒过众人的眼睛。大部分朋友都没发现我装了假牙,这一点成了我奇思妙想的源头。
病患要装上全副假牙时,都会希望尽量接近原本的齿形,牙科医生也会配合病患的要求制作,不过若是改变原来的样子也无所谓,想怎么变就可以怎么变。比如改变牙齿的排列,可以把原来的龅牙修理平整,反过来也一样。若是增厚牙床,也能把脸颊弄得鼓鼓囊囊的,下巴也能加宽。有些脸颊瘦小的演员会在嘴里塞进棉花,使双颊变得丰满,但假牙是通过改变牙床的形状起作用的,所以效果要比含棉花好得多。
说到这方面的名人,已故的上山草人 (10) 从年轻时就戴一整副假牙。他在美国主演鬼怪电影时,就利用了假牙的功能,请人制作各种形状的假牙,配合角色来更换,成功实现了各种变脸的需要。我也是。我每天前往横滨一家虽然不太知名、但技术十分高超的牙科诊所,请牙医为我制作可以垫高颧骨,撑开下颌的假牙。我委托他时谎称自己是小剧团的演员,假牙是用来做舞台化装用的。
这假牙不是用来吃东西的,而是乔装用的,因此戴起来非常不舒服,再加上是强行撑开下巴的,因此很容易就压迫到脸颊下方的黏膜,戴的时间一长,那处的黏膜就开始溃烂了。但为了犯罪,这点不适非忍耐不可。戴上厚厚的假牙后,照镜子一看,我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在人类的五官中,最能凸显个性的是人的眼睛。要是能改变眼睛带给人的感觉,哪怕保留着其他五官,也能给人全新的印象。我这并非胡说,你看化装舞会,只要蒙上眼睛,就很难被认出是谁了,不是吗?于是,我用化名去了一趟横滨的一家知名眼科医院,告诉医生舞台表演需要一副隐形眼镜的道具,请求专门为我做一副可以戴在眼皮底下的塑料质地隐形眼镜。我的眼睛是俗称的“三白眼”,眼白远多于瞳孔。于是,我要求医生给我制作一副瞳孔大于眼白的眼镜,在隐形眼镜的表面,像描画义眼那样画出大大的瞳孔。另外,我的瞳孔是纯黑的,我要求义眼上画成明显的棕色。隐形眼镜做好后,我迫不及待地戴上,一照镜子,镜中的自己变得十分诡异。巨大的棕色虹彩布满整个眼睛,就好似文乐的人偶眼睛一样,若是被这双眼睛直盯着看,甚至可以感觉到一股不祥的妖气。
这两处变化是易容的重点,但这种变化是不够的,还必须修饰两三处才算完成。我的眉毛十分稀薄,我便用眉笔巧妙地把它描成略浓的乱眉;我的脸色苍白,因此在自然的前提下上了些颜色,看起来更健康的色泽。幸好我的头发又软又有些卷,我便顺势不擦发油,把头发弄得乱蓬蓬的,这样一来发际就不明显了,额头看上去也变得窄了一些。最后,为了掩饰眼睛里的隐形眼镜,我戴上了款式新潮的玳瑁框轻度近视眼镜。
像这样乔装完毕,往镜中一看,我的样子完全变了。北园壮助从这个世上消失了,一个名叫大江幸吉的陌生男子在镜中神气地笑着。
接着只要换上衣服就行了。作为一个男人,我的溜肩特征十分明显,为了让自己的肩幅看起来更宽一些,我决心在乔装的衣物里装上极大的垫肩(之后我会说明,这是我自己缝上去的)。此外,衣服也选择华丽的灰底白格纹的双排扣西装。脸色变好、双颊变得丰满、下巴更宽、额头变得更窄一些。为了掩饰隐形眼镜戴上一副年轻的玳瑁框眼镜,再穿上这身衣服,当时年逾三十五的我,看起来一下子年轻了五六岁。至于鞋子,买的也是不合我脚尺寸的皮鞋。
这样,我的变身就完成了,我彻底成了另一个人。想褪下这身乔装,恢复成原本的我,也只需要一两分钟就够了,非常简便,这也是我计划的最大特征。我甚至没忘记遮盖自己的体味。为此,当我化身为大江接近女人时,总是喷上浓浓的香水,以盖掉体味。当然,说话的声音和用词等,也都下足了工夫,变成另一种风格。
