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4(1/2)
“若英姐,到底是什么事……”
露申与若英站在旧居破败的院门前。其时雨歇云散,久违的一轮白日已迫近西山。院中兔葵燕麦,向斜阳,欲与人齐。青苔爬满院门,茅草堆成的悬山形门檐上开着白色的无名之花。左边的门扉已倒向院子内侧,右边的却无法推开。虽不情愿,两人还是踏过躺在地面上的半扇门,进入院中。
这里被废弃后的第二个夏日,院子里的那株巨树被落雷击中,枝叶都焚毁了,只剩焦枯的主干仍立在那里,时而供昏鸦歇脚。那次火灾也将主屋烧去了半边。大约是后来下起了雨的缘故,剩下的半间主屋才未被祝融撷去。
此时葵正在做什么呢?露申心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却旋即被自己扑灭了。虽然她也很担心葵,知道她与小休的尸体独处一室,恐怕是极端痛苦的,可是在她眼前的观若英正站在痛失全部至亲的场所。
“关于父兄的死,露申是怎么看的?”
“我一点儿也不擅长思考这种事情。不过之前我把案情告诉葵之后,她倒是说了几种可能性。”
“她是怎么说的呢?”
“不用管那种人的看法了。我推想是这样的,若英姐被关在仓库的时候,雪还未停,凶手已经到了院子里,若英姐逃走之后,他杀害了伯父、伯母和堂兄、堂弟,而在芰衣姐来到这边的时候,凶手仍在院子里,只是躲了起来……”
“这不合理,为什么凶手没有将芰衣姐一并杀害呢?露申果然太善良了,所以才看不穿真相。”
“葵倒是假设了两种家人自相残杀的可能性,但是我觉得那过于荒诞了。而且不管是哪种说法,到最后都会剩下一些她无法解释的线索。”
露申这样说着,却蓦地想起近几日发生的凶案也极可能是她的亲族相互杀戮的结果,不由黯然。可是即便如此,她也无法怀疑芰衣与若英。
晚风吹动春草,暮影渐渐吞噬着院落。
“现在她已经洞彻了真相,露申却还什么也不知道。对于这件事,江离是知情的,我很早以前就告诉她了。出乎我的预料,对此她没怎么挣扎便接受了。我本以为我会死在她前面,她会在我死后将一切告诉你。如此一来,你就不会为我的死感到悲伤了。”
“若英姐,你在说什么啊,我怎么可能……”
“现在,这世上只有於陵君和我知道这件事,但是我想你现在未必相信她说的话,所以还是由我亲口告诉你比较好。”
“我不想听。若英姐,风很冷,我想回去了。”
其实,露申感到的寒意并不来自晚风。
“这件事情也不必再告诉谁了,不过若展诗哥和会舞问起,告诉他们也无妨。露申,我一直很羡慕你,想成为你这样的人。我也很想成为无逸叔父的孩子,想离开那个压抑的家庭。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在父亲身边感受不到爱,他对我倾注的东西只有一件,那就是‘使命感’。身为巫女的使命感、身为观氏后人的使命感,以及,最重要的是,身为他的女儿的使命感,这些观念对我来说过于沉重了,仿佛是背负了一个绵延数百年的家族的命运,我实在担当不起。可是,一旦懈怠,就会被他用鞭子驱赶。你明白吗,与其做轮前、鞭下的骐骥,我倒是宁愿做一匹不受束缚的驽马。”
“这不是若英姐的本心!我所知道的若英姐……”
更加拼命,更加勤勉,发愤忘食,有澄清天下之志——可是这些话,露申已讲不出口,因为某个预感压在她的咽喉处。
“我的本心你不会明白的。露申,我一直很讨厌你,讨厌你这种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却又不会被苛责的人。为什么我已经那样拼命地迎合父亲的期待,却从来没有得到过他的赞许,一次也没有。如果得到赞许的话,或许我就会认为以往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我达到了父亲此前对我的预期,自此开始我将为新的目标而努力。可是,因为一直得不到肯定,我才觉得,我做的所有事都是徒劳的、错谬的,我才觉得手足无措,觉得自己永远也无法回应父亲的期待。所以我才……”
“若英姐,‘往者不可谏’,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露申这样说着,却无法阻止若英讲出下面的话。
“……所以我才会犯下弑父的罪行。”
若英说道。
盘旋在天际的暮鸦也啁哳地附和着。
此时露申脑内一片空白。与其说怀疑,毋宁说她根本就无法理解若英的话。
若英姐……
怎么会……
犯下……
弑父的……
罪行……
露申已无法将散乱的思绪缀连在一起。尽管葵已经猜到了这种可能性,且数天前就已说给露申听过;尽管从若英提议前往此处时开始,露申就已经预感到了什么——此刻若英的话仍将她击溃了。
只是为了那种理由就犯下了那样的罪?露申无法理解站在她身边的、与她朝夕相处了十数年的少女。让露申感到恐惧的是,这种解释十分合理,较她之前给出的推测要合理许多,她一时找不到反驳的话,亦想不出追问下去的问题。
“只要杀死父亲,我就可以被无逸叔父收养,过上我想要的生活——这就是我的目的。我就是为了这样微不足道的理由,杀害了自己的父母、兄弟。露申,我也没有想到,自己可以对六岁的弟弟下得了手。连这种事都做得出来的我,大概已经没有被称为人的资格了吧。露申,我这样的人……不,我这样的怪物不配被你称为‘姐姐’。以后也不必再称呼我了,请不要再与我讲话,请你无视我的存在,即使我死了也请装作毫不知情——你应该做得到吧?”
“我怎么可能……做得到!”露申泣道,“若英姐这样说,我只会愈发同情你罢了,也愈发不能原谅把你逼上这条绝路的伯父,不能原谅坐视你被折磨却没有出面阻止的伯母,还有明明比你年长却不能保护你的堂兄……”
“但是,我还杀害了只有六岁的弟弟,对于这条罪孽,你我都找不出任何开脱的理由。他是全然无辜的,但我还是杀害了他。他只是个无知的孩子,一个无辜的孩子,我甚至不知道他能不能理解发生在他眼前的惨剧。但是,为了彻底抹杀自己的罪证,我还是杀害了他,用利刃划过他的颈部,了结了他短暂而毫无欢乐可言的一生。露申,你懂了吧,我犯下了许多罪,每一条都是最深重、最不可原谅的:弑父、弑母、弑兄、杀害无辜的幼儿——只是为了我一个人的福祉,就亲手毁灭了所有与我最亲近的人!”
“若英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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