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1/2)
七月十五日星期五至七月十六日星期六
随着泰勒波利安的离去,法庭上扬起一片窃窃私语,艾弗森法官用笔敲着桌沿让众人安静。他似乎不太确定该如何继续。最后他转向埃克斯壮检察官。
“对于过去一小时内所看到和听到的事情,你有什么意见要补充吗?”
埃克斯壮站起来看看艾弗森法官,再看看艾柯林特,最后转头刚好迎上莎兰德坚定不移的目光。他明白这场仗输了。他视线扫过布隆维斯特时顿时满心惊恐,因为他发现自己可能也受到《千禧年》调查……而这可能会毁了他的前途。
他实在不明白怎会发生这种事。开庭前他还信心满满,自以为对本案知之甚详。
和纽斯壮警司多次恳谈后,他能了解国防单位希望寻求的那种微妙平衡。他们向他解释过一九九一年那份莎兰德报告是伪造的,他得到了他需要的内部情报。他提出问题——数百个问题——也全部获得解答。为了国家利益的欺瞒手段。如今,据艾柯林特说,纽斯壮被捕了。他曾经相信泰勒波利安,毕竟他看起来那么……那么能干。那么有说服力。
老天哪,我这是锳了哪门子浑水?
接下来,我又该怎么脱身呢?
他摸摸山羊胡,清清喉咙,缓缓地摘下眼镜。
“我很遗憾必须这么说,这次调查当中,我接收到的一些重点是错误的。”
他心想不知能不能把错怪到调查警员身上,与此同时脑海中浮现出包柏蓝斯基巡官。包柏蓝斯基绝对不会挺他。假如埃克斯壮走错一步,包柏蓝斯基会召开记者会毁掉他。
埃克斯壮与莎兰德视线交会。她耐着性子坐在那里,他从她眼中看到好奇与复仇。
绝不妥协。
他还是可以让她因为史塔勒荷曼的重伤害罪被判刑,也八成可以让她因为在哥塞柏加杀害父亲未遂被判刑,也就是说他得立刻改变战略;要放弃与泰勒波利安有关的一切。绝不能再提及她是精神病人,但这也意味着她一路回溯到一九九一年的说辞变得更有力。失能宣告全是假的,除此之外……
她还有那卷要命的影片……
这时他猛然想到。
天哪,她完完全全是个受害者。
“艾弗森法官……我想我不能再信赖自己手上这些文件了。”
“我想也是。”艾弗森法官说。
“我不得不请求休庭或者暂缓开庭,直到我能针对起诉事项作某些调整为止。”
“安妮卡女士呢?”法官问道。
“我要求立刻无罪开释我的当事人。我也要求地方法院在关于莎兰德被宣告失能的问题上表达明确立场。此外,她的权利遭受剥夺,我认为也应该给予适当的赔偿。”
莎兰德转头看着艾弗森法官。
绝不妥协。
艾弗森法官看了看莎兰德的自传,接着又抬头看看埃克斯壮检察官。
“我也认为最好能调查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而导致这令人遗憾的局面,但你恐怕不是主导调查权的适当人选。我当了这么多年法官与审判者,从未面临过在法律上如此两难的情况。坦白说,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我甚至从未听说过检察官的主要证人在庭讯期间被逮捕,或是十分具有说服力的主张结果竟是捏造的。我实在看不出检察官还有什么起诉的理由。”
潘格兰轻轻咳了一声。
“什么事?”艾弗森问道。
“身为辩方的代理人,我也只能认同您的感觉。有时候我们得退一步,让常识引导正式的程序。我想强调的是有一桩丑闻即将撼动整个体制,而身为法官的您只看到了第一阶段。今天有十名国安局警察遭到逮捕,并将会以杀人等罪被起诉,由于罪名太多,光是写起诉书就要花一段时间。”
“我想我不得不将这个庭讯延后了。”
“请原谅我这么说,我觉得这样的决定不太好。”
“请说。”
“莎兰德是无辜的。她的自传虽然被埃克斯壮先生不屑地斥为‘异想天开’,事实上却是真的,而且全都可以加以证明。她的权利遭到无情的剥夺。既然已开庭,我们可以坚持正常程序,继续庭讯直到我们获得无罪开释的判决,但另外还有一个明显的替代方案,就是针对与莎兰德相关的一切启动新的调查。如今已经有一项调查工作正在进行,以解决这整个混乱的纠纷。”
“我明白你的意思。”
“身为本案的审判长,您有一个选择。明智的做法是摒弃检察官整个初步调查的结果,要求他做好他的功课。”
艾弗森法官紧紧盯着埃克斯壮看了许久。
“而正当的做法则是立刻释放我的当事人。此外她也应该获得道歉,不过平反需要时间,也要视调查的其余部分而定。”
“我知道你的重点,潘格兰律师。但在宣判你的当事人无罪之前,我必须对整件事了解得一清二楚。这恐怕得花一点时间……”
他顿了一下,看着安妮卡。
“如果我延到星期一开庭,并答应你们的请求,因为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继续羁押你们的当事人,这也意味着不管发生什么事,她应该都不会被判刑,那么你们能保证在接下来的程序中,她会随传随到吗?”
