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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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葵扶起露申,又手持刀身将那把尺刀递与她。面对葵充满信任与宽容的举动,露申愈发为自己刚刚的言行感到羞耻。可是此时的她,并无道歉的心情。葵指出的真相令她困惑,她不明白,为什么小休要杀害白先生和自己的亲人。

“露申还记得吧,宴会的时候白先生来晚了。我在他还未到的时候向大家介绍了自己,也顺便介绍了小休。那个时候他不在场,所以自然无从知道小休的名字。后来,小休向我问起‘太一’与‘东皇太一’的关系,我称赞她好学,还说了一句‘也不枉我从《诗经》里为你选了这个名字’。这句话,白先生听到了。请你不要忘记‘子衿’也出自《诗经》,所以他完全有可能误以为小休的名字是‘子衿’。”

“那么,这种误解是如何产生的呢?”

“小休欺骗了他。在将白先生从悬崖推落之前,小休与他曾有过一番对话。在那个时候,她欺骗白先生说自己的名字是‘子衿’。”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怕对方坠落之后一息尚存写下自己的名字吗?”

“小休自然不可能预见到白先生坠入那么深的山涧还能写下凶手的名字。她之所以扯这个谎,其实另有目的:当时小休必须弄清楚‘子衿’二字的含义——不,确切地说,她想了解的是整首《子衿》,她迫切地想要知道这首诗究竟讲了什么。”

“她了解这些是为了……啊,我想起来了,我们在江离姐那里看到的木牍!”

“就是这个原因。离开观江离的住所时,我们谈起了那块木牍,而且我解释了《绿衣》的意思,但是并没有解释《子衿》。我还跟你说,‘如果你真的想了解《子衿》的意思,明天去问白止水先生吧’。小休记下了这句话,她后来真的去向白先生请教了这个问题。”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小休要……”

“唯有知道了那两句诗的含义,她才能决定要不要杀观江离。不过,关于她杀人的动机,我想留到最后再讲。在这里我只是想解释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白先生会误以为她的名字是‘子衿’,换言之,她为什么自称‘子衿’。据我推测,她说出这个谎言,主要是想自然地提出她想问的问题,以免让白先生起疑。在宴会上她向我提问的事情,白先生应该还记得,所以在对方眼中,她虽然身份低微,却是个好奇心很强的孩子。但是,若白先生追问下去,问她为什么单单好奇这一首诗的内容,她仍必须想一个合理的缘由。于是,最合理且最符合她身份的理由是什么呢?很简单,假若我为她取的名字就是‘子衿’的话,她向白先生请教那首诗的含义就再自然不过了。因此,白先生误以为‘子衿’是她的名字,继而写下了那样的死亡留言。”

“或许在白先生的案件里还解释得通,可是,江离姐是被人用弩机射杀的,小休她懂得如何使用弩机吗?”

“我在调查钟夫人陈尸的那间仓库时,当着小休的面使用了一次那里的弩机。她这样聪敏的孩子,或许看一次就能学会吧。”

“那么,最后,姑妈的案子要怎么解释呢?如果凶手是小休,她是怎样在重重监视下脱身的呢?”

“解释这个问题需要费一点时间。恐怕,还要从发生在四年前的灭门惨案讲起。在那次事件中,观若英遭受了极大的刺激,因而在她的心里一直留有非常严重的创伤。因此,在这起事件中,她不能被视为完全可靠的旁观者。算了,我还是从头讲起吧。”

“若英姐她……”

“她的确是灭门惨案的真凶。露申,我问你一个很简单的问题:今天你为什么选择怀揣尺刀来见我?”

“因为它隐藏起来比较方便嘛。”

“同一间仓库里,还有许多箭可供你使用,你为什么不取一支箭藏在怀里呢?”

“箭太长,又没有鞘,怎么想也不适合藏在身上吧。即使把箭身折去一半,也……”

“你为什么不继续说下去了呢?”

“……若英姐她为什么要用一支断箭自杀?”

“你终于注意到这个疑点了。我刚听说这件事的时候,推测她是想选择和江离一样的死法,毕竟她们感情那么好。但是后来我会想起某些疑点。若将那些疑点与若英自杀的方式一起考虑的话,或许能推出某个结论。”

“什么疑点?什么结论?”

“我们在江离那里见到的那块木牍,上面有涂改的痕迹,在第三行的‘我’与‘心’字之间。第三行开始是江离的笔迹,我想不通,她为什么没有按照我们一般人的习惯用书刀将写错的地方刮去,重新书写,而是直接将错字涂抹掉呢?露申,你发现了吗,在江离和若英共同居住的地方,我们根本就没有看到一把书刀。不仅如此,昨天你在我的房间,突然抄起我案子上的书刀走向我的时候,若英的反应是不是有些过激呢?你也听到了吧,她那个时候喊了‘不要过来’。”

“这到底能说明什么呢?”

