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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案 石头巷名妓创业 头牌女横死绣榻(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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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参加了一个同学聚会,在工体将太无二吃日料。

十几年没见,很多同学都在创业,也有搞投资的。写影评的同学在做公众号,做编剧的在做平台,还有同学在卖佛珠,或开面馆。大家的共同话题是:资本寒冬来了。

这让我想起太爷爷笔记里讲的一个案子,一个妓女离奇死亡的案件,发生在北京八大胡同。一个妓院的运作,包含了投资人、ceo、职业经理人、员工乃至周边行业。在我看来,这个妓女,不仅仅是出卖身体,而且是代表了一种先进的生产方式。

我把故事翻译出来,给大家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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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0年代的北京,有332家正规妓院,其中45家是头等妓院

事件名称: 妓院命案之一

事发地点: 八大胡同

记录时间: 1919年4月27日

3月28号,我早上一出门,遇到了戴戴。她没进屋就说,有个朋友被人害死了。

她的这个朋友,叫刘宝香,在石头胡同做妓女,是华宝班的头牌。昨天晚上,戴戴去华宝班找刘宝香,姨娘说被客人包走了。问什么时候回,说是长期包,可能得个把月。戴戴说,她们早约好了昨晚见,宝香还为此推了所有条子,突然不见人,肯定出事了。

我觉得这姑娘鲁莽了,只是找不见人,怎么就说朋友死了呢。戴戴却很自信,说:“跟你说过,我有做侦探的直觉。宝香从不爽约的。”

我这才记起,她曾跟我说自己看过很多侦探小说,要做个女侦探。可做侦探不能只凭直觉,我问她有什么依据。

“宝香不会丢下生意不管,华宝班可是她的命根子。”戴戴给我分析,“而且,她最近生意遇到一些问题。”

戴戴说,宝香是“自家身子” [1] ,华宝班是她自己创办的,不但自己做头牌,而且自己做掌班,当老鸨,手下还带着几个一手调教出来的妓女。

掌班、妓女和老鸨,一人身兼三职,这种小班不但在八大胡同很独特,全北京也只有一家。

我说,那也不能确认宝香就死了。

“做过这行的都知道,妓女出条子 [2] ,姨娘肯定跟着。她被包走了,她的姨娘怎么还在?”

我说:“宝香自己管事,还需要姨娘盯着?”

“但上头还有出钱的老板呢。老板最怕妓女跟客人跑了,总会安排姨娘跟着,越是头牌越这样。”

根据戴戴有板有眼的直觉,我只好随她去了趟外二区警署(今北京前门及西南一片儿)。外二警署管着八大胡同一片儿,是北京最能捞钱的警署,巡警三天两头查妓院,哪家妓院多个人、少个人,都有登记。一打听,刘宝香还真是死了,警署的登记是:花柳病病发死亡。再多打听,警察不说了。我说我是记者,也只给看了看登记册,还被骂了一通,大概把我当成了专找妓院骗吃骗喝的花报记者。这种花报记者,最爱写妓院的坏事,满笔的花柳病和下三滥,常常拿着稿子去妓院勒索,给钱陪酒就不刊新闻,伺候不好就遭殃。

戴戴坐在警署愣愣地哭了半天,抹了把鼻涕,拉我到外面,说:“金木,宝香肯定不是花柳病死的,我要破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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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从北洋时期开始,凡做妓女,都要由警察机关开具资格证,并在检治所体检合格

看着她哭花的脸,我掏出手绢给她,然后递了她一根烟,说:“行。”

抽完烟,我问她,怎么确定宝香不是花柳病死的?她说,宝香一周前才去的检治所 [3] ,结果一切正常,就算有,也没见哪种花柳病一星期就死了。我叫了两辆胶皮,和戴戴去了骡马市大街的妓女检治所,我想确认一下检查的日期和结果。

到了检治所,我要看下检查结果,那人却不给。戴戴拿出一张纸,让我掏了一块大洋,拉着那人聊了几句。那人收下钱,找出了宝香的检查结果:3月20日检查的,没有任何妇女病记录。

我好奇戴戴怎么做到的,她拿出那张纸,是她的妓女证。我问她,你不是不干这个了吗?