“当然。”潘格兰马上就说。
“不行。”莎兰德尖声说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之转向这整出悲剧的核心人物。
“你这是什么意思?”艾弗森法官问道。
“我一被释放就要离开这个国家。我不想再多浪费一分钟在这个庭讯上。”
“你拒绝出庭?”
“没错,如果你还要问我问题,就要把我关起来。你一旦释放我,就表示我这部分都结束了。那我就不必要让你、让埃克斯壮或其他任何警察随时都找得到人。”
艾弗森法官叹了口气。潘格兰似乎也被搞糊涂了。
“我同意我当事人的想法。”安妮卡说:“是政府和官方人士对莎兰德犯了罪,而不是相反的情形。至少也应该让她能无罪走出这扇门,让她有机会把整件事抛到脑后。”
绝不妥协。
艾弗森法官瞄了手表一眼。
“现在三点。也就是说我不得不下令羁押你们的当事人。”
“如果这是您的决定,我会接受。我身为莎兰德小姐的代理人,就埃克斯壮检察官起诉的罪名,请求法庭宣判全部无罪。我请求法庭无条件并立刻释放我的当事人。我也请求法庭撤销她之前的失能宣告,立即恢复她的公民权。”
“关于失能宣告一事的过程明显要长得多。我得看过精神科专家为她检查后所作的声明,不能骤下决定。”
“不行。”安妮卡说:“这我们不能接受。”
“为什么?”
“莎兰德必须和其他瑞典公民拥有相同权利。她是某项罪行的受害者,她是被不实地宣告失能,我们都听到那次伪造文书的证词了。因此让她接受监护的判决缺乏法律基础,必须毫无条件地撤销。我的当事人没有任何理由接受精神状态检验。没有人需要在受害之后还得证明自己精神正常。”
艾弗森法官考虑了片刻。
“安妮卡女士,我明白这是特殊状况。我先宣布休庭十五分钟,让大家可以伸伸腿、理理思绪。如果你的当事人是无辜的,我不希望她今晚遭到羁押,但这也表示今天本庭必须继续到最后。”
“我没有意见。”安妮卡说。
布隆维斯特抱抱妹妹。“事情进行得如何?”
“麦可,我对付泰勒波利安真是太精彩了。他完全被我击垮。”
“我就说你是天下无敌的。说到底,这件案子主要并不是关于间谍和政府秘密单位,而是关于妇女所受到的暴力对待与施暴的男人。我虽然听到看到的不多,但你真是了不起。她会无罪开释的。”
“你说得对。这点绝无疑问。”
艾弗森法官敲响木槌。
“能不能请你把事实从头到尾简述一遍,让我能清楚了解真正的经过?”