“说明若英对刀具心存恐惧。恐怕,刀具会激起她不快的体验——例如,用匕首弑杀了自己的全部至亲。”

露申在震愕中陷入沉默。

“不过,若英杀害至亲的理由并非如她告诉你的那样,只是为了被更加宽和的家庭收养。行凶的时候她刚刚从死亡的边缘捡回一条命,惊魂未定,出于自保的目的才杀害了自己的父母和兄弟。让我们回想一下你为我讲述的案情吧。你在叙述观上沅的尸体时提到过,尸体旁倒着一个空空如也的木桶,还有一段被割断的绳索从树上垂落,距离地面约有七八尺的距离。我认为,从现场的这两处细节就可以推测出那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我记得你提过一个假说,认为芰衣姐才是凶手。那时你对绳子和木桶都做出了解释,你说绳子是伯父挂上去的,为了将若英姐吊起来打。准备一只木桶则是为了在若英姐昏过去的时候用水将她泼醒……”

“但这个假设不能成立。我之前的推理恐怕忽略了天气因素。案发的时候,若将一个木桶盛满水放在院子里,恐怕不用多少时候桶里的水就会结冰吧?那样一来就派不上用场了。小休死后,我才想到木桶或许还能派上其他的用途。”

“小休……你是说——”

“绳子、木桶,两者组合在一起,我能想到的最合理的解释就是这个了:上吊自杀。恐怕那条绳索被割去的部分,是个环状的绳套吧。而且,在它被割下之前,若英的头颈应该已经套在里面了。”

“你是说伯父他……”

自露申心底涌起的不祥预感令她窒息。她知道葵后面要讲的话是她不想、也不该继续听下去的。经历了若英的死,此时露申已经对可能遭到的打击有了心理准备,毕竟这是关乎曾与她朝夕相对的观若英的事情,尽管它很可能是观氏家族的往事中最令人胆寒的一桩。

“是啊,”葵点了点头,“恐怕你伯父在一番鞭打之后,强迫观若英用那条绳索自缢。根据事后观若英对绳索和绳状物的种种反应,我不得不这样猜测。”

“若英姐的反应?”

“你果然没有注意到。首先,为什么若英会变得怕蛇?恐怕她看到那条盘踞在树枝上的花蛇的时候,回想起了什么可怖的记忆吧。第二,为什么观芰衣抱她却被她推开了?我想当时观芰衣并非抱住了若英的臂膀,而是抱住了她的颈部。第三,为什么若英居住的院子里没有水井?观家提供给我的临时住处,水井就建在院子里。而若英住处的水井在院子外,这样汲取生活用水会很不方便吧。更何况江离还在院子里种着花草,那么她每次要浇灌它们,都要提着水桶穿过起居室,这也过于麻烦了吧?所以我想那里没有水井应该也是有理由的。因为观家的水井上都装有辘轳,辘轳上则绕着绳索。若英既然惧怕绳索,想必也不愿每天和水井上缠满绳子的辘轳朝夕相对吧?基于她的种种反应,特别是观芰衣抱住她的时候她做出的反抗举动,我做出了刚刚的那个推测:你的伯父曾逼迫若英上吊自杀。”

“……那么,又是谁割断了绳子呢?”

“恐怕是你的堂兄观上沅,因为他是在树下遇害的,也就是说他应该是当时离若英最近的人。”

“但这还是不合乎情理啊。假使若英姐是被上沅哥救下来的,为什么又要当场杀害他呢?而且,伯父为什么要逼迫若英姐自杀呢,明明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这两个问题倒是可以同时回答。你伯父应该并没有逼死若英的打算,他只是想要恫吓她一下而已。若英在宴会上不是提到过吗,她曾经和你伯父讲了自己的理想,结果没能得到理解,说的应该就是那时候的事。你伯父听了若英的话,惊愕之余动手打了她,但他也知道这不足以让若英放弃自己的想法,于是,他打算让若英体验更深重的恐怖……”

听到这里,露申忍不住移开了视线。

“……当时,他打算让若英体会濒死的恐惧感——先强迫她自缢,再命令观上沅及时地割断绳索。你伯父以为只要这么做,若英就会变心而从俗,不再有践行自己那套理论的勇气了。可是对于若英来说,这份打击还是太重了。在求生意志的作用下,她已经失去了理智。所以,最先被她杀死的人是你的堂兄。可以推想,你堂兄割断绳索之后,将匕首丢在了地上,自己则抱住坠落下来的若英。若英在惊恐之余,拾起匕首,杀死了观上沅。你的伯父见到手持匕首向他走来的若英,自知赤手空拳没有胜算,就转身奔向屋里,打算去取那把长剑。结果在门口被若英追上,背部中刀而死。最后……”

“已经可以了,小葵不必说下去了。”

“总之,若英换下染血的衣服,将之焚毁,又草草处理了现场,就奔向了你家。以上就是四年前灭门惨剧的真相。”

“但是,葵,我不明白。为什么伯父他不惜做到这一步,也要让若英放弃自己的理念?”

“露申,你的确不明白。如果若英真的实践了自己的理念,带给观家的后果会是什么?我可以很简单地告诉你:灭族。观家这些年避居山林,就是不想卷入种种权力争端,因为虽然得势可以带来财富与荣耀,但只要一跌,全族都会被赶尽杀绝。可是若英的追求偏偏在于此。抱着这样的理想,而诞生在这样一个家族里,难免会遭到迫害。偏偏,你的伯父是个冷酷的人,他并没有将子女真的视作独立的个体、活生生的人,而只是视作自己的创造物。所以,当若英对他袒露心迹,他却觉得若英的想法是异端邪说,认为自己对她的教导都白费了,甚至会认为若英是个不应由他生产出来的残次品。老实说,如果若英没有动手杀人,又不愿放弃自己的想法,以你伯父的性格,那天的情形或许还会重演,而到那个时候,想必就没有人替她割断绳索了……”

说到这里,葵长叹一声,无法再讲下去。露申也倾听着她的沉默,她从这沉默里听出了许多葵不忍讲出口的信息:那是有关父母对子女的期待的感触,有关父母是否有权毁灭子女的反思,以及,许多关乎她自己的身世遭际的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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