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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步变幻(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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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井英夫

这次,古老又美好的时代侦探小说以文库版全集 [1] 的罕见形式集大成。现今的推理小说已呈现多样化的态势,范围广泛轻易梳理不了,但其根本的魅力,无疑是由收集到本丛书的作品散发而出的。直到现在,故事里鲜红色的血水仍汩汩往外流淌着,黑暗的帷幕里更是深不可探。热爱推理的读者大概能在这些文库的字里行间,听见凶手微不可闻的呼吸,敏锐地察觉到他们卑微如草芥的气息吧。

江户川乱步曾以异次元魔王之姿君临人间,然而他的本质异于外表,潜藏在灵魂极深处,常人无处觅其踪迹。这一本本堆叠在一起的乱步代表作,有孤独和羞赦凝结而成的少年独有的纯粹,还有乱步式天马行空的幻想。此刻,漆黑的帆船就要缓慢展开新航程……

昭和二十九年到三十年,资深侦探小说迷得到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江户川乱步迈入花甲后,竟在《宝石》及《趣味俱乐部》上分别连载起《化人幻戏》和《影男》。居然还能读到乱步的新作长篇,这是多么幸福啊!单行本出版时曾被删除了一部分,《化人幻戏》的开头原是:

这诡异的连环杀人案,究竟该从何说起?作者脑中清晰地烙着案子的每一个线索,每一条细微的脉络,却迷惑着找不到切入点……好吧,从那儿开始吧。故事的重要人物之一庄司武彦,借秘书身份进入前侯爵家,成为人河原家的一分子,就由此开场吧。

后续的是现行版本的正文,所以这段文字若说多余,也确实多余。但这种欲语还休,或者说从容不迫的独特语调,是十足的乱步风格,能叫读者被挑逗得直起鸡皮疙瘩。

还有一处与现行版本不同,是“可是,事后想想”的结尾部分。在杂志《宝石》连载时是这么写的:

……他被卷入异常的犯罪事件中,饱尝不可名状的恐惧,甚至面临失去性命的不幸。

换言之,乱步当初是想夺去这名青年的性命的,但如同各位读者所见,庄司武彦在防空壕的黑暗中眨巴着眼睛,最后毕竟是生还了。关于这一点,乱步在桃源社版全集的创作笔记中,毫不留情地批判:

……《化人幻戏》应该是我倾注心血最多的作品,但我毕竟不擅长构思长篇,创作过程中出现太多心理与行为矛盾的细节。一如以往,为加以弥补我在诡计上费尽心思,尽管每个月都痛苦挣扎但诡计几乎都毫无创意可言,犯罪动机算有新意,却缺乏使人信服的必然性。和我所有的长篇都一样,这又是一部失败作品。

这批评严厉得直叫读者想说:“老师,没这回事,我们每个月都读得津津有味。”乱步对自己作品的批判,从《一寸法师》起就毫不留情。乱步巨细靡遗地分析:

……我甚至把另一个不可能实行的卖点“密室”纳入文中,却反而成为作品的弱点。

的确,除了枯燥无味的密室说明,还有录音机、时钟等,在理论上难以实现的诡计,以长篇而言,缺点不少。不过乱步把前面町区的巨大防空壕摆到结尾,直到最后都毫不厌倦地怀念洞窟愿望,也就是胎内愿望,如今看来也令人欣喜,不论是蜷缩在橱柜与墙壁间的少年时期,抑或躲在橱柜里刻苦修炼文字的青年时期,乱步的灵魂始终是漂荡在悲哀羊水中的胎儿。而《影男》的地下王国也是重弹《帕诺拉马岛奇谈》的老调,让人有炒冷饭之感。但乱步对于始终如一的反地上、反现实的固执叫人拍手叫好,乱步这个胎儿终其一生的漫长噩梦,无异于侦探小说的魅力本身。现在的推理小说,失去的便是这种作者深沉的恐惧及梦想,还有超凡脱俗的文章表现力吧。读者应该再更挑嘴一些,别收着放弃粗糙速食食品的权利——既然粗制滥造的加工品已如此泛滥成灾。

乱步对自己的长编作品评价如何姑且不论,短篇方面的大特色在于,不仅故事情节缜密,文章也形同精巧的手工织造,时而宛若优雅的刺绣,让妖艳森林的每一个细节都能一览无余。昭和四年的《带着贴画旅行的人》、六年的《目罗博士》就是绝佳的例子,前者的海市蜃楼奇景,后者的月光妖术,仿佛召唤着读者进入美轮美换的异次元世界。重要的是,贯穿其中的悲哀情感,完美地包裹住这些奇异的故事。

鱼津的海市蜃楼,四五月里的白天也能见到。听说当这奇特的自然景观出现的时候,市政府会用警报通知。不过,即使在当地似乎也难得一见,我住在鱼津的老朋友也只在高中的时候看过一次。

据年谱记载,乱步在昭和二年,出于对《一寸法师》的深恶痛绝,乱步再一次封笔,沿着日本海岸流浪,当然也去了鱼津,那个年代的深夜火车之旅,我无法想象有多寂寥孤独。昏暗的电灯是为呼应心中的苦闷吗?车轮声单调地响着。可是正由于有这样的苦闷支撑,才催生了这篇名作,所以乱步也认为“这是我最中意的短篇”。

