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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步的天空(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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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多正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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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户川乱步经常在签名板上挥毫“浮世为梦,夜梦方为真实”,这句话究竟有什么深意?引用乱步的解释:

从青年时期开始,爱伦·坡的一段自述让我获益良多:

“这个世界的现实,于我都是梦——不过是一场梦。相对的,出现在梦境里的千奇百怪的思绪,不仅是我生命的粮食,更是我的现实。”

最近的作家中,英国的瓦特·德·拉·麦亚的一席言论继承了个中精神:

“我愿从现实世界脱离。与现实相比,空想更具真实性。”

若有人请我在签名板或诗笺上题字,我便会将这些话语凝缩为“浮世为梦,夜梦方为真实”,致赠对方。

——《忘不了的文章》

无论是爱伦·坡,还是德·拉·麦亚的思想,都可解读为:比起枯燥无味的现实、浮世人间,梦与空想的世界中所感受到的真实、想象力更值得称颂。或许这样的形容极其适合以幻影城主自居的江户川乱步,实际上,乱步并非自闭于幻想故事的作者。许多评论家都曾指出乱步的两面性——空想与务实。如同侦探小说鼻祖爱伦·坡在《创作的哲学》 (1) 中所陈述的,某一种类型的作家亟须以冷静的方式演绎出张力十足的美与疯狂、怪奇与幻想;而为了让想象力在艺术、文学中尽情翱翔,于现实与俗世建立牢固的基础及立足点是不可或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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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户川乱步本名平井太郎,一八九四年十月二十一日出生于三重县名贺郡名张町。父亲是平井繁男,母亲是平井菊,乱步是家中长男。平井繁男从关西法律学校(现关西大学)毕业后,在名张町的名贺郡政府担任书记。而母亲与祖母和佐都喜欢阅读讲谈本 (2) 、黑岩泪香等创作的小说。平井繁男的父母都是名张藤堂家藩士的后代。

而平井太郎深受母亲及祖母的影响,自少年时期便爱读岩谷小波的作品,菊池幽芳 (3) 的译作《秘中之秘》,沉迷于黑岩泪香的《幽灵塔》,并嗜读押川春浪等人的小说。他从小学起就对铅字、出版心怀憧憬,甚至独立编写杂志。日后由于父亲换工作、创业,一家人搬到名古屋。不料太郎就读中学时期,父亲破产,太郎只得自力打工赚钱,而后进入早稻田大学就读。

太郎对侦探小说的兴趣从未稍减。大二那一年,他大量阅读爱伦·坡与柯南·道尔的作品,并着手编辑推理小说备忘录的手工本《奇谈》,完成密室小说习作《火绳枪》。当时半工半读的苦学生太郎甚至怀抱远渡美国、在异乡成为侦探小说家的梦想。

毕业后,太郎进入大阪贸易商社加藤洋行上班,约一年后跳槽,前后做过鸟羽造船厂事务员、旧书店老板、《东京pack》杂志编辑、中华荞麦面摊老板、东京市政府职员、大阪时事新报记者、发油制造业经理等,历经各种职业。这段期间,他则嗜读谷崎润一郎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

在不停换工作的贫穷生活中,太郎邂逅了一九二〇年创刊的《新青年》。前两年结婚、生子,却始终处于失业状态的太郎认为“创作侦探小说的时机终于到来”,于是提笔完成《两分铜币》及《一张收据》。他曾将《两分铜币》的原稿寄给英国文学评论家马场孤蝶,请他惠赐批评指教,却未获得回应。因而太郎收回稿子,改投给《新青年》主编森下雨村。便是在此时,他将笔名定为“江户川乱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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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过《两分铜币》后,雨村为其点字暗号之绝妙、情节之诡奇及结局的逆转惊叹不已,并怀着“别林斯基读过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处女作 (4) 后,深夜拍门的欢喜”,征询熟读欧美侦探小说的小酒井不木对《两分铜币》的见解,不木亦大感惊艳。一九二三年,雨村在《新青年》四月号发布预告:“人们总认为,‘日本也必须推出不亚于外国作品的侦探小说’,果真出现如此出色的作品。一篇真正不逊于外国名作,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此番诞生的作品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纯粹创作,它就是本期发表的江户川乱步作品。”并同时刊出不木的推荐文:

