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案 舞女情挑大世界 神偷显技黄浦滩(1/2)
2001年9月,我在一所县城中学当过几天实习老师,碰上了9·11恐怖袭击的事儿。全校的电视都在播新闻,学生们瞪着眼看冒烟的双子大厦,惊讶得说不出话。
课间操时,大喇叭突然响了,是校长讲话,他说:“同学们,老师们,美国的大楼被人炸了,这就是帝国主义的下场!”
接着,又讲起了一段朝鲜战争的往事,一颗激动的心几乎就要从喇叭里蹦出来。他讲完话,学生们爆发出一片欢呼。
当时,我给听蒙了。我问学生,你们看见电视里那样,不害怕吗?有人点头,说怕;有人摇头,说离我们这儿远着呢。
1922年,我太爷爷金木和他的助手去了趟上海,插手了一件奇怪的盗窃案。这件案子里,有好几拨贼,干的事儿一件比一件大,挺吓人。
看完这个案子,你就会知道,为什么我会提起已经快被人忘掉的9·11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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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名称: 上海神偷
事发时间: 1922年3月中旬
事发地点: 上海宁波路记录时间:1922年4月初
北京小偷多,尤其民国九年(1920年)打完仗,城里一乱,干这行的更多了。不管要饭的、拉车的、掏粪的,还是当巡警的,凡是饿极了起坏心,首先想到的就是去偷。各个城门里外,前门、香厂、天桥这些热闹地儿,常年贴着警署告示,提醒人防贼。
这些年做夜行者,我遇见过不少小偷,走在街上也能认出他们。小宝比我还警觉,谁多瞧他两眼都能察觉。上个月,我们俩去了趟上海,小宝却在黄浦江码头折了一回。
我前年在上海商务印书馆报名学了个函授英文科 [1] ,去上海是为了领个证书,当面感谢几位老师。
那天傍晚,领完证书,我和小宝乘轮渡过江,准备去法租界逛逛,给戴戴买点新鲜玩意儿。船行一半,小宝开始晕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半蹲着干呕。我笑他没用,他说,这是因为他练武,平衡感太敏锐,反而比平常人更容易晕。
船靠岸,我俩跟着人群下船,一个戴礼帽穿大褂的瘦子从小宝旁边走过,撞了一下,小宝捂着嘴,摆手让那人让开。这时,一群拉洋车的堵在码头上拉客,那瘦子伸手招呼,叫了一声:“王八车!”
小宝听见,哈哈一笑:“上海人叫车怎么骂王八?”
我说人家说的是黄包车(上海话发音“黄包”听起来像王八),胶皮车在上海叫黄包车。小宝学了一句,又哈哈笑,一阵嗝上来,吐了自己一身,西装褂子上全是。我赶紧掏出手绢给他,帮他脱下褂子。“哐啷”一声响,一个黄澄澄的东西从他褂子口袋里掉在地上,是块一指宽的金条。
小宝丢下西装,转身往码头上追,找那撞了他的瘦子,早没影了。我捡起金条掂量几下,有二两沉,上头印着“茂生银楼”的字样,民国十年(1921年)铸造,角落还印了个“朱”字。
小宝拿过金条:“那瘦子是个小绺儿(老北京称呼小偷为小绺lǎi儿),要不是我晕船肯定逮着了。”
我说,哪有小绺儿给人塞金条的?小宝说也是,拿过金条咬了几下,掂量掂量:“好像是真的。”
俩人正纳闷,一个穿白西装戴鸭舌帽的年轻人走过来,后面跟了几个黑大褂。那年轻人眼睛黑白分明,骨架清瘦,像把匕首。走近细看,竟是个半大的姑娘。她指指小宝手里的金条,皱了下眉:“我能看看?”她手上戴着副皮手套,握着把掌心雷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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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旧制1斤=16两,1两=500/16=3125克,2两金条625克,大致相当于60-70块大洋。1915年,阜成门内王府仓胡同一个十一间房的四合院,售价150块大洋,这根金条差不多可以买半个四合院
小宝犹豫,小姑娘身后一个黑大褂上来就夺金条:“识相点。”
小宝一拳打在他小肚子上,那人蜷起身子蹲下,后头几个围上来,每人袖子里伸出把枪。这种阵势,在北京不常见。《申报》的老朋友曾跟我说,上海强盗比小偷多,干的都是简单粗暴的营生。但十几岁的小姑娘带枪上街,应该不多见。我示意小宝别冲动,拿过金条递给了她。小姑娘接过金条看了看标记,揣进口袋。她“嘿”地一笑,走近一步,盯着我:“别乱动啊。” 伸手摸我两边的西装口袋,掏走了我的枪。
出了码头,小姑娘叫了几辆双座黄包车,我和小宝分别被一个黑大褂押着坐在车上。到了洋泾浜一带,车子拐弯上了一条宽大的马路,叫爱多亚路 [3] (今延安东路)。马路全是西洋水泥铺成,通了有轨电车,两边全是高楼。民国五年(1916年),我离开上海时,这条路刚开始修,还没取名儿。
我问黑大褂,这是要去哪儿?
黑大褂瞟了我几眼:“北京人?真是乡巴佬,拎伐清,什么人的货都敢动。”说完,指了指不远处一座高耸的尖塔楼。这是上海大世界。
我们俩被带进大世界顶楼餐厅的一间包房。包房里坐着个穿绸子大褂的男人,正埋头吃饭,一小口一小口喝汤。小姑娘和黑大褂押着我站在一旁,也不说话。那人吃完,掏出手帕擦嘴,抬头看过来。他摸摸梳起的背头,盯着我看了一会,笑出声来:“册那娘(上海话,类似他妈的),怎么是你!”
