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案 摄影师痛失爱童 白塔寺怪猴人语(2/2)
我瞅了个空子,挤到前排,靠近白骨精,隔着围栏叫了她两声。白骨精扭过头,水袖一敛,朝我施了个礼,还在演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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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木手绘的大头娃娃和白骨精
我掏出照片,找出有她的那张,问她记不记得给她拍照的人。她回过神来,脸上的表情松懈下来,靠近一点看照片,一脸不明白。
我给她比画:“相机,一个黑疙瘩。”
白骨精皱起眉,似乎想起什么,正要开口,突然看了看戏台尽头,低头退了回去。
我一看,是钟树海,他从马戏班子的后台走了出来。他看了一眼白骨精,问:“怎么样?”
我收起照片,说:“啥也没说,有点傻。我们走吧。”
离开庙会,钟树海要拉我去前门吃爆肚。我说家中有事,向他告辞离开。在阜成门附近绕了一圈,我拐进一个小胡同,抄了个近道,跟在了钟树海后头。他没去前门,又回了白塔寺。我不远不近地跟着他,回到了庙会,庙会已经散场,奇闻马戏也在收摊。钟树海跟收拾场子的人说了几句,就进了棚屋。
这时,天已经暗下来。我跟着散场的人群走了一会儿,找到奇闻马戏棚屋后头的一处空隙,扒开个口子,钻了进去。里头的两个帐篷已经亮了灯,但不知道钟树海进了哪个。我躲在角落里,等他出来。
突然,后背被人拍了一下,我回头看见一只骷髅手,差点喊出声。
白骨精站在我身后嘻嘻笑。她换上了棉衣,头上梳起了一条辫子,和外面的姑娘没什么两样。
我看了看四周,问她:“你可以随便跑?”
白骨精抬起骷髅手,手上挂着一个小木桶,“我给班主打水去。”
我问她:“你们班主是谁?”
“班主就是班主,他和你的朋友在大帐篷里。”
我又掏出那张照片,问她是否见过老连。
“他被抓走了,你也快跑吧。”说完,她拎起木桶走了。
我溜到最大的帐篷边,找了个没灯光的地方蹲下,听见里面有人说话:“这件事还得靠钟老大帮忙。”
“门主的意思是?”这是钟树海的声音。
我往帐篷边上贴了贴,两人却突然不吭声了。
这件事果然是五岳门干的,而我要对付的人,又多了一个。
24号早晨,我又找了钟树海去阜成门看奇闻马戏。
这天,是猴子唱歌的露天表演。马戏班子围栏外人贴人,我挤了一身汗。戏台上,一个打扮成老头的中年人,手里牵着一只黑不溜秋的猴子。这只猴子个头很大,穿着个棉背心,走起路来摇头晃脑。老头虚晃一下鞭子,猴子就开口念起唐诗,韵律节拍,分毫不错。念完唐诗,又唱起了窑子里的小调。
台下人群闹哄起来,小孩坐在大人肩上,拍手叫好。
我隔着几层人看了看钟树海,他正往台上扔钱。我慢慢挪到围栏侧边,点了根烟,用火柴烧着了围栏上盖的黑布,转身就往外走。
很快,围栏冒起了烟,有人大喊失火,人群往外涌散。台上驯猴的老头大声吆喝,抄起台上的一块幕布扑火。猴子立在那里,瞪大眼睛往人群里瞅,也不慌张。
我趁乱挤进围栏里,爬上戏台,一把扯过猴子的前爪,问:“你是猴是人?”