“这就是我的直觉,知道查这事用得着,就带来了。”

我大笑,说:“你是真想做侦探啊,那这回你来。”

宝香不是花柳病死的,却被警署登记为花柳病,只能是华宝班买通了警署。我和戴戴约好,第二天早晨再见面。我去北城找汪亮,托他向外二区法医打听宝香的尸检结果。

晚上8点,汪亮带来了尸检结果。果然,刘宝香死于中毒,死亡时间是昨天(3月27日)凌晨5点。诡异的是,中毒的部位是阴门,具体说,是阴门中被放入了信石 [4] 粉末。

汪亮认为,宝香的死因是信石引发了急性炎症,导致下体溃烂,毒素进了血液。信石应该是死前72小时内被放进去的,但具体时间,已经没法确定。

第二天早上,我跟戴戴说了这事儿,她没说话,叫辆车回家了。过一会儿,她又来找我,这回换上了一身鲜艳的旗袍,说一定要查到真凶。我说,查真凶需要打扮成这样吗?

“咱们肯定要到八大胡同查,穿成这样好办事。”她晃晃手臂上的玉镯子,扯扯旗袍下摆,走了几步,俨然一个头牌。

我和戴戴在八大胡同待了两天。戴戴的这身行头确实管用,再加上我的几十块大洋,我们从华宝班的老板、姨娘和龟奴嘴里知道了宝香死前三天的行踪,记录如下。

3月24日,晴,大风:刘宝香死前三天

宝香这一天起了个大早,9点多就去了北新桥,先去了广福茶室,给以前的姐妹送些点心。

广福茶室是间二等妓院 [5] ,宝香有几个相识的姐妹在那里做事,都是打小卖给老鸨的,常年押账在妓院,无钱赎身,也很难换地方。这些下等妓女不住妓院,自己另有住处,叫“小房子”,极其简陋,整间房子只有床和桌子,夜里还点煤油灯。宝香隔三岔五就会提些点心看望姐妹,在这群妓女朋友看来,宝香虽然刚满24岁,却是她们的“好大姐”。

给姐妹送完点心,宝香去了增裕当铺找王饵。这人是当铺老板,也是华宝班的老板。宝香开业的钱,一大半是他出资的。王饵打小就爱嫖,却从没想过自己也会出钱开妓院。半年前,宝香在百顺胡同的三红班“自混” [6] ,跟了一个老鸨。自混的妓女,生意不好就会被赶走,给其他妓女腾地儿。当时,八大胡同的客人,以“两院一堂”——参议院、众议院和京师大学堂(北大)的居多,宝香年轻漂亮,经验丰富,而且念书识字,这样有文化的姑娘最受喜欢。她突然要离开三红班,很多人纳闷。王饵却认为,道理很简单:一个人不想干了,要么钱没给够,要么受了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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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室是二等妓院,图为八大胡同内妓院聚宝茶室旧址,现在这里是民居

宝香本是北京人,六岁被卖给了一个老鸨。这老鸨带着宝香去了苏州,调教了几年,学会了苏州话和吹拉弹唱。回到北京,宝香就进了三红班,自称苏州妓女,生意火热,还上过京城花榜。

八大胡同的头等小班,几乎全是南班 [7] ,苏州妓女擅长文词歌赋,向来瞧不上北班妓女的“纯皮肉”生意。在三红班做了几年,宝香在一次牌局上坏了桩生意,不小心说出了自己原是北京人。自此,她在三红班便抬不起头来,尤其是小掌班,跟她针锋相对。这小掌班叫小知己,是三红班掌班的养女,也是个头牌,平时就与宝香明争暗斗,知道了宝香的身份,便在客人中四处宣扬,抢了不少熟客。

老鸨还曾给宝香上过两样酷刑:灌屎汤和打猫。所谓打猫,是把小狸猫装进妓女裤子里,扎紧裤脚,用藤鞭抽打狸猫。这是妓院惩罚过失妓女或不愿接客的雏妓最狠的手段。

那次用刑,戴戴也知道,“宝香姐心高气傲,哪儿受得了这委屈?因为这个,她就想有自家身子,没人敢打。”

王饵说,他看宝香可怜,又是个聪明人,就出钱帮一把。当然,他也从宝香身上占到了“该占的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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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时期,一个头等妓院的主要组成