做了如此万全的准备后,我开始着手各种实验。我要让大江幸吉这个新人物降生在这个世上。我一会儿是北园,一会儿是大江,在彼此相识的友人面前交替出现,花了很长时间来测试对方是否有所察觉。结果很成功,没有人起哪怕半点儿疑心。我对我的发明和演技有了绝对的自信。
接下来的犯罪行动,我想您这样一位专家应该大致能猜到,不过,还有几个细节需要说明一下。
案发三个月以前,我以大江幸吉的身份,进入《名作读物》工作。加入的方法就像我前面说过的。过了约一个月后,北园壮助和大江幸吉在新宿的酒家结识了。当然,两个人绝对不可能在里面见面的。北园壮助的我和大江幸吉的化身先后去了那家酒店,向妈妈桑、小姐、酒友等提起对方,向众人宣告我们结为好友。这样一来,因为是在醉汉们吵吵嚷嚷的酒馆里面,虽然两个人根本没有同时在一个桌子上喝过酒,却让人产生了一种一起喝过的错觉。在后来成为我妻子的弓子工作的酒吧“龙”,我也用了相同的手法。弓子甚至错觉北园和大江曾经在那儿碰过一两次面。
在这种虚拟的交往中持续了约一个半月以后,北园介绍大江搬进了松涛庄公寓,两人成了邻居 (11) 。当时我无法陪着大江去找管理员,便事先由北园前去商量,获得同意后,再由大江趁北园不在的时候办理了租屋手续。好了,成为邻居后的一人扮演两个角色,实在是件忙碌的差事。大江上午必须到杂志社上班。这段时间,作家北园锁上房门,还在熟睡;北园习惯半夜执笔,因此睡到黄昏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这样的习惯,公寓里的人都非常清楚。黄昏大江回来以后,就轮到北园外出了。有时候看情况,北园才刚外出,又很快返回,随即乔装成大江外出,或只在走廊上现一下身,或者反过来,忙得就像戏里的变脸似的。成功瞒过众人的耳目,除了乔装外,窗外的阳台通路也功不可没。我总像杂技师那样翻过那道水泥隔墙,自如来去相邻的两个房间。
用这种办法,我成功瞒过了公寓里的所有居民,假戏只要做个十二三天,目的就可以达成了。如果这样的角色转换持续超过半个月,我的身体会吃不消的。
终于,实施犯罪的时机已经成熟了。
至于银行抢劫案的过程你都知道了。我抢到现金逃进公寓房间的那一幕如果没有被人清楚目击到的话,我的诡计就泡汤了。为此,光靠银行的人还不行,最好是有警察一起追上来。只要有警察目击,就会被当成确凿无疑的事实看待。这样您就能明白为什么我说银行附近有派出所,对我的犯罪反而有益的意思了吧?
大江一逃进自己的公寓房间,立刻锁上门,从后窗外的阳台翻过隔墙,进入北园的房间。先将装了一千万圆的麻袋藏进十七寸的电视机里。这里需要说明一点,这台电视机正是为了这场抢劫计划特地买来的,经我改装,成了最佳的藏钱地点。我重新找了几根破旧的显像管,先用玻璃切成几段,分别把它们粘到玻璃的一边,再在玻璃的同一边涂上灰白色涂漆,这样从正面看,玻璃后头的显像管就像是完整的了。然后,我把电视机里所有的显像管都拆卸下来,连同电视屏幕玻璃,除此之外还有真空管和附属装置,也全部拆下,如此一来电视机内部就空了,空出来的地方放纸钞刚好。电视机里头可以放下十捆、每捆百万圆的千圆钞票,放完之后里头还有空地。
不过,若我只做到这种程度,那一掀开电视机后头的盖子,立刻就露馅了。为了不露痕迹地瞒天过海,我很早之前就买下了一台破旧的收音机。把黑色的塑料板、显像管、电线以及相关零部件全部拆除下来,粘贴到黑色塑料板上。当我把纸钞塞到电视机里头后,再用这块黑色塑料板盖上,如此一来,就算打开了后头的盖子,那也看不到装钱的麻袋了。(补充一句,抢劫案发生在下午两点左右,那个时间刚好没有电视节目。)