猴子张大嘴巴看着我,没说话。我捏了捏猴爪,毛茸茸,软绵绵,不像假的。
老头冲过来赶我,我抱起猴子想走,一转身撞在一个人身上,是钟树海。
他看着我,说:“金先生,这猴子只会唱歌,不会说话。”
脑后一阵闷痛,我登时晕了过去。
醒来时,眼前还是黑的,脑袋疼得厉害,胃里直犯恶心。挣扎了一下,手脚都被绑着,我应该在一个木箱子里。木箱子摇摇晃晃,好像在车上。不知道过了多久,车停下,箱子打开,我被拖了出来。
已经是晚上了,周围一片漆黑,像是城外。两个人站在面前,举着火把,一个戴棉毡帽的,留着山羊胡子,另一个,是钟树海。两人手里都拿着枪。
我看着钟树海,问老连的事是不是和他有关。
钟树海鼻子哼了哼,没说话。
山羊胡子举起枪,说:“本来你死了肯定是个麻烦,不过有老钟在,袁公子那边也好交代。”
我心里骂了一声,又看看钟树海。火光一闪,枪响了,我闭上眼。
再睁眼,没死。
山羊胡子栽倒在我面前,钟树海先朝他开了枪。
钟树海走过来,解开我身上的绳子,把枪递给我:“从你身上摸来的,还你。”
我接过枪,果然是我的,我大声骂了一声。
钟树海拖了山羊胡子的尸体,丢进林子,套上马车,带上我回城。
他这套把戏,把我唬得不轻。坐在马车上,我暗中攥了攥拳头,使不上劲儿。我问他怎么回事。
钟树海说,找人打听这马戏班子时,就探了个底儿,这里的班主是他以前的师弟。他原想和师弟商量,把我尽早打发走,却没想到我在戏台上闹了起来。
我又骂了他几句,说:“你也真敢玩,对自己枪法那么自信?”
钟树海大笑,说:“真把你赔进去了,我也没办法,最多就是跟袁公子散了。”
我问他究竟什么人,他收住了笑,伸出右手,向我比画了几个数字:三、八、二十一。这是洪帮 [3] 的帮中暗号,意思是“洪”。
我没说话,他继续说:“其实,帮你不全是冲袁公子的面子,我不是他的家奴,如果有了别的门路,打个招呼就走。只是这个五岳门,干的是该千刀万剐的阴损事,我可不想断子绝孙。”
我问他大头娃娃和白骨精怎么回事,钟树海停下马车,给我递了根烟,讲了从班主那听来的儿童改造秘术。
五岳门将买来的半岁大婴儿放进一个小坛子里,只留个脑袋在外面,坛子底上开个洞,供屎尿流出。精心喂养小孩几年,脑袋长大,身子不变,长到10岁,敲碎坛子,就成了大头人。
白骨精则更像古代“折割”,用细绳把小孩胳膊扎紧,时间一久,胳膊血液不通就坏死,皮肉腐烂,只剩骨头,再用药,不让小孩发炎死掉。
“但是,碎骨头怎么连缀起来,我那师弟也不明白,全是五岳门门主的邪术。”
“这门主是谁?”
“不太清楚,只知道叫金无影。”
回到城里,我想将事情交给巡警,钟树海不让。他认为,这是“道上”的事,就要用他们的方法解决。钟树海已经打听到五岳门的老巢,就在阜成门外护城河附近。
25号夜里,下起了小雪。钟树海带我来到阜成门城门楼上,西边护城河岸边的一片院子,就是金无影的住处,院子中间,有一片巨大的树荫,把房子遮得严严实实。
雪越下越大,我们看到的,就剩一片灰白的阴影。
凌晨一点多钟,钟树海叫的人到了,三十多个。这是个奇怪的队伍,有叫花子、流氓,有天桥卖艺的、算命的,还有胡同里挑粪的。唯一相同的是,一人手里一把枪。
半个时辰后,这个杂牌队伍强攻进五岳门的院子,见人就开枪。
我问钟树海:“这就是你们道儿上的方法?太不讲究了。”
他笑了一声,“已经得罪了五岳门,就得罪到底,难道敲门进去聊天吗?”
两根烟的工夫,院里的五岳门门徒就被打散了。在院子的西偏房里,我们找到了一群小孩,年纪最大的也就10岁。老连也绑在里头,却没找到他儿子。
解开老连,他讲了调查五岳门的事情。
儿子丢了之后,他就怀疑人贩子和丐帮,报了警却始终没消息,于是就自己调查,暗地里跟着几个丐头,一路拍了照片。奇闻马戏的照片,是在庙会偶然拍到的。他觉得太蹊跷,就连续拍了几天,结果被戏班的人当作探子抓了起来,相机和身上的照片都丢了。
老连带我们去了后院,寻找金无影。直觉告诉他,儿子一定在五岳门手里。后院没人,只有一棵树冠巨大的老榆树,看起来有上百年。榆树底下,立着个一米多高的蜡炬,剧烈地燃烧着,黑烟直往上蹿。
老连突然大喊了一声,伸手指着那蜡炬。
蜡炬竟是用人做成的,一个女子赤裸着,浑身包裹一层半透明的蜡膜,绑在一根立木上。她的头向后仰着,嘴巴大张,燃烧的灯草,就从她嘴里吐出来。一双骷髅似的手,环绕在脖子上——她是奇闻马戏的白骨精!