其实,乱步在这场放浪之旅中似乎并未亲眼目睹海市蜃楼,但他凭借惊人的想象力和生花的妙笔,运用文字的魔术,把海市蜃楼的实景呈现在读者面前。

海市蜃楼仿佛空中播放的巨型电影,又像在乳白底片表面滴上墨汁,自然洇渗开,干透后放大数倍再把它投射到半空中的情状。

内心深处那一团骇人的惊恐油然爆开,就像远雷炸开时听见的人必定耳鸣一般。有什么东西涌上胸口,禁不住吐到怀纸上一看,那或许会是宛如小酸浆般的一摊血。正因如此,海市蜃楼与后半情节中的十二阶及窥孔机关的古旧完美呼应,尽显幻灯画中的小小世界。而故事的落幕真正让人久久回味的:老人是时间彼方的存在,绝不会出现在都市的喧嚣和霓虹灯下。

至于《目罗博士不可思议的犯罪》,乱步曾嫌这难得一见的标题太长,不假思索地改成《目罗博士》,但直到现在我仍对旧标题眷恋不舍,忍不住想振聋发聩地呼喝一声:不行,那可是本末倒置啊!这个出神入化地写活了月光妖术、大楼山谷孤独的短篇,还是需要那略嫌冗长却有些朦胧韵味的标题,乱步自身也非常明白。我真想号召有志者,发起改回原标题的运动(题外话,且在此处提欠妥当,但我哀伤地想起前些日子刚为目白署巡查举行了遗体联合告别式。这个盘问路人时不幸遭刺杀而晋升为警部补的青年,也姓米良 [2] ,往后已无法尽情沐浴在月光下了。不过说来奇怪,昭和十年以前的月光,似乎有异于现今的浓郁光辉,而且仔细体会似乎能听到它的呢喃。这绝不只是都市照明璀璨之故,一定有过所谓的“寂静的月光”,它能轻易照射到心底深处,一点一点地改变、破坏什么。当时月光的疯狂,这概念比现在更能被人接受,人们也颇能理解natic这个词。内田百闻 [3] 的“月光浴”,是试图延缓老去的苦肉计,但词汇本身的美感让人感受到其中隐含着不同的意义。或许也如柿沼马戏团的团长说的,深夜打扫泳池,会感到月光阵阵灼烧着皮肤。这些正是有魔性的月亮的恶作剧吧。

《目罗博士不可思议的犯罪》完全就是这样一篇沐浴在月光下的作品,也一直为特别热爱月光的少数读者传诵至今。大楼对面的窗户,站着蜡黄的脸上挂着邪恶笑容的眼科医师目罗聊斋。那个矮个子老人在月光底下变成猿猴,从大楼山谷间坠落。最后,叙事者的青年便和《带着贴画旅行的人》一样,巧妙地退入时间彼方,再也不曾出现。

从《两分铜币》到《镜地狱》,大正时期执笔发表的初期短篇,与上述的两篇作品相较,都是以理性与机智为主轴构成的。《天花板上的散步者》和《人间椅子》也是,尽管表面描写变态心理,但都以意外的结局收场,手法之神妙,正是精彩之处。即使如此,前者垂下四角裤的绳子(旧时曾有这样的东西,绳子不小心抽出来或掉进裤头,就很难恢复原状,让人煞费周章。真不知道乡田怎么穿回去。)的滑稽,及后者隔着一层皮革享受西洋人伟大臀部的奇妙肉感,始终令我无法忘怀。只是,《心理测验》无益地卖弄道理,我从以前就不是很欣赏。不过,无论如何,这些作品奠定了日本创作侦探小说的基础,想到当时的读者是如何享受新形式的小说、乱步等新锐作家的登场是如何目眩神迷,我心底便羡慕不已。因为绝大部分的读者,都是只在小说里出现的高等游民,总是无聊得发慌,咬着留得长长的小指指甲,一心期待着血腥案件发生。

再补充一点,乱步在昭和二年出版的“大众文学全集”的序文中说,选录的五篇之中,前两篇与《一张收据》相同是纯粹的侦探小说,剩下的三篇与《红色房间》等篇目,则是“我在古怪嗜好驱使写下的所谓变格侦探小说”,而战后的本格、变格论战,大概就是由此而起的吧。这场议论一开始或许还有点儿意义,但在日本的侦探小说史上,再也找不到比这次的探讨更没营养又白费力气的论争了。这就跟指控《烟虫》是反战小说、是大不敬的一样,我觉得无关紧要。

《烟虫》中,描写重残只剩躯体的士兵与他的妻子,生活在荒僻乡下别馆的故事。吱吱作响的煤油灯、深草掩埋的古井,当故事的最后一幕,匍匐着爬到井边的爬虫,一切交织成电影《畸形人》 [4] 最后一幕的噩梦,因此问题只在于能否产生共鸣。乱步对这篇作品的解说,态度十分凛然,我引用结尾的部分:

……当我被左翼认同时不感到欣喜,惹来右翼的厌恶也不觉得有什么。我热爱说梦的性格,让我不管在现实世界中受到怎样的对待,都不痛不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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