不出所料,木村搜查主任果然看到了电视机,也打开后面的盖子查看。但当时电视机还很罕见,一般人都不知道电视机的内部构造,他也是。木村搜查主任打开盖子一看,里面塞满了真空管和乱糟糟的零部件,就把盖子盖上了。广告片上有关于显像管的一些介绍,因此就算是外行人也知道那些管子呈漏斗状,又深又窄,电视机里头的空间被这么多管子挤占着,显然放不下一千万圆的纸钞,这么认为倒也没什么奇怪的。因此,木村先生有这样的错觉倒也无可厚非。总之,我的计划大获成功了。
但这只是犯罪刚结束后的初步调查,相当简单潦草,警方自然不会就此草草下结论,事后更深入细致的调查自然是免不了的。当然,我也不会就此自鸣得意,很快我就把藏在电视机里的纸钞转移到窗外的大排水管里头了。事先,我在排水管靠墙壁的隐秘处用硝酸融开一个口子,那是一个直径约十五厘米的不规则四角形。
搜查人员一离开公寓,我麻利地把麻袋从电视机里拿出来,将里面一沓沓的百万圆钞票用厚实的塑胶布包得严严实实的,以免被雨水淋湿,再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生锈的长铁丝将它们一捆捆绑起来,再把串成一串的十沓钞票放进排水管的破洞中。然后我折出一个钩子,将它挂在破洞的边缘(我用的是生锈的铁丝,颜色与排水管的差不多)。接着将掀起的白铁板依原状压好,再在旁边做一番修饰。之后,我只要寻一个机会拉起铁丝,一次拿出一捆共一百万圆的纸钞,把它们分拆成零头,以别人的名义存入不同的银行,或购买证券,约一个月左右,钞票就处理得差不多了。换句话说,塞满整个电视机的纸币,摇身一变,成了几本存折和几张证券。
一不留神先说了怎么藏匿纸币了。化身为大江的我,进入北园的住处后,先把装着钞票的麻袋藏进电视机里,很快换下了大江的乔装。我先脱下大江花哨的衣服,翻过来挂在北园的衣柜里。
大江的衣服暗藏玄机。仔细一看,发现不管是外套还是裤子都没有内衬,两面都是表面,只要将花哨的一面翻过来就是朴素的黑衣。我买了一套宽肩幅的黑衣和格纹服装,拆下两套衣服的内里后,亲手把两件外套缝合成一件衣服。虽然花了许多时间,但若是拜托裁缝店,难免留下证据。我将黑衣翻到外面,挂进衣柜里,这样花哨的那面就藏起来了,搜查官就算打开衣柜,也不会发现。
案发前,我在大江的衣服上又套了一件北园的西装。只要脱掉外层的衣物,就变成北园了。还有鞋子,我脱掉不合脚的鞋子,放进排在衣柜底下的众多鞋子中间,再拿我自己的鞋子穿上。写到这里我想起来了,以大江的面目前往银行之前,我找到一个面对院子的各个房间都没有人的时机,从阳台走下院子,在阳台与围墙之间的地面上印上大江的鞋印,并把那双沾着泥巴的鞋子蹭在水泥围上,伪装成有人从那里逃走的样子。换句话说,那些鞋印不是案发后,而是案发前就印上去的。
那么,从围墙到房间,要怎么不留下鞋印返回呢?这很简单。公寓后院是宽约三米的狭窄空地,环绕建筑物一圈,原本全部都铺着一层沙,但现在都被泥土覆盖了,只在墙角和围墙边上还留着一条细细的沙带。乍看之下,整座院子全覆着一层柔软的泥土,其实围墙边上和墙角的沙石都没有被埋住,还有一些坚硬的部分像小山一样突出来,即使用力踩过去也不会留下脚印。我印上大江的鞋印后,沿着墙边的沙子往右走了四五米,再从那些坚硬的岩石上跳回自己的窗边。当时,我注意到各个房间都没有人。而那些坚硬的地方,虽然还留着沙石,但也几乎全都被泥土掩埋了,乍看之下全是柔软的泥土,因此没有人发现我的伎俩。