即使一天吃四顿饭,我仍非得至少读一篇侦探小说才有饱足感,感谢森下先生推荐优秀如《两分铜币》的作品给我,愿此功德庇佑他转世入兜率天 (5) 。(略)日本出现一水平直逼外国知名作家的侦探小说家,让人备感欣慰。

——小酒井不木《读《两分铜币》》

与《两分铜币》同时投稿的《一张收据》则刊登在七月号。紧接着,乱步发表《致命的错误》、《二废人》、《双生儿》,一九二五年发表名侦探明智小五郎首次登场的《d坂杀人事件》,紧接着是《心理测验》、《黑手组》、《红色房间》、《天花板上的散步者》、《人间椅子》。而其中,《d坂杀人事件》与《心理测验》更促使乱步决心成为职业作家。

一九二六年,乱步发表《非人之恋》、《帕诺拉马岛奇谈》、《镜地狱》。在这些作品中,乱步挥洒自如地运用谜团与逻辑、诡计、意外的反转等侦探小说的手法,建构起独特的幻想耽美世界。可想而知,乱步会大受欢迎是理所当然之事。

法国文学研究家及作家涩泽辰彦 (6) 曾指出:

乱步的小说中,天生拥有不凡的气质。不寻常嗜好的男子,不惜金钱与时间,费尽千辛万苦只为实现诡谲的梦想,引起世人一片哗然。该模式占绝大多数。

乱步追求的全是乌托邦的黑暗母胎,其创作冲动中,蕴涵无意识的子宫愿望。

——《乱步文学的本质》

这些评论主要指向乱步的初期短篇,尤其是《帕诺拉马岛奇谈》等作品。

随着关东大地震的灾后重建完成,大量宣传、大量消费及大众文化的时代揭开序幕。一九二四年《苦乐》、一九二五年《国王》、一九二六年《大众文艺》等杂志接连创刊。除《新青年》外,还有《侦探文艺》、《电影与侦探》、《侦探趣味》等专门介绍侦探小说的杂志登场。而由于乱步的引领,横沟正史、甲贺三郎、大下宇陀儿、梦野久作、渡边温、水谷准、海野十三、小酒井不木等以《新青年》为根据地,逐渐活跃起来。侦探小说这种新兴文艺,在以往仅有时代小说一枝独秀的大众文学世界里逐渐自成一体。

然而,乱步对于将侦探小说归类为大众文艺感到极不适应。他在小酒井不木的邀请下,决定加入《大众文艺》,结识志同道合的长谷川伸、平山芦江、白井乔二、土师清二、国枝史郎、直木三十五等人,并发表评论《侦探小说是大众文学吗?》。乱步认为,纯粹的侦探小说如同专业与艺术的混血儿,是仅一小部分读者才能够理解的作品。

一九二六年至一九二七年,乱步以《一寸法师》第一次挑战报纸连载。这是向东京、大阪两地的《朝日新闻》两百万读者宣传侦探小说旨趣的绝佳机会。没想到,乱步却因自我要求过高,对作品左右看不顺眼,陷入自我嫌恶中,甚至宣告封笔。而后,他让夫人独立经营公寓租赁,踏上流浪之旅。

在朝日新闻撰写《一寸法师》期间,我就决心暂时封笔。作品之愚劣致使我难以承受,我一心只想中途放弃,却不被允许。最后,在极度勉强的情形下总算结束连载。只是那般痛苦令我刻骨铭心。就连看到小说两个字都想吐。

——《侦探小说四十年》

乱步曾回忆知名无产阶级文学理论家平林初之辅 (7) 说:“再没有任何评论家,能够像他那样指导、鞭挞、鼓舞初期的我,且令我敬畏。”当时,平林将侦探小说家分类为“健全派”、“不健全派”(后来由甲贺三郎分类为“本格”、“变格”),同时对乱步做出以下评论,仿佛预示乱步之后将投入通俗小说领域的写作:

