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呢喃(2/2)
虽然有些长,但我依旧忠实地节录原文:
我们肩搭着肩,步履蹒跚,口齿不清地唱着一高的宿舍歌,回到公寓。
“去你房间吧,去你房间吧。”
诸户说着,拖着我进入我的房间,房间里铺着我从来不收的被褥。不知道是被他推倒的,还是自己绊到了什么东西,我一下子就跌倒在垫被上了。
诸户站在我旁边,直愣愣地俯视着我的脸,语调平板地说:
“你好美。”
那一刹那,虽然非常奇妙,不过一股异样的念头掠过了我的脑海。我化身为一名女子站在那儿,由于醉酒而双颊泛红,却也因此更衬出帅气青年的魅力,就是我的丈夫。
诸户跪下来,握住我无力搁在垫被上的右手说:
“你的手真烫。”
同时,我也感觉到对方的手掌灼热如火。
我一脸惨白,缩进房间角落,转眼间诸户的眉宇浮现出一种做出不可挽回之事的懊悔。接下来他用沙哑的声音说:
“开玩笑的,开玩笑的,我刚才是闹着玩儿的。我不会做出那种事情的。”
接着,诸户趴倒在书桌上:
“请你不要看不起我,你一定觉得我很下流吧?我和你是不一样的。不管从哪个意义上说,我们都是不同的人种。但是我无法向你解释其中的意思,有时候,我会一个人害怕得颤抖不已。”
这段告白,与三岛由纪夫的《假面的告白》意义稍有些不同,而三岛与乱步的联系,通常或许都只知道三岛由纪夫把《黑蜥蜴》改编成戏剧,但我们不能遗漏,细若丝线的悲哀缠绕在一起,紧紧地联系着这两个人。然后,鸥外在《青年》中写道:
每当看见纯一的笑容,大村就想:这个人的眼神多可怜啊。与此同时,同性之爱的字眼突现脑海。人的心底,有道深不可测的黑暗疆界……
当看到连这一点都无法理解,对三岛的死只会用“同性恋”、“人妖”这样的字眼辱骂的众多“有识者”,我深刻体会到“人外”、“不得与人相来往之身”等话语的真义,也能够理解乱步为了飞出这块流放之地所做出的努力了。
●毛久津冢 [3] 的悲叹
假如要挑选十大侦探小说,首先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上《孤岛之鬼》。不过前阵子《周刊文春》举行号称史上最大规模的问卷调查,选出“日本推理小说一〇〇”,其中第一名是横沟正史的《狱门岛》(八九五票),乱步终究没能进入前十大。《两分铜币》第十三名(三百六十六票);《阴兽》第十四名(三百五十六票),而《孤岛之鬼》居然只拿到三十七名(一百五十一票)。 [4]
这也难怪,新刊书籍的架上乱步作品寥寥可数,且《孤岛之鬼》也没被选入角川文库精选二十部,一想到这部稀世名作将就此沉入灭绝的深渊,我便觉得窝火。不过,昭和四年到六年,乱步三十五到三十七岁的三年间是创作最为充实的时期,除上述的两部作品,还有短篇中称得上最高杰作的《带着贴画旅行的人》、《目罗博士不可思议的犯罪》,并从《蜘蛛男》起,一气呵成地发表了《猎奇的尽头》、《魔术师》、《黄金假面》、《吸血鬼》、《白发鬼》、《恐怖王》七部长篇,自此终于获得所谓的百万读者。
与此相对,同性之爱那宛如燧石般幽暗的火花就这样消逝了吗?并非如此,昭和十一年,乱步在《文艺春秋》发表一篇题为《藻屑冢》的感人肺腑的文章。文中,作者提到十六岁的伊丹右京与十八岁的舟川采女,发生在这两个连名字都优美无比的美少年之间的一场悲剧之恋,是乱步特地到浅草今户的庆养寺毛久津冢查证过的故事。
德国的研究者约瑟夫·薜德尔及卡修·哈克把《藻屑物语》介绍给英国的爱德华·卡本特,乱步这才第一次听闻,并对这起真实的悲恋产生强烈的兴趣。《藻屑冢》中写得很简单:
《藻屑物语》的文本不难找,有兴趣的读者可参考“燕石十种”或“三十辐”。
但现在不管是获取或解读古文都不容易。事实上,翻开“燕石十种”第二卷,找到《藻屑物语》的部分一看,是一整段没有标点符号也不换行的文章:
花は盛り色あるを以て自らその枝をうしなふされば今の御代見として殊に時めき給ふ桜川侍従の御もとに頃日みやづかへ侍る童に伊丹右京といへるありけりその樣いやしからず心すなほにしてものあはれをしり春は東叡山の花に心をうつし散なん後の事をおもひ秋は隅田川の月にかこち歌は贯之忠岑が心にもかなふ……
