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2(2/2)
良久,露申发问道:
“那么,当时发生的事与姑妈的死之间又有怎样的联系呢?”
“其实,这里面的关联我也已经讲到了。若英是个不完全可靠的旁观者,因为她在四年前的事件中蒙受了极大的打击,所以她的视线可能会刻意回避一些东西。”
“但是,若英姐已经过世了,我们已经无法向她确认这一点了。”
“不必向她确认。她的某句证词已经说明一切了。她关于小休的到来,是这样描述的:‘刚刚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转身去看,就见到了小休。’露申,你不觉得这句话很奇怪吗?那个时候若英站在仓库对面,那个位置几乎紧靠着山体,如果她是面对着仓库站立的话,脚步声怎么会从背后传来?也就是说,当时若英其实并没有面对仓库站立,而是面朝着别的方向。”
“别的方向?”
“若英在南,仓库在北,谷口在东面,西面则是通往溪水的路。而若英起初并没有怀疑小休,这也就意味着,小休的行动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因而,她一定是从谷口的方向——也就是东面——跑来的。换言之,若英当时面朝的方向,就一定是西面了,也就是溪流所在的方向。”
“为什么若英姐要面朝着那边,那里什么都没有吧?”
“正是因为那里什么都没有,她才要看往那个方向。你再回想一下,仓库的东侧有什么?”
“东侧……东侧……你是说,水井?”
“正是。在若英站的位置,不论她向东还是向北看,都能看到那口水井。请不要忘记,那口水井上架有辘轳,辘轳上缠满绳子,那是若英绝对不想看到的东西,所以,她在那时只好朝西站立。如此一来,绳索就不会出现在她的视线中了。我想,小休在杀害钟夫人之后,听到峡谷里传来你的声音,就躲在了井栏后面。她本想趁所有人都进入那间仓库之后再离开那里,可是偏偏若英一直站在仓库对面。或许小休一度认为自己再难脱身了,可是渐渐地,她发现若英面对的方向始终未变,从未看向她这边。于是她决定铤而走险,绕到若英的正东边,也就是她的背后,装作刚刚从我们的住处那边走来。”
“如果当时出现在她背后的人不是小休,恐怕若英姐立刻就会起疑心吧,那样的话,白先生和江离姐或许就不会死了,若英姐也……”
“是啊,可惜谁也不会去怀疑小休,因为她似乎真的没有杀害钟夫人的理由。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江离到死都不知道凶手的身份,也不知道她杀人的动机。她的遗言将矛头指向祭祀对象的变化,其实只是她个人的见解,并非此次事件的真相。”
露申回想起昨日葵与若英的对话:
——那不是你的错,於陵君,我根本没法责怪你。何况,江离的愿望只能托付给你了。
——果然,若英,你全都知道……”
“昨天若英姐制止了小葵自杀的企图之后,说了一句‘於陵君,请不要辜负’,当时下着雨,我没有听清后面的内容。若英姐到底说了什么?”
“她叫我不要辜负小休的死,也不要辜负她为了我而犯下的罪。”
“为了……小葵?”
“是啊,小休之所以这么做,全都是为了我。露申,钟夫人、白先生和江离的确都是饱读诗书之人,但是他们在此之外,仍有其他共通之处。不过这一共同点比较隐秘,不易觉察。刚刚我已经讲到了,小休有理由向白先生请教《子衿》一诗的含义,因为唯有知道了摘自《子衿》的那两句诗的意思,她才能决定要不要杀江离。从这一点出发,或许就能发现遇害者具备的共同点了。”
“我不明白。”
“小休已经听我解释了钟展诗写下的那两句诗的意思,而江离回信的内容,即那两句《子衿》,我没有解释它们的含义,所以她无法知道江离的回信具体是什么意思,换言之,她无法确定江离对钟展诗的态度。”
“怎样的态度能让她起杀心呢?我还是不明白。”
“恐怕,小休认为,那封信是钟展诗在向江离表达恋慕之情。”
“的确。听你那样解释了展诗哥写下的那两句《绿衣》,小休或许真的会那样理解。”
“所以,她想知道的是,观江离对此是否应允——换言之,她需要知道江离是否恋慕着钟展诗。”
“如果江离姐喜欢表哥,小休就必须杀害她吗?”