所有人都被这诡异的蜡炬震撼了,我看看钟树海,他和那群“道上”的,也呆在原地,不知该不该冲过去。
“金先生,这个礼物怎么样?”榆树后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把内脏掏干净,用蜡水浸透,费了我不少工夫。”
那人从榆树后面走出来,站在阴影里,“还有这个,你见过的,我试了上百个小孩,才成功这一个。”他从身后牵出了一只猴子。
这人大概就是金无影,他相貌实在普通,穿着件长棉袍,戴着毡帽,看起来不过三十多岁,要是走在路上遇见,可能我都不会回头看。
金无影一只手抱起那只猴子,说:“这孩子给我陪葬吧。”
老连瞪着金无影,突然发出一声尖利的嘶吼,冲了过去。我一把没拉住他,跟了上去,迎面一股浓重的火油气扑过来。
钟树海大喊:“快走!”
一声巨响,蜡炬爆了,一团火球腾空,老榆树轰地烧了起来。
我拉住老连往回撤,他使劲挣开,往火里钻。我抓起地上散落着的几个麻袋片儿,扔到院里的水缸里浸湿,披在身上,也冲进了火里。
蜡炬很快烧没了,白骨精也烧起来,散发出一股皮肉味。整个老榆树被火焰笼罩,燃烧的树枝不断往下掉。
眼镜被烟熏得一片黑,我摘掉放进口袋,眼前一片模糊。
老连跪在树下,抱着那只猴子,发疯一样嚎叫。我从来没听见过人类发出这样的声音。
火势太旺,我试了几次也没把老连拉出来,他身上很快着起火来,号叫声戛然而止。
我绕着榆树看了一圈,却不见金无影的尸体,他刚站着的地方,树上有个打开的洞口。我扔掉身上已经着火的麻袋片,钻进了树洞。
树洞下面是空的,连着一条漆黑的地道。我摸了摸手两边的泥土,很坚硬,应该是很久以前挖的。我脱下外衣,向前爬去。不知道爬了多久,终于到了尽头,洞口竟连到了山里。
天已经亮了,雪也停了,太阳很大,一片刺眼的白。四周是一片稀稀拉拉的槐树林子,林子里停着一辆马车,却没有马。
我掏出眼镜戴上,拔出枪,慢慢走到车篷前。
突然,从身后伸出一只手,袖口往我脸上一招,一股腥臭呛进鼻子里,我瞬间觉得头晕眼花,差点吐出来。我转过身,举枪瞄了几下,却不见人。
我开始耳鸣,一片尖利的嘈杂声涌进脑子里,混着老连死前的尖叫,头疼得厉害。天空旋转,太阳越来越大,周围的树都变了形,我扶住一棵树,不让自己倒下。远远看到金无影正在走出林子,我朝他举起枪。
这时,我脚下的影子突然动了,嗖地一下卷起来,张牙舞爪扑向我。我吓得瞪大眼睛,朝影子使劲开枪,一口气打完了所有子弹,什么也没打中。那影子伸出黑手,掐住我的脖子。我双手乱抓一气,什么都抓不到。
我放下胳膊,让自己冷静了几秒,猛然想起金牙死的样子。他一定也中了致幻药,挥着刀子要捅的,大概也是自己的影子。我从口袋里掏出钢笔,拧开笔帽,朝自己腿上猛扎下去,钻心地疼,但幻觉消失了。
我倚在树上,使劲喘着气,面前什么也没有,影子老老实实地待在地上。我一瘸一拐地追到林子尽头,金无影早没了踪影。这时,钟树海和几个手下人从洞里跟了过来,帮我包扎了腿上的伤。
五岳门的大火烧到中午,老榆树成了一块黑疙瘩。内四区(今北京阜成门往东到西四大街一带)警署来了人,抄查了五岳门。护城河边的泥地里,挖出了几十具小孩的尸体,生前都惨遭折割,断手缺脚。有的尸体是新埋的,身躯完好,却皮肉模糊。
警察搜出了一个大木箱,箱子里装满了许多木制的小孩,栩栩如生。每个木人都有残缺,没有胳膊,没有腿,或是没有眼睛鼻子。据抓获的门徒交代,这是前清传下来的仪式:让小孩自己挑选木人,选到缺手的,就砍掉双手;选到没眼的,就刺瞎两眼。伤口愈合后,就卖给丐帮。
会唱歌的猴子,则是用岁的小孩改造成的。他们先用药膏把小孩身上的皮肤腐烂,再用猴毛烧成灰,混合一种药膏,敷在全身。内服一种药剂,让伤口不发炎,等伤口愈合,身上就会生出猴毛,还能长出尾巴。这种方法,很难成活,有的孩子几天就死了。到底用了什么药,只有金无影知道。
我告诉钟树海,这个方法不太可信,大概是装神弄鬼的把戏。更可能的真相是,等小孩皮肤愈合,伤痂脱落以后,为了维持小孩兽形,他们会给小孩粘上完整的兽皮。