像乱步这类以自由落体般的重力加速度朝尖锐、怪奇、意外等要素的最高峰冲刺的作家,若不暂时转换方向,寻回从容不迫的态度,或许会一头栽进死胡同里,就此动弹不得。

——《侦探小说文坛诸倾向》

作为日本名副其实的近代侦探小说家,我对乱步怀有深切的期盼。而这份期盼,唯有作者不失严谨的态度、精益求精,才可能实现。一旦松懈便未竟全功,至少以乱步为的日本侦探小说界,将陷入不忍卒睹的惨状。

——《日本近代侦探小说》

4

在这段长达十四个月的第一次封笔后,乱步尝试东山再起,该作品是一九二八年的力作《阴兽》。《阴兽》虽具备本格推理小说的结构,内容却极煽情,是描述虐待狂、被虐狂的,同时富有耽美的魅力,甚至乱步让自身夸张化的人物登场,也算是对过去的自己反省。而与《帕诺拉马岛奇谈》相同,决定刊登《阴兽》的,是时任《新青年》杂志编辑的横沟正史。

乱步十分擅长开场,尤其是《帕诺拉马岛奇谈》的开头,便直叫人预感到接下来会有惊涛骇浪、摄人心魄的情节发展,可谓出类拔萃。至今,我依然深信这部作品与《阴兽》是乱步文学的两大巅峰。

——横沟正史《〈帕诺拉马岛奇谈〉

与〈阴兽〉完成的过程》

乱步回归文坛后发表的《阴兽》受好评的程度甚至使该刊次的杂志加印了三次。紧接着,乱步便投入后世评价最高的《孤岛之鬼》长篇连载。此外,在《烟虫》、《带着贴画旅行的人》、《虫》等作品中,乱步独特的耽美文风更进一步深化。这些作品披着同性恋与残废制造者、尸奸等丑怪的遐思,深深唤起读者内心深处的诗情感性,每一篇都堪称代表作。然而,被奉为侦探小说界龙头的乱步却为此苦恼。

战前出版变格侦探小说巨著《脑髓地狱》的梦野久作曾说:“……日本也可能出现如同柯南·道尔那般的小说吗?……(略)相对于爱伦·坡遗留世间的刺鼻药水味,乱步创造出的那种浓稠的黑砂糖风味我还是第一次嗅闻。”(《我对江户川乱步的感想》)。他指责乱步的本格侦探小说《心理测验》、《d坂杀人事件》根本是模仿欧美创作,却对基于乱步文学资质开花结果的《白日梦》、《红色房间》、《跳舞的一寸法师》、《虫》等赞誉有加。即便如此,乱步仍没有自信。

封笔时期结束后,我撰写了《阴兽》、《烟虫》、《带着贴画旅行的人》、《虫》等,即使博得部分人士好评,依旧毫无自信。无论如何,这些根本不是真正的侦探小说,作为平林先生所谓的变格作品,我觉得它们早已过时。

——《侦探小说四十年》

乱步为《侦探小说四十年》中的《一九二九年》这一节写下了“活着就是妥协”的标题。

在私有财产、自由经济的世界中,没有钱,就意味着沦为奴隶。(略)这样的动机极度不纯、令人作呕,不料以我自己备感拙劣的小说谋生,竟是最有效且轻松的赚钱方法。(略)最后我妥协了。活着本身就是妥协。

——《侦探小说四十年》

乱步在初期耗尽创作侦探小说的热情,且自我要求太过之后,出于对自己作品的嫌恶,甚至宣告封笔。而再次执笔时,这位严苛的艺术创作家摇身一变,成为所谓的职业小说家。

5

一九二九年《蜘蛛男》(《讲谈俱乐部》八月号至一九三〇年六月号)

一九三〇年《猎奇的尽头》(《文艺俱乐部》一月号至十二月号)、《魔术师》(《讲谈俱乐部》七月号至一九三一年六月号)、《黄金假面》(《国王》九月号至一九三一年十月号)、《吸血鬼》(《报知新闻》九月至一九三一年三月)