有一个出钱的老板,一个经验丰富的妓女兼老鸨,再找个账房、姨娘,租个宽敞的好房子和家具,就能成一家小班。凑了1500块大洋,华宝班就开了起来。这其中,王饵出了800元,宝香和姨娘凑了500元,剩下的,几个伙计一人交了100块“压柜钱” [8] 。

自己开妓院,宝香是为出一口气。她对王饵说:“再过半年,全北京都知道,北班也能成气候。”提起宝香那天中午的样子,王饵说:“感觉她就是个巾帼英雄。”

24号那天,宝香找他,是为商量年底分账和新姑娘上捐的事。华宝班新来的一个宝坻的姑娘,模样好,又肯接客,宝香想立即给她上捐。王饵却不太愿意,说:“先黑着,查到了再说。能省点是点。” [9]

开销的问题,俩人常有争执。一个做事的,一个出钱的,往往想不到一块儿。宝香说:“黑着是能省几个钱,但姑娘就得提心吊胆,万一漏了风,你还得往警署塞钱。总不能为了芝麻,丢个西瓜吧?”

王饵说不过宝香,答应先上捐,但却提出了新的要求:新姑娘的第一回,得给他留着。宝香呸了他一口,应付过去——但也只是应付,王饵最终得了手。当天夜里,那宝坻姑娘就送到了王饵家里。

中午临走前,宝香和王饵提到,一个有钱的客人下午会到华宝班,为了这个人,她推了晚上所有的条子。提起这个客人,宝香很紧张。王饵认为,或许宝香的死和他有点关系——“这种肮脏狠毒的手段,普通逛窑子的哪儿敢干?肯定得罪了有来头的主儿。”

这个有来头的人,是盐业银行的屈经理。他是宝香的熟客,半月前就预定了要在华宝班做花头 [10] ,说要“摆双台”。银行帮和奉系军阀是妓女的最爱,从进门,到床上,一路挥金如土。

从当铺回来,宝香就准备了茶点果盘,专心等着。五点多钟,屈经理出现在华宝班门口,一起进来的还有个男的,剃着平头,八字眉,小眼睛,嘴上一撮浓黑的八字胡。他俩后头,跟了一群长袍和西装。

据当时出门迎接的姨娘说,和屈经理一起的这个人从没见过,看着像日本人。一个上果盘的龟奴说,那八字胡是山东口音,屈经理喊他“张大帅”。

一群人坐了两桌,宝香端上双份果盘,摆在屈经理和八字胡面前,每样抓一份给两人。屈老板给了十块盘子钱 [11] ,拉宝香坐在身边,叫龟奴上菜开酒。两桌菜上来,干果、鲜果、冷盘、热炒俱全,一桌十个大菜,鱼翅、紫鲍都有,喝的都是带来的洋酒,餐具全是景德镇的瓷器。两台酒下来,就是几百块大洋,班里上下都拿了不少赏钱。

吃完饭,宝香和几个姑娘就陪着打起牌来。牌桌上,却出了两场乱子。

9点半左右,屈经理和那张大帅聊起了生意,说些什么枪炮银元的。陪张大帅的姑娘笑呵呵地说:“屈爷那么有钱,是给这位张爷买大炮吗?”屈经理一拍桌子,推倒跟前的麻将,张口就骂,一桌子人全呆住。宝香赶紧搂了屈经理,甜言蜜语地劝。那姑娘随意打听客人的私事,犯的是大忌,宝香扯过那姑娘,扇了几嘴巴,赶回屋里。

屈经理好歹消了气,没过半个钟头,张大帅却拍起了桌子。他输钱输急了,挠头瞪眼,嚷着要泄泄火。宝香赶紧让姨娘叫来俩姑娘,张大帅却拽起宝香,要往房里去。这是抢盘子 [12] 的事儿,太没规矩。宝香撇开张大帅,往屈经理后头躲,屈经理也跟张大帅周旋着,想糊弄过去。张大帅掀起长衫,掏出一把左轮手枪,一把拍在桌上,说:“这娘们儿,我要定了!”见这架势,宝香马上挽起张大帅胳膊,赔起笑脸,领进了房间。