接着我换回假牙,取下眼镜,摘下隐形眼镜,用准备好的梳子将一头乱发梳理整齐。藏好纸钞袋后再做完这些事,总共也花不到两分钟。我事前就再三练习了这些步骤。而这一天我没有画眉,没有化装,也没有喷香水,以便让自己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恢复成北园。
就这样,犯罪当天在北园房间进行搜查的时候,我丝毫都没有受到怀疑。但事情不可能这样就结束。我早已想到警方一定会再次前来做一个详细的调查。因此我将钞票挪到排水管,把电视机的零部件再按原样装好,除此之外还有许多重要的犯罪线索必须收拾。
那就是将装钞票的麻袋、装在电视机里面嵌满零部件的线路板、只黏附着显像管前半部的玻璃、乔装用的大江的衣服和鞋子、装在眼皮底下的隐形眼镜和框架眼镜等,彻底销毁。其中最重要的是装钞票的麻袋。袋子当晚我就在公寓的厨房里烧掉了。接着是乔装用的服饰。我拆下里面的衣服,只把花哨的格纹衣服用剪刀剪得稀烂,花了两个晚上,一点一点烧掉。衣服料子是人造纤维混羊毛的材质,我担心集中在一次烧掉,古怪的味道会飘到邻居家里去。
至于黑衣,这并不能成为证据,因此我没有烧掉,而皮鞋燃烧时会散发出呛人的气味,我也没有烧。那么我必须将剩下的黑衣、皮鞋,还有被修理得乱糟糟的机械零部件和玻璃等藏起来。挖土掩埋太危险了,虽然也可以借外出旅行的机会,把箱子扔进火山口,或乘船的时候扔进海里,但又怕这么做引起别人的怀疑,遭到跟踪。因此我决定把箱子沉入泥泞的池塘里。
案发的第二天晚上,我将这三样物品与大石块一起用韧性十足的天竺木棉布包起来,绑紧了后,趁夜带出公寓。目的地是善福寺池。我搭电车直达吉祥寺,又走了几公里的夜路,才抵达人烟稀少的善福寺池,按照制订好的计划,把它们沉进了淤泥最深的地方就回去了。
过了约一个月后,发生了一件令我心惊的事。善福寺池溺死了一个人。一个孩子不小心掉进池里溺死了,尸体一直没有浮上来,警方进行打捞。第二天,我在报上看到这个消息时,禁不住心跳加速。万一搜索队在池子里四处打捞,发现了那个包袱就不得了了。
但报纸只提到在泥沼中捞到孩子的尸体,并没有提到其他。就算包袱被发现,因为里面装的都是些没用的东西,报纸应该也不会特地提起。
我不由得感到万分不安。万一那个包袱被发现,警方带回去详加调查,不知道事情会演变成什么。我坐立难安,决心向荻洼署探探情况。报纸上说负责儿童溺水事件的是荻洼署。幸好我的朋友中有负责跑警察口的记者,我请他略为打听溺水事件的后续发展。
我这才知道,那个包袱确实被打捞上来,也被警方带回去了。但里面装的是一些旧衣服、旧鞋子和电子管之类的破烂,于是就被当成没用的东西扔进垃圾桶了。我听到这消息后,真是松了一口大气。
事情就这么落幕了。后来再也没有发生什么令我不安的事。银行抢劫案成为一宗悬案,抢匪大江幸吉彻底从这个世上消失了。通过这个虚拟人物留下来的资金,我得到了物质上的幸福。不仅娶到了心爱的人为妻,还过上了奢侈的日子。
我打算把大江幸吉作为自己一个人的秘密深埋在心底,连对爱妻弓子也永远隐瞒。为此,我一开始便留意哪怕极小的细节。不仅是外貌完全不同,连在语言习惯、说话声音上都把大江幸吉塑造成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甚至连闺房中的技巧也考虑到了,大江的动作和北园的完全不一样。