“是的。如果小休认定观江离答应了钟展诗的求爱,她就必须杀掉观江离。偏偏,江离引的那两句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前天我已经解释过了,的确可以表达应允的意思。我想白先生对小休也是这样解释的吧。于是小休在杀害了白先生之后,将江离确定为下一个目标。”
“我还是没有理解,小休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杀人……”
“被她杀害的人都与一件事有关,那就是——巫女的禁忌。我应该向你提起过,包括我的家族在内的齐人,都认为巫女并不享有婚恋的权利,在他们看来,婚恋对巫女来说是一种禁忌。小休也是这样认为的。基于这种观念,她才杀害了钟夫人、白先生和江离。小休认为钟夫人和江离以她们的行为打破了这项禁忌,而白先生则散播了巫女可以打破这种禁忌的言论——这就是遇害者的共同点。”
“可是,若英姐在宴会上不是讲过了吗,楚地的巫女并不背负这样的禁忌。那时小休也在场,她应该听到了才对。”
“小休并没有考虑这样的事情,因为她杀人的目的不在于制裁打破禁忌的人,而在于……劝诫我。”
葵给出的解释超出了露申的理解能力。
“其实,一切惨剧都是由我们两人之间的几句戏言引发的。宴会那天,你盛了一盘葵菹给我,我让你自己把它们吃下,你又问我可不可以把我一起吃掉。后来我讲起了关于屈原的事情。在这之间,我们有几句对话。露申,你还记得吗?”
——除了吃掉之外,还有什么办法让对方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呢?
——爱一个人就要使之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吗?露申的趣味还真是猎奇呢。
——嗯,或者,让自己成为那个人的一部分也可以。
——这倒是很容易做到呢。只要伤害对方就可以了。我说的不是那种作用于筋骨皮肉的伤害,而是去伤一个人的心。做出一些对方绝对无法接受的事情,讲出对方绝对无法接受的话,使那个人的心里在余生中都留着由你造成的创伤。如此一来,你也就成了那个人的一部分。不过,只是这样还不够吧。毕竟自己还是自己,并没有完全融为对方的一部分。若要做得彻底,还要让自己真的消失才行。
——通过自己的死来伤害对方吗?真的会有人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爱意吗?若这也能被称为爱,这种爱就结果而言,已经同憎恨别无二致了吧!
——你错了,露申。这才是最高的爱。古之名臣,所谓直言极谏、杀身成仁者,无不是践行了这样的一套行为逻辑——通过自己的死,在君主的心里留下创伤,藉此来达到进谏的目的。曾兴兵灭楚的伍子胥如此,一心想要复兴楚国的屈原亦是如此。他们自杀正是出于这样一种忠爱:让自己的政见成为君主生命的一部分。
“我还……记得。”
“我当时讲的那番话,不幸地成了小休的行动纲领。她就是基于这样一套逻辑,杀害了三人,并最终自杀身亡。她做这一切,仅仅是为了劝诫我不要打破巫女的禁忌而已。”
“小休她明明是那么乖巧、恭顺的孩子,为什么会……”
“都是我的错。全部都是因为我的失言,才造成了今日的局面,才害死了所有人。”葵的脸上又浮现出昨日清晨抱着小休的尸体时流露出的那种表情,再度滴下了尚未流干的泪水,声音也随之喑哑起来。“毕竟,我在宴会上当着小休的面说‘羡慕楚地的巫女’,还说自己只是没有遇到喜欢的人而已。那晚在前往若英住所的路上,我又当着她的面说,‘我也是经过权衡才选择了如今的生活方式’,又说‘假使有一天我对这一切都厌倦了,或许会背叛自己的家族也未可知’……露申,我对你说过吧,包括我的家族在内的齐人往往相信,假若‘巫儿’与人恋爱、成婚,她的家族就会遭遇灾厄,那个女孩子自己也会变得极端不幸。小休也深信这一点,她一定是不希望我遭遇不幸才这么做的。如果我早些发现她的心意,或许,或许……”
露申丢下手中的尺刀,将葵揽入怀里,安抚着她。
“江离过世的那天晚上,我想到了小休就是凶手的可能性,当然,我并不认为这就是真相,却还是半开玩笑地讲给小休听。结果,她竟然供认说,那些全部都是她为了我而犯下的罪行。露申,你能想象我那个时候的心情吗?我恨不得立刻到你和你的亲族面前以死谢罪。但是,我终究还是原谅了小休。露申,你快些放开我吧,你应该恨我才对。刚刚若真的让你一刀了结我的性命便好了……因为我是这样一个人,当我知道自己的仆人为了自己杀害了三个无辜的人的时候,我却没有任何迟疑地原谅了她。我让她忘记这件事、忘记她自己就是杀害三人的凶手。我还告诉她,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有资格制裁她,只有我可以对她的罪行给出判决、实施惩罚。所以我才鞭打了她。我从来没有下过这么重的手,她也是第一次在挨打的时候哭了出来。后来我也哭了。我已经猜到她会死,猜到她最终会选择这种方式来完成她的忠谏。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我为她涂上伤药,安排她在我身边睡下,在她耳边一再重复着原谅她的话语。而她只是说,可以成为我的仆人她非常幸福。我害怕第二天醒来就会失去小休,就强忍不睡,可最终还是睡着了。但是在入睡前的瞬间,我迫使自己抱住小休,我以为这样一来,她就不会离开我了。可是当我醒来的时候,小休已经不在我身边了……”
就这样,露申也原谅了在她怀中恸哭的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