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1/2)
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同光。
翌日,葵与露申站在小休的墓前。按照当时的习俗,下葬需要占卜吉日,有时人死之后迁延数月不能入土。不过小休身份低微,所以处理她的丧事并没有那么多的讲究,只是将她裹以生前的衣服,装入桐木制成的棺椁,埋在云梦的山水之间。平地起坟,不过五尺,墓前植了一株柏树。时人相信,有种名曰“魍象”的恶鬼,喜欢食用死者的肝与脑,却唯独畏惧虎与柏树。所以若墓主身份高贵些,则往往在墓前立上虎形造像。因小休只是一介奴婢,就在她的墓前植柏,以御魍象。
忙完小休的丧事,又是黄昏时分了。露申将掘地、植树的仆人差遣回去,与葵留在墓前。因雨已停歇,葵在明日就要动身离开。在那以前,露申有些无论如何也想向她讨教的问题。关于近几日的命案,露申想到了一种解答,但她没有发现任何确凿的证据。
然而葵仍沉浸在悲痛之中。
她心中忉怛难遣,口里则絮叨起她与小休的往事。
“小休的父母是我家的奴婢,在逃亡的途中生下了她。我这样说,露申就能想象他们的结局了吧?按理说,小休应该把我视作仇家的女儿才对,明明是我的父母让她成了孤儿,让她只能做奴婢。倘使她的父母在天有灵,知道她如此死心塌地地跟随我,究竟会怎样想呢?这种事情,我根本不敢想象。
“被带回我家的时候,小休尚在襁褓里,奴婢们给了她最简单的照料,她也幸而活了下来——不,或许这反倒才是最不幸的——是啊,她竟然没有死在懵然无知的年岁,真是太不幸了。老实说,对于她幼年的事情,我几乎一无所知,只是可以想见,逃亡奴婢的女儿会在我家遭受怎样的冷遇。她在五年前被派到我身边。回想起来,那个时候的她就已经像现在这样恭顺了。不管我怎样苛责她,都没法在她的眼中发现哪怕一丝怨恨。确切地说,当时她的目光里空无一物,就算和我四目相接的时候,也像是在注视着某个遥远的地方。
“当时的我并不喜欢她,甚至觉得她有些阴沉,不像别的侍女那样总是逗我开心。她从未向我谄媚过,我新学了什么技艺或是作了文章也得不到她的吹捧。因此,我总是派她去做最粗重的活,甚至设法构陷她、让她受罚。可是,在我十四岁那年,心里却对她产生了莫名的好感。或许是因为从那时起,我开始为自己的身世感到苦恼的缘故吧。
“露申也知道,我是长女,因而背负了那样的命运。所以,或多或少地能在小休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作为逃亡奴婢的女儿,她的人生也从一开始就被剥夺了种种可能性。于是,我有了一个叛逆的念头,说出口或许有些可笑。只不过如今这个愿望已经再没有机会实现了,所以讲出来也无妨。
“——我想和小休一起获得自由。我们虽然身份悬殊,却也都被与生俱来的东西束缚着。如果是和小休一起的话,说不定真的能做到。现在看来,是我太天真了。
“又过了一年,我开始跟随家族的商队旅行。对于我来说,这几乎就是‘自由’了。可是,对我的那份顺从还一直束缚着小休。在我看来,她的愚忠完全是身世使然,是因为自己的父母试图逃亡,最后落得那般悲惨的下场,她才迫使自己放弃思考和个人的意志,完全成为被我操控的人偶。而我不希望她这样下去。因为我能在她身上看到我自己的影子,看着她被枷锁束缚,我也会觉得焦躁难安,即便在旅行,也仿佛仍被困在那个让人喘不过气的家里。
“是啊,原来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我的自私与自负最终还是害了她。其实我一直都误解了,以为她的过度恭顺只是出于对命运的屈从。起初或许是这样没错,但后来果然还是有什么东西改变了吧。只是我醒悟得太晚了。直到小休那样悲惨地过世之后,我才察觉到,其实她是爱着我的。如果我能早些觉察到的话,或许就不会那么一再地残忍对待她了。可是都已经太晚了。我再也没有机会偿还亏欠她的东西,也无法回应她的感情。我所能做的,只是依照她的愿望生活下去,仅此而已。
“小休一死,我生命中的某一部分也一起死掉了吧。我总以为,‘自我’是一种在岁月里不断堆积回忆而形成的东西。五年以来,我记忆中的每个场景里,几乎都有小休的身影。而我迄今为止的人生,也不过只有十七个年头罢了,况且最初的几年完全是蒙昧无知的状态。仔细想想,我这辈子恐怕也再难遇见一个能与我朝夕共对长达五年之久的人了。我为什么一点都没有珍惜呢?为什么她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只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现在回想起来,小休真的是个奇怪的孩子,竟然愿意不顾一切地陪在我这种人身边……”
说着,葵泣如雨下。
露申则满是厌恶地看着她,唯恐葵的泪水蹭到自己身上。
“对不起,葵,我无法理解你们的关系。你所讲的这些对我来说完全是病态的,我既不同情,也不会为之感动。而你对她的悼念里,也充满着对自己的哀怜,这很恶心。不过你继续说下去好了,我现在还不急着戳穿你的真面目。请尽情扮演这个悲伤的角色吧。不过请你不要忘记,究竟是谁逼死了她。”
“你可以对我怀有恶意,但是请不要用这样的眼光看待小休的一生。这世界上本就没有什么‘正常’可言,我所见到的只是一些固执己见的狂狷者与许多随波逐流的平庸之辈罢了。因为小休的死,我将愈发偏离你们眼中‘正常’的人生轨迹。因为这是她的遗愿,我也只能遵从。自她过世那刻起,我与她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彻底的反转,我成为她的奴仆,情愿做她的傀儡,让她操控我的一生。昨天开始,我就只是为她而活着了。”
“那么葵,你是怎样看待我的呢?你之前也说过想带我一起回长安,我也以为我们之间能培育出真正的友情,可是我始终没有向你确认过,你到底是怎样看待我的?究竟是将我视作可以任意玩弄的偶人,还是把我视为一个永远无力反驳你的听众呢?”