尽管如此,弓子仍旧察觉了我的秘密。一开始,她在我身上感觉到大江幸吉的亡灵,只是一个劲儿感到害怕。但渐渐地,她察觉到了我可怕的秘密。契机就是她第一次拜访我公寓时,尽管她没什么兴趣,我却打开电视机,让她看了新闻报道。我那时不自然的态度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犯罪当天,搜查人员离开公寓后,我立刻从电视机里取出钞票麻袋,将里面的零部件恢复原状,如此一来,再有搜查就不用怕了。另外,潜意识里我总想找机会证明:“怎么样?这是一台货真价实的电视机。把装钞票的麻袋藏在这里,是根本不可能的。”所以弓子来的时候,我也特地打开电视给她看。由于我的行动不太自然,在弓子的记忆里留下了一个阴影。
木村搜查主任也在弓子之后再度拜访了我的公寓,提出种种问题。当时我也打开电视,那时恰好在晚上,我便让他看了一些节目。当然,我的态度一定就像在弓子面前一样不自然。尽管如此,弓子能发现的事,木村却没有发现。他深信我的电视一直以来都没有异常。
可是我认为因此责备搜查主任,是过于苛责了。弓子是我的妻子,与我朝夕相处,看着我每一个哪怕极小的动作,听到我每一句无意之间透露出来的话语,在做出这番推理之前,早已下意识地悟出我的秘密。而木村主任只在搜查的时候见了我两三次,只有很短的时间可以对我进行观察和交谈。他无法像弓子那样洞察出真相,完全是可以理解的。
唯一和我分享这个秘密的弓子,早已离开了人世,而我也将在不久后撒手人寰。用不了多久,那场犯罪也将回归于“无”。这么一来,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人会知道大江幸吉这号虚构人物的秘密了。这样就好了。这样我才能够安详地离世。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我内心一隅总有一种不满足。我不愿意让那桩犯罪的秘密归于虚无。为什么呢?我舍不得让重要的秘密就这么消失吗?人类果真不愿意让自己的秘密完全消失,反倒希望能够传递给每一个人吗?或许这就是俗称的犯罪者的虚荣?我无论如何都想向您坦白这项秘密。只把真相告诉您这个当时负责这个抢劫案的涩谷警署署长——如今身居要职的警视厅搜查一课课长。我只想将真相告知您一个人。
我想您从之前的记述里也可以看出一二。在这个案子里,警方前后至少两次错失了触手可及的重大线索。您的部下木村搜查主任由于没有和电视机有关的知识,被我的诡计骗过了。还有,荻洼署的警察将那个装着重要线索的包袱当成毫无意义的破烂丢掉了。就是这两次。
木村即使没有机械方面的知识,如果更慎重一些将手伸进凌乱的零部件内部探看,很容易就能发现麻袋。但当时抢匪才刚逃走,追捕抢匪才是第一要务,况且也没有理由需要特别怀疑作为邻居的我,因此即使对我住处的搜查有些流于形式,也不能责怪他。他留意到电视机,无疑是值得赞赏的。
荻洼署也是,那包袱乍看之下像是一包破烂,警方没有深入调查或许也可以理解,但警察为什么不怀疑包袱里面放进了一块大石头呢?如果警方就像宋戴克博士 (12) 那样将纸箱中的玻璃碎片一一仔细调查,就一定能找到画着棕色虹彩的不寻常隐形眼镜的碎片。若能以此为出发点,对包袱中怪异的物品心存疑问,再从这些线索搜查下去,或许就能够把它与某处发生的银行抢劫案联系在一起了。一旦联系上了,就能够发现包袱中的鞋子与松涛庄公寓后院的抢匪鞋印(警方应该采了石膏模型)完全吻合,这岂不是一个非常有力的线索吗?
这两项疏忽都情有可原,或许不能就此认定是警察怠忽职守。人类并非神明,或许该把它们视为免不了的过失,予以宽恕。但我的犯罪也因此成为完美犯罪,这一生都可以免于法律的制裁,就这样离开人世。对我来说这意味着什么?对神明来说,又意味着什么?
您读到这封信后,我想您一定会深切地感受到,人类警察的力量是多么有限吧!而您也会深切地反省犯罪搜查是多么微妙、多么困难吧!