屈经理不愿意,推了桌子便走,一场热闹就这么散了。事后,宝香对姑娘们说:“管钱的不如管枪的,当官的没有不搂钱的。”保住更有钱有势的客人,这是她做生意的路子。

当晚,宝香陪张大帅住了半宿。一点多钟,张大帅起床走了,外面来了汽车接。宝香这才知道,华宝班躲过了一劫,这八字胡大帅,原来是奉系头子张三多 [13] 。

3月25日,晴,微风:刘宝香死前两天

送走张大帅,已经是25号凌晨2点。因为晚上有姑娘说错了话,宝香没睡,就给姑娘们上起了课,特意强调了出局陪坐的几大忌讳:不能把脚放在凳子牚上,会踩到客人;不能说“明天见”,是赶客人的意思;不能摸客人的腰,所谓“清倌的苞,客人的腰”,妓院里的客人三教九流什么都有,摸了腰说不定就惹上麻烦;去客人家里或饭庄出条子,一定要认了局票 [14] 才去,不能随便就答应;坐酒席,不能答应客人留宿,要稍坐便请辞,超过一个时辰就是失礼,临走要说声“宴歇(等一会儿)请过来”,是对客人的尊重。

据一个新来的清倌(北京妓院里处女的专门称呼)回忆,那天夜里,宝香特意给她讲了“点大蜡烛”的规矩。讲完规矩,已经快天亮了,宝香和姑娘们睡下,一觉睡到了中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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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女第一次接客,仪式很隆重,要像新婚一样点龙凤花烛,闹洞房,北京俗称“点大蜡烛”。之后,这个妓女就能正式接客了

起床后,宝香叫宋姨娘陪着,去了外二警署。陪警署署长打牌,是年前例行的公事。在八大胡同的妓女看来,邱署长是个好警察,除了好色贪财,没什么毛病。哪家的姑娘被老鸨或客人欺负了,都去找邱署长,总能帮上点忙,完事之后免费留宿他一夜就成。据说,头等小班妓女,邱署长个个熟悉,闭上眼闻味儿也分得清是哪个。

打了几圈牌,让邱署长抽了几十块钱,宝香就托他办点事:下次去三红班,吓唬吓唬小知己,让她别再给华宝班找麻烦。邱署长有点无奈,他知道三红班和华宝班总较劲,但这是生意场上的事,他一个官家人,不好明里插手。对于这俩头牌的矛盾,邱署长这样说:“小知己确实过分,好几次使钱买通石头胡同的粪头,不给华宝班掏粪,搅得人家满院子臭,没法开门。亏得刘宝香能耐,把华宝班做那么好,但也抢了南班风头。”

临走,宝香给邱署长送去了十几张戏票,全是广和楼的包厢座。回去的路上,宝香给姨娘也塞了两张戏票,说:“想听戏,尽管找我,广和楼我有熟人。”

这个熟人,是广和楼唱旦角的黄昊。宝香是黄昊的戏迷,听戏必去广和楼,每回都叫上姐妹给他捧场,房间还挂着黄昊演出的画片儿。说起这人,姨娘有点故作神秘,“宝香姑娘总说,黄老板是个才子。叫我说,就是个小白脸。”在她和姑娘们看来,宝香对黄老板有点魔怔,像是倒嫖 [15] 。

这天下午,宝香有点反常,让姨娘陪着去了城南公园(先农坛)。这里是二三等妓女常逛的地方,小班姑娘很少去,怕伤了体面。逛完公园,宝香似乎心情不好,“看了会儿唱戏的,就回来了,一直闷在房里待到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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妓院使用的付款凭证,就像赌场的筹码。妓女或客人买了妓院的春钱,给跑腿的、拉车的小费,就用春钱,为的是记账方便。图中春钱上印的是春宫

晚上9点多,宝香接了个局票,喊上伙计就走,说要去听戏。姨娘发现了古怪的地方,宝香给了车夫一把春钱,比平时多几倍。对妓院的人来说,和钱有关的没小事儿,姨娘把这事记在了心里。

当晚凌晨,姨娘查到了这个车夫,是八大胡同的老车夫,专拉出条子的妓女。这人车上装了八盏水石电灯,比其他车夫都豪气,人称“胶皮八”。后来,说起宝香的死,姨娘总说:“胶皮八不贪财,宝香姑娘就不会出事。”但是,靠着妓院过活的人,哪个不贪财呢?

3月26日中午,多云:刘宝香死前14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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