“我想与你平等相处,仅此而已。”
“果然,你在我身上追求小休给不了你的东西,没错吧?‘平等相处’,说得何等冠冕堂皇啊!小休那样的绝对服从都已经无法满足你了,你已经开始物色可以与你‘平等相处’的仆从了!好,既然我们之间是平等的,那么我自然有拒绝你的权利。不仅如此,我也可以像你欺侮我那样回敬你——不,十倍百倍地回敬你!”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消除你对我的误解。”
“我对你没有误解,葵,你莫不是以为任何人都生来就有理解你的义务,所有人都必须回应你的要求?我无法理解你,你在我眼里是一个怪物。不,岂止是你,我周围的世界都疯掉了!为什么连若英姐都……”
“若英的事情,我很遗憾。”
“若英姐临终时让我向你转达她的谢意,她说‘朝闻道,夕死可矣’。”
“她果然把那件事告诉了你,是吗?”
“那件事?啊,的确。不过我不怎么相信。若英姐大概是怕我为她的死伤心,才……”
“你错了,露申。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若英一定向你坦白了她四年前犯下的罪行。她也和我说了。她讲的应该是真话。”
“我还是觉得难以置信。若英姐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她怎么可能为了那样微不足道的理由,就杀害自己的至亲。”
“‘那样微不足道的理由’?露申,你在说什么啊,当时她可是……”葵惊诧道,“她向你给出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无法回应父亲的期待,想脱离那样的家庭,想被我的父亲收养——总而言之,就是这样的理由。”
听完露申的话,葵陷入了沉默。
“撇开这些不谈,葵,昨天你为什么要讲那些话?说什么‘人在死后是平等而幸福的’。莫不是为了让若英姐安心赴死才这样说的?”
“怎么会,我只是按照她的期望,讲了自己的想法罢了。因为小休的事,我整个人都很混乱,感知和理解能力都变得迟钝,所以没能注意到她竟然下了那样的决心。”
“我不这样认为。”露申怒视着葵,厉色地说,“在我看来,这都是你蓄谋已久的!姑妈、白先生、江离姐、小休、若英姐无不是被你害死的!你昨天不是也承认了吗?”
“从某种意义上说,的确如此,我承认。”
“不要玩这种文字游戏了。你与他们的死之间,不是那种抽象、间接的关联,恰恰相反,葵,你亲手杀害了姑妈、白先生和江离姐,并且诱导小休和若英姐,令她们自杀!”
“我怎么可能做得到呢?钟夫人遇害的时候,我一直和你在一起。”
“不必再狡辩了,我已经看穿了你的伎俩。”
“露申!”
“葵,昨晚我一个人在房间里,辗转难眠,就把几起命案的情形回想了数遍,终于发现了一些可疑之处。其中有一点我一直想不通,总觉得不自然。结果天快要亮的时候,我在半睡半醒间理解了其中的意义。我希望在我指出这个疑点之后,你可以立刻供出全部真相,否则的话……”
“请你冷静些,露申,我……”
葵的话音还未落,露申已从怀中取出一把尺刀。那是她从主屋后面的仓库里取来的。时人携带这种短小的刀具时,往往将它挂在腰间,所以它又被称为“拍髀”。这种兵器亦被称为“服刀”,“服”就是佩戴的意思,这个名字也说明它便于随身携带。
露申除下皮革缝制的刀鞘,将锋利的刀身暴露在葵面前。她两手握住刀柄,以刀尖对准葵的眉宇,继续说了下去。
“葵,请你回答我,为什么在姑妈和白先生的案件中,你都是杀人现场的第一发现者?”
“那只是巧合罢了。”
“真的只是巧合吗?那么,让我们回想一下姑妈遇害的那日早上发生的事情。那天你将我推入水里,用言辞羞辱我,又撕破我的亵衣,我原本以为那些不过是你一时兴起的恶作剧,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其实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你的目的就在于惹怒我,让我先离开河边,这样你也就有借口和我一起回去了。”
“我又何苦一定要这样做呢?”
“很简单,如果你发现杀人现场时只有我一个人,你会比较容易得手——”
“得……手?”
“请不要打断我。”露申无视葵的问题,继续叙述她的推理,“后来,我为了甩开你就跑了起来,而你也穷追不舍。接近仓库的时候,你跑到了我的前面。你那个时候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只是单纯地不想跑在你后面罢了,还能有什么理由?”
“有!葵,你那个时候急着跑到我前面,是为了实施某个诡计——当时你怀揣着某个容器,里面盛放着你事先准备好的血液。在你假装跌倒的时候,将血洒在草丛上,再把容器收入怀中,制造了后来我们看到的杀人现场。之后,你装出一副勘查现场的样子,偷偷将容器丢进井里,完成善后工作。”
“这都是你的想象,想逼我认罪的话,就去井里把那个瓶子捞出来吧。”
“我只说是容器,你却说出了‘瓶子’这个词,这是只有凶手才知道的信息……於陵葵,果然杀害姑妈的人就是你!”
“随便你怎么想了,先把刀收起来好吗?”
“我拒绝。”
“那么,你继续说你的推理吧。不过我想问一下,我何必费这么大力气、冒这么大风险,当着你的面把血洒在那片草丛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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