好了,这封信写得太长了。写到这里,我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感谢您耐着性子读完这封杂乱无章的长信。我很想看您读完这封信后的表情,也想听听您读完之后的感想,但这竟成了实现不了的愿望了呢。因为您读到这封信时,我已经不在人世了。
那么,请容我在这封信——给您的唯一的一封且无法收到回信——的末尾,祝您幸福健康。永别了。
昭和三十x年十二月十日
北园壮助
另外,寄出这封信的同时,我委托同一位朋友将一封挂号信寄给当时的东和银行涩谷分行行长,现在东和银行总行总务部长渡边宽一。信中为我当年造成的困扰致歉,并一同附上当地住友银行总行开出的两千万圆面额的支票。我将福寿中小企业银行持股的大半转让给其他资本家,换得了两千万圆的现金,存入住友总行,以此为抵押开出支票。两千万圆中的一千万圆,就权当这五年的利息,也算是为我当年的鲁莽之举表达几分歉意。当然,我想这笔钱渡边宽一会返还给东和银行的。
(发表于一九五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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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如同后文谈到的,劫案发生的十一月二十二日是星期二,因此应该是昭和二十八年(1953)。从这一年的二月份开始播放电视节目也符合这一描述(但根据当天晚报上的天气预告,东京似乎是雨天)。故事中堀越在五年后收到信件的设定,应该相当于三十三年底,或三十四年初,发表于三十一年的该作等于是一篇未来小说。
(2) 昭和三年至四十四年的区划名称,町名。有一至二丁目。指从涩谷区道玄坂至东急百货总店大街、山手大街的道路沿线一带,是一条呈东西向的细长形商店街。后成为现在的松涛一至二丁目、道玄坂二丁目、圆山町、神泉町、宇田川町各一部分。
(3) 略晚于该作品发表的随笔《透明的恐怖》中也曾提到这段怪谈,但《怪谈入门》(1949—1950)中的《透明怪谈》中找不到。可能是有人读了《怪谈入门》,告诉乱步有这样的例子,那或许是与江户川乱步交情的俄国文学家原久一郎。遗憾的是,无法确认其出处。
(4) 五千圆钞发行是昭和三十二年(1957)的事,万圆钞则是第二年才开始发行的,昭和二十八年千圆纱还是最高额的纸币。三种纸币上的肖像都是圣德太子。
(5) nhk电视台于昭和二十八年开始正式开播,三十四年,也就是皇太子(现在的天皇)婚礼的这一年开始普及至一般家庭。三十年前后,十七英寸的黑白电视机要价二十五万圆,相当于大学刚毕业学生一年的薪水。
(6) 二战中疏散到乡村的东京居民,在战争结束后纷纷归来,失业的人也拥进都市,因此政府限制迁入基本设施尚未建设完备的东京的人口,该限制直到昭和二十二年(1947)才得以解除。东京的人口从昭和二十二年的四百六十四万人增加到昭和二十八年的七百一十七万人。这篇小说发生在涩谷,昭和二十二年人口才十二万余,但在二十八年则增加到二十一万多。
(7) 木暮实千代(1918—1990),电影女演员。学生时代进入松竹公司,昭和十三年(1938)以《爱染桂·后篇》出道,后演过许多电影。婚后引退,战后重返演艺圈,又回到松竹公司大船制片厂,演出《醉天使》(1949)、《青色山脉》(1950)等。战前很受男性喜爱,昭和二十六年起在广告片中扮演化妆品夫人茱茱,三十年扮演三洋夫人,成为朝近代化生活迈进的主妇偶像。侦探电影方面,曾主演木木高太郎的《三面镜的恐怖》。
(8) 位于东京银座的东宝电影院。建于昭和十年(1935),于昭和六十二年改建为东京日比古大楼。
(9) 原文巍パチンコ,国内俗称爬金库。在日本非常流行,于一九三〇年始创于日本名古屋。这种游戏带有一定的赌博性质。
(10) 上山草人(1884—1954),电影明星,本名三田贞。以新派演员的身份活跃在荧幕上,后去了美国,在好莱坞出演怪奇角色而一举成名。昭和四年(1929)回国后,上门拜访了乱步,请求提供拍摄悬疑电影的脚本,还在《讲谈俱乐部》昭和五年七月号《魔术师》连载的第一回撰写推荐文。此外,他曾在《新青年》昭和五年三月号和藤原义江进行对话,但乱步最终没能满足草人的期待。草人并没能在国产电影中出演好的角色,多半是配角。代表作有《巴格达大盗》(1924)等。
(11) 北园如何能事先料到隔壁房间会空下来?或者也有可能是听到邻居半年后会搬走,从那时候就开始拟定这个计划。
(12) 全名为约翰·艾文林·宋戴克,已成为科学侦探的代名词。为英国侦探小说家奥斯汀·傅里曼(r.at freean,1862—1943)笔下的侦探小说主人公,书中设定他是名法医学家和律师,技师波顿是他的助手,他利用科学的方法调查,解决了许多案件。他的故事共有长篇二十一篇,短篇集五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