警察把五岳门抓的孩子带回警署,有一半孩子说不清自己的家在哪儿。除了有在警署报案登记的孩子,剩下的都送去了育婴堂和救济所。
我把事情讲给了连大嫂,没提孩子被做成猴子的事情。连大嫂很平静,说:“我早就没想他们能回来了。现在,至少爷儿俩团聚了。”
阳历年过后,我又去了寒云家一次。一是因为我想知道,除了世人皆知的袁公子,他还是个什么人;二是因为,还想再问问钟树海,朝阳门那个姓穆的女孩后来有没有消息。
钟树海却已经离开寒云,去了广州。
我问寒云,他除了人人知道的袁公子,究竟还有什么神秘身份。寒云没回答,拿出两枚徽章给我看,一个上面有艘帆船,写着四个字:义气千秋;另一个,中间有个大大的“义”字,四周印着“中华共进会会员证”和几颗五角星。
我心里明白,就不再提这事。我问他,知不知道我托钟树海打听穆家女孩的事。寒云说他知道,“这个女孩,其实老钟已经安排人找到了,但也算没找到。”
我说不明白。
“上星期,在天桥找到了这孩子,眼睛已经瞎了,送回家去,她父母哭得很厉害。”
“这不找到了吗?”
“可是,过了几天,我的人又在街上见到了这孩子,在前门大街讨钱。找到丐头一问,这孩子只在家待了一天,就又被父母卖掉了。”
说完,寒云又补上一句:“听丐头说,孩子的母亲,是按嫁女儿的价格要的钱。”
我不知道再说什么,和寒云干坐了半天,就起身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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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帮(清帮)是清雍正四年(1726年)翁岩、钱坚及潘清三人所创的帮会,徒众昔皆以漕运为业,为民国时期民间三大帮会组织(青帮、洪门、哥老会)之一。图为青帮徽章,袁寒云是天津青帮帮主,大字辈大佬
太爷爷在笔记中说,没抓到金无影,很是懊恼。
我想,之所以懊恼,不仅仅是因为跑了一个罪犯,更是因为,他努力之后,却发现一切还停留在原地。
在整理这篇故事时,我查了一些当时的资料。
1913年,英国人季理斐在《兴华报》上说,当时城市里人贩子“结队成群,爪牙四布……二三乡里小儿直不啻釜中鱼俎上肉”。
太爷爷遇上的事确实可怕,但却只是零星一点。在档案馆,我查到一张美国社会学家甘博1917年在北京一座寺庙里拍的照片。
照片上是个石头雕刻的地狱小鬼,双手双脚被绳索绑在身后,趴在地上。据说,这是生前作恶太多,将要受刑的小鬼。我看到这个小鬼,想到太爷爷记载的畸形乞儿,那些扭曲的身体和小鬼没什么两样。
在我们接受的语文教育中,有个短语叫“万恶的旧社会”,几乎可以做万能词,来为很多残酷的历史做总结。
事实上,社会本是没有善恶属性的,人心畸形了,便有畸形的惊悚出现,惊悚多了,社会就万恶了。
这事儿,不分新旧和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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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社会学家甘博拍摄的寺庙小鬼
[1] 丐帮陋习。每年农历二、八两月,或是端午、中秋、农历年三节期间,丐头公然带领成群结队的乞丐进入城中,向市面上的商户们强打秋风、索讨规费。缴纳丐捐能避免多次被堵门乞讨。
[2] 清末民初,由两匹骡子前后驮着的轿子还很时兴,叫骡轿,比人力轿子快。
[3] 洪帮的源流,言人人殊,从来不一致,因为它化名特多,有红帮、三点会、三合会、三河会、天地会、致公堂等,尚有分支别名,不胜枚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