右京既に十六歲の春風静けき夕つがた南おもての格子あけさせ脇息を設け花のさかりなだらかに打ながめたるよそほひいとろうたけいはんにもなし斯て又おなじ流を汲でしる舟川采女といへるものありけるが是も十といふて又八つ許りもあまり侍らむかその樣うるはしく只人ならぬおのこなりけるが彼右京が脇息による有さまをひと目見るより心まどひ夢ともなく現ともなくさし寄…… [5]
《藻屑物语》的内容大意,就是采女对右京一见钟情却无法表白,终于相思成疾。好友左马之助察觉采女的情意,挺身为两人当月老,顺利拿到右京的回信,采女于是病愈。可是,另一名也爱慕着右京的年轻人细野主膳,求爱不成,欲杀右京却反遭杀害。事情演变成右京必须在庆养寺切腹,采女获报赶至,最后两人咏唱辞世之句,一同切腹:
宽衣现雪肌,一刀入左腋……玉石俱碎永共眠
这是宽永十七年(一六四〇)的事。乱步造访时,宽约二尺、高约三尺的石碑已经蒙尘,湮没于荒草之中,凄惨地倾颓在地,表面以变体假名刻着“毛久津冢”,听说无论什么时候去看,都一直是那个样子。昭和十一年的时候也是:
……我供上夏草作为祭悼之花,两位少年的墓碑带着没有记忆的表情寂然躺卧。
墓碑表面用粉笔画着没有意义的直线与曲线,是附近孩子的恶作剧涂鸦吧。对儿童来说,这座石塚不过是适合涂鸦的石头。甚至在大人眼里,也已经只是一块石头了。
因而这段文章显得静谧、哀伤。当时已无好事之徒会去祭拜三百年前一对美少年的石塚,更别提现在的成年人,念友 [6] 情谊在他们心里连一丁点儿大的涟漪都激不起来。倘若三岛由纪夫和森田必胜 [7] 也在不为人知之处“玉石俱碎永共眠”,哎,搞不好会沦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当成一桩丑闻埋没在历史之中。这些嘲笑,与泷泽马琴抄录《藻屑物语》并加上牛头不对马嘴的说教,训斥包括左马之助在内的男色不忠不孝之害是一样的吧。
●梦幻相簿
乱步的浅草和川端康成的浅草深深魅惑了少年时期的我。当时我就住在骑自行车不用十五分钟就能到浅草的田端,遂打扮成小店员,将自行车寄放在国际剧场旁,然后潜身地铁横町的“毕可乐”、“布朗达比”或名曲吃茶“南”,努力想嗅闻一些《一寸法师》和《浅草红团》的残香。战争前年,大川尚未开始护岸工程,葫芦池的绿藻和天鹅喷泉都还在。
对当时的我来说,昭和五十九年par社出版的松山岩《乱步与东京》,是一本贵重而欢乐的写真集。虽然有些遗憾没放入任何大川和大川河岸的照片,但书里载满了一切熟悉的古老美好的东京建筑。如今回顾,率性融入其中的西洋设计,让我不禁诧异这城市竟如此庞杂、毫无计划性。不过,照片中的景色无疑是我的故乡,好似能在某一街角瞥见乱步伟岸的背影。
蒸汽船的码头,河川彼岸贩卖电气白兰地的神谷酒吧 [8] 。一到梅若祭,就会吸引一大群老太婆来木母寺整日念佛。回到这儿,便是谷中的墓地。拉上白色纸门的各家寺院,上野樱木町的圣道明修道院,土黄色的美术馆和宽广的石阶,萩花飘洒的灵屋,古色古香的木结构美术学校和音乐学校。来到山手,则有“不出所料恶贼巢窟”的户山原——我一直在想会不会有出版社集结这些照片,企划一本《乱步相簿》。但看看新刊书籍的架上那么乏善可陈,这或许是个无法实现的奢望。
这么一提,今年六月东京电视台有个由台东区赞助的十五分钟节目,邀我谈谈“台东区与乱步”。题目虽佳,但因为再没有比电视中的自己更面目可憎的东西,我并未立刻答应,于是对方建议先见面聊聊,约好的日子竟就搬来摄影器材,我只好硬着头皮讲了三十分钟。
至于究竟说了些什么,虽然朋友帮忘记播映日的我录了影,但反正不是值得特地出门观赏的内容,索性便搁置不管。不光台东区,仍位于麻布的养源寺(在《一寸法师》和《少年侦探团》中出现)。还有已经拆除的红砖灵南坂教会等地,我都希望能一同载入这本梦幻相簿里面。
如今,我在可说是怪盗二十面相故乡的世田谷区居住已久。当年世田谷区还是一片麦田,或者说是遍地灰尘与泥泞的东京乡区。但近年东松原车站一带,西洋人多了起来,甚至可在羽根木的派出所看到金发的迷路者,感觉好像在读乱步新的少年作品一般,令人莞尔。
写这篇稿子时,我又重读了一遍年谱,发现我出生的大正十一年,乱步完成首篇创作《两分铜币》和《一张收据》。昭和四年,小学一年级的我初次读到《孤岛之鬼》。由于这样的缘分,我禁不住跳出“言论家乱步”的主题,逐渐偏向类似“乱步与我”的交集的私人化的内容,而长大成人的我,生活中更有许多与乱步相关的插曲。