“好的,”安妮卡说:“那我就从那个骇人的故事说起。七十年代中秘密警察局内有一个自称‘小组’的团体,他们掌控了一个苏联的叛徒。这个故事已经刊在今天的《千禧年》杂志。我想这应该会是今晚所有新闻报道的头条……”
晚上六点,艾弗森法官决定释放莎兰德,并宣布她的失能宣告无效。
但有一个条件。艾弗森法官要求莎兰德接受讯问,就她所知为札拉千科事件作证。起初她不肯答应。她的拒绝一度引发争执,直到艾弗森法官将身子往前倾直视着莎兰德,并提高声量说道:
“莎兰德小姐,我撤销你的失能宣告就表示你和其他公民拥有一模一样的权利,也表示你拥有同样的义务。因此你有责任管理自己的财务、缴税、守法,并协助警方调查重大刑事案件。所以我现在要传你出庭应讯,凡是拥有可能有助于办案的重要情报的公民都应该这么做。”
这番理论的逻辑似乎起了作用。她嘟着嘴像是不高兴,但已不再争辩。
“等警方约谈过你之后,初步调查的负责人——在本案就是检察总长——将会决定未来的诉讼程序中要不要传你作证。和其他任何瑞典公民一样,你可以拒绝应讯。你要怎么做与我无关,但这可不能全由你做主。如果你拒绝出庭,那么就像其他成年人一样,可能会被以妨碍司法或伪证罪起诉。不会有例外。”
莎兰德的脸色更加阴沉。
“所以你决定怎么做?”艾弗森法官问。
思考了一会儿之后,莎兰德轻轻点了个头。
好吧,妥协一点点。
当晚简述札拉千科事件时,安妮卡对埃克斯壮检察官毫不留情地展开攻击,最后埃克斯壮坦承事情经过差不多就如安妮卡所描述。初步调查期间他获得纽斯壮警司的协助,并从泰勒波利安医师那里取得信息。埃克斯壮本身并未涉及阴谋,他与“小组”合作纯粹出于身为初步调查负责人的诚意。当他终于了解整个阴谋的范围,便决定撤销对莎兰德的一切指控,这个决定也表示可以省略许多行政手续。艾弗森法官看似松了口气。
潘格兰在法院待了一整天,这是多年来第一次,因而感到疲惫万分。他得回到厄斯塔康复之家,上床休息。米尔顿安保的一名警卫护送他回去。临走时,他一手按住莎兰德的肩膀,两人默默地互相注视。顷刻后她点了一下头。
安妮卡在七点打电话给布隆维斯特告知莎兰德被判无罪,但可能还得在警察总局待上几个小时接受审讯。
消息传来时,《千禧年》所有工作人员都在办公室。自从当天中午派专人将第一批杂志送往全市各新闻编辑室之后,电话便响个不停。傍晚时分,tv4也播放了第一个关于札拉千科与“小组”的特别节目。今天的媒体可真是大显身手。
布隆维斯特走进大办公室,手指伸进嘴里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好消息。莎兰德无罪开释。”
现场立刻响起掌声。但每个人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讲电话。
布隆维斯特抬头看着编辑室内开着的电视,tv4的新闻刚刚开始,预告是一个显示乔纳斯偷偷将可卡因藏进他贝尔曼路公寓的短片。
“我们可以清楚看到一名国安局警员将某样物品藏入《千禧年》杂志记者麦可·布隆维斯特的住处,后来得知该物品是可卡因。”
接着主播出现在屏幕上。
“今天有十二名国安局警察因多项罪名遭到逮捕,其中包括杀人罪。欢迎收看今日延长播出的新闻报道。”
“she”开始以后,布隆维斯特关掉电视的声音,接着便看见自己坐在摄影棚的扶手椅上。他已经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他遥望着达格坐过的位子,他那些关于性交易活动的调查数据都不见了,桌上再次摆满一堆堆的报纸和谁也没时间整理的凌乱纸张。
对布隆维斯特而言,札拉千科事件是从那张桌子开始的,真希望达格也能看到事件的结局。他刚刚出版的新书和布隆维斯特自己那本关于“小组”的书并列堆放在桌上。
你一定会爱上这一刻的,达格。
这时他听见自己办公室里的电话响了,却没力气去接,于是将门拉上,转而走进爱莉卡的办公室,一屁股坐到窗边那张舒服的椅子上。爱莉卡正在打电话。他四下张望一番。她已经回来一个月,却还没将四月离职时一并带走的画作与相片挂回去,书架也还是空空如也。
“感觉如何?”她挂上电话后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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