一九三一年《盲兽》(《朝日》一月号至一九三二年三月号)、《白发鬼》(《富士》四月号至一九三二年四月号)、《恐怖王》(《讲谈俱乐部》六月号至一九三二年五月号)

一九三三年《妖虫》(《国王》十二月号至一九三四年十月号)

一九三四年《人间豹》(《讲谈俱乐部》一月号至一九年五月号)、《黑蜥蜴》(《日出》一月号至十一月号)

一九年《绿衣之鬼》(《讲谈俱乐部》一月号至一九三七年二月号)

上面列出的作品多是以名侦探明智小五郎与蜘蛛男、魔术师、黄金假面、人豹等异形怪人斗智斗力,惊心动魄的动作大戏。“对侦探小说读者而言,故事或许脱不开荒唐无稽的冒险怪奇内容,却意外颇受好评。”(《侦探小说四十年》)也因此,乱步在一九三一年的幻想短篇《目罗博士不可思议的犯罪》及一九三三年暌违已久地在《新青年》以本格长篇为目标的《恶灵》中断后,仿佛不再倾全力创作。一九三一年,集往年作品大成的《江户川乱步全集》共十三卷由平凡社出版,佳评如潮。这套全集可说巩固了乱步大众小说家的地位。

此外,一九二九年,乱步出版第一本随笔集《恶人志愿》,开启乱步以随笔家为名的足迹。《鬼之言》(一九三六)、《幻影城主》(一九四七)、《随笔侦探小说》(一九四七)、《幻影城》(一九五一)、《续·幻影城》(一九五四)、《海外侦探小说作家及作品》、《我的梦与真实》(一九五七)。乱步在侦探小说上的造诣自不必说,其贡献还囊括自传性的回顾、文化评论、关于同性恋文献的知识收集等,每一篇文章都以丰富的阅读基底与见解为基础,且言简意赅,是值得再三细读的高质量随笔集。

乱步的通俗长篇毁誉参半、褒贬皆有,但其独特魅力深深吸引《新青年》读者以外的大众,也是不争的事实。那些交织悬疑色彩而成的冒险的怪谈,或许故事之间大同小异,作者也过分自卑,但其文笔、描述之精湛无人能出其右,即使经过半世纪以上,每一篇作品依然为后世津津乐读,并改编为电视剧或电影,甚至进一步成为歌舞伎 (8) ,着实令人惊艳。近年来,在立教大学的主导下,学界更重新对乱步的通俗长篇与都市文化、大众文化之间的关联进行评价。

乱步的通俗长篇带来意想不到的影响。一九三六年,乱步第一部少年小说《怪盗二十面相》开始在《少年俱乐部》上连载,故事主线是怪盗二十面相与名侦探明智小五郎的对决。从此,以明智的助手小林少年为首的少年侦探团协助办案的冒险故事,受到全国年轻读者的支持,热潮延续至战后,是难得一见的长寿系列。而乱步的遗作正是同系列的《超人尼可拉》(一九六二)。

“情节犹如亚森·罗宾的翻版,比起创作成人读物,撰写少年读物轻松许多。约莫是少年刊物中,从未出现类似的作品,因而大受欢迎。由于经常收到孩子们的来信,受到鼓舞的我,决定每年连载一部长篇少年作品。”(《侦探小说四十年》)众多通俗长篇致使乱步被视为情色丑怪的代名词,少年长篇却让他在意想不到之处邂逅了知己。

战后,写下反推理小说大作《献给虚无的供物》的中井英夫注意到乱步少年作品的舞台——东京。

作家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不再迷恋、怜恤无赖的东京及创作小说?

开头一定会出现的寂寥荒原(略),这是居住在都会的少年所害怕的原始风景。

乱步是直到最后心中都保有这份纯粹的恐惧,且深知如何直接表现的罕见人材之一。

其实乱步才是那过分孤独、不得不接连改变外表出现在少年面前的那个“存在本身就是羞耻”的怪盗二十面相。

——中井英夫《过于孤独的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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