昭和三十二年,我初次和乱步见面,当时由有马赖义、松本清张担任干事,创设芥川奖、直木奖的作家组成侦探爱好读书会——“影之会”。我算是读书会的经理,因为六月的第三次例会决定请乱步谈话,我便前往乱步在池袋的家拜访,获得他出席的首肯。在根岸的“笹之雪”散会后,大伙儿约好一起去探探浅草脱衣舞小屋的后台及同志酒吧,便分别搭上出租车,机缘巧合我和乱步同乘一车。那时,我问起一直耿耿于怀的埃勒里·奎因的短篇《疯狂下午茶》(the ad tea party)。而与乱步谈论侦探小说,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之后,乱步为答谢邀请,招待有马、松本两位到上野池畔的料亭,我呆呆地跟随,机缘巧合地见证从乱步到清张的推理小说历史传承的现场。当时虽然《点与线》、《隔墙有眼》 [9] 已开始连载,但单行本是隔年才出版的,一般大众还不知道推理作家清张的名号。然而,在这一年接下《宝石》总编辑职务的乱步,很早就相中清张,说他的后继者非清张莫属。
“总之再这样下去,侦探小说没有未来。拜托你,答应新年度的连载吧。”
清张无法拒绝乱步的恳求,写下《零之焦点》,社会派推理小说的全盛时期由此展开。
另一方面,我从昭和三十年着手创作长篇《献给虚无的供物》,却始终无法完成。我毅然决然将前半部六百页投稿三十七年的江户川乱步奖,没想到竟获得乱步的青睐。据负责人透露,乱步直到评选会前一天还在说:就决定这篇作品,可以向报社记者公布了。只不过,评选结果一开始便遭到大下宇陀儿及木木高太郎等人的猛烈反对。况且,这年有户川昌子及佐贺潜两位后来在媒体上大为活跃的作家出场,于是《献给虚无的供物》无缘问世。
隔年,完成后半部后,我立刻写信给乱步,请求他务必一读。乱步当时罹患身体肌肉不断萎缩的怪病,听说只能看看电视卡通片,然而,尽管是代笔,他仍答复愿意看看,可我觉得实在太勉强他,终究没把稿子寄过去。三十九年,《献给虚无的供物》以塔晶夫这个古怪的笔名由讲谈社出版,但我不认为乱步读过这部八级字体、两段排版,多达一千两百页的棘手作品。四十年七月,乱步逝世,我想至少为他送行,于是在艳阳高照的八月一日参加了在青山葬仪场举行的葬礼。两天后,乱步敬爱的谷崎润一郎辞世,这是我无法忘怀的偶然。
《献给虚无的供物》出版以来,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仍旧默默无闻,但几年后受到埴谷雄高等诸位评论家的赏识,重新收录于三一书房版“中井英夫作品集”,自此,不管我再怎么强调这是一部反推理小说,亦无人理会,在刚才提到的《周刊文春》推理小说一百选里,也居于《狱门岛》及《点与线》之间,以八百三十九票获得第二名。可是,想到这部作品是沐浴在乱步的影响下,一心努力继承乱步内心深处的漆黑之梦,本着为让乱步一读的心态一路写来,我也只能满足于至少乱步曾读过前半部的幸运了吧。
我们在没有乱步的世界居住已久。没有《目罗博士不可思议的犯罪》中为我们侃侃而谈的月光青年,《带着贴画旅行的人》也觅不到踪迹。人间无聊得令人发慌,故乡的记忆日渐淡薄。即便试着织出一个个五彩斑斓的梦想,接收的窗口依然紧闭。乱步以及三岛,他们现在在哪儿翱翔?还是就像杰克·芬尼(jack fney)在《失踪人口》(of perns )中写的,回到伯纳星为村人们讲述新的故事?不管怎么样,只要肉体还在人间,我们永远无法得知……
[1] 该文是笔者为讲谈社于一九八六年出版的“论述推动日本系列”第二卷《探索人类》所写。
[2] 在澡堂负责烧水,或为浴客擦身洗澡的下人,一般称为三助。
[3] “毛久津冢”和后文提到的“藻屑冢”在日文中读音相同。
[4] 计票方式比较特殊,把读者选的第一名书目算十票,而不是选择该作品的人数。
[5] 此段为古文原文。
[6] 有男色关系的好友。
[7] 森田必胜(1945—1970),政治活动家,三岛由纪夫切腹自杀时,森田为三岛介错(砍头),并随之切腹。
[8] 一八八二年神谷酒吧调制的一种以白兰地为基底的鸡尾酒饮料,名为“电气白兰地”。当时因“电气”(电力)还很稀奇,许多东西都冠上“电气”二字以表现时髦。
[9] 日文原名分别为《点と線》、《眼の壁》。下文的《零之焦点》原名为《ゼロの焦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