我也笑了,没想到在这儿见到钟树海,还是被当贼抓来的。
民国六年(1917年),我有个朋友的儿子被云霄五岳门拐走,老钟和我一起查了这个案子。当时,他还在天津青帮混。办完那事儿,老钟去了广东,说是要搞革命。一别四五年,他竟加入了上海青帮。
他说,干他们这行的,可以不要命,但家还是要的。他是苏州人,家里有母亲和姐姐,在上海做事心里踏实。
介绍了我和小宝,那小姑娘盯着我俩:“读书人还能那么厉害?”说完,掏出我那把枪,搁在饭桌上。
老钟瞪她一眼,伸出手掌:“你自己的呢?”她别过脸哼了一声,掏出掌心雷,塞给老钟。
这小姑娘叫林小山,是老钟的养女。几年前,她父母在江边遇上抢劫,死在水盗刀下。老钟救下她,带在身边。老钟说,自己从小佩服读书人,想让这孩子读书,给她报了租界的洋学校。她却成天逃学,玩枪玩炮,比谁懂的都多,“金条的事情,紧盯着不让她插手,还是跟着瞎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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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大世界由大商人黄楚九于1917年7月14日创建,是当时远东最大的游乐场,号称“不来大世界,枉到大上海”
上个月15号,宁波路福源钱庄 [4] 丢了一批金条。这批货是朱五一笔生意的贷款金条,共30斤。那天正在店里交接,闯进两个端机枪的蒙面人,打死保镖,抢了金条就跑了。
我说,朱五是谁,这种事交给巡捕房不就行了?老钟摸出个烟斗点上,说自己本来不想插手,但碍着朱葆三 [5] 的面子,“朱五是朱葆三的公子。”
我惊了一下。这是个三天两头都要见报的名人。从前在《申报》,我还为他救济定海灾民的事,写过报道。
今天早上,小山得到消息,说有人在码头兑换那批金条,带人赶了过去。
小宝说,肯定是有人引她去的,随便栽赃个人,把事儿搅乱。
老钟点头,说:“栽赃你的那金条,就是茂生银楼的,每个都特意印了朱家的标记。敢拿真货来钓鱼,不会是小贼。”
小宝挠头,说要不是我晕船,他跑不了。
老钟大笑:“要不晕船,也没人敢拿你下手——这事我会办,再多金条也比不了朋友,先好好玩儿几天。”
晚上,老钟带我和小宝在大世界舞场喝酒。老钟开了几瓶香槟,邀请其他客人一起喝。舞场里灯光昏暗,地板光滑,一个洋人吹奏着萨克斯,角落里站着一身白衣的年轻人,臂弯搭着毛巾,等着随时伺候。北京没有这排场,小宝看得晕头转向。
一个穿旗袍短裙的卷发女人走过来,坐进老钟旁边的沙发,翘起腿,用红色的高跟鞋指了指我和小宝:“海爷朋友?”
老钟放下雪茄,介绍说,这是大世界的“跳舞皇后”,叫岫云。她拉起老钟,要跳舞,老钟摆手:“你陪老金玩儿。”说完,也不等我说话,就叫人买了舞票。
岫云拉我进舞池,跳起交际舞。幸好我从前跳过,多少记得,还不算丢人。她脸上抹着浓妆,颧骨挺着,嘴角一笑,就垂下眼睛。我跟着舞步走,低头不说话。这女人脚踝很瘦,小腿有劲,裙角下露出浑圆的大腿。我问她是不是跳舞很多年了,她没接话,反问我:“金爷北京来的?我也去过北京。”
我说是,问她哪里人。
“我是苏州人,跟海爷是老乡。”
舞池里换上了爵士乐,我俩停下脚步。这时,身后传来一阵笑声,一个梳油头穿西装的男人仰头笑着走过,他一左一右搂着俩白俄妓女,都半裸着胸脯。岫云扭头瞅了一眼:“这个瘪三儿不知怎么一夜发达了,听说拿金子当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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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的上海舞场,顾客要向侍者购买舞票,将舞票交给舞女,然后才能跳舞。 图为1943年大都会舞厅200元舞票,当时货币相比20年代稍微贬值
我“哦”了一声,请她到窗边抽烟,问她怎么回事儿。她指着那男人的背影:“这人以前纠缠过我,当时没见他那么有钱。前天有姐妹说他大把花钱,还说自己有金子。”
我抽完烟,给了岫云小费,让她先自己玩儿。
老钟查了这人,果然有问题。他是个小偷,叫袁阿生,常年在法租界混,有一套手艺,专吃珠宝店和银号钱庄,是个“瓢把子” [6] 。
老钟叫人查了他在大世界的账单。半个月前,他才开始大手大脚花钱的,不但天天点好酒,还给过不少舞女小费。除了大世界,附近的赌场也有人见他,输得多,也不心疼。最要紧的是,福源钱庄被抢的那天早上,有人见他去过,他走没多久,就出事了。
我说:“这舞女的话也不一定准。事情出在你地盘上,这种人不敢吧?”
老钟给我和小宝倒酒:“先抓。要真是个瓢把子,多少会知道点儿什么。”
他怀疑,这件事很可能是外来的匪盗做的,袁阿生应该是个踩点牵线的。早上在船上栽赃小宝的那人,已经查过,就是个外地来的,收了钱办事,也不知道对方是谁。用老钟的话说,上海地面上虽然乱,但不管大盗还是蟊贼,都是明面上的,谁管哪片儿大家心知肚明。越往北方的人,反而越不懂规矩,都喜欢偷着摸着干。
第二天一早,老钟安排的人还没动手,小山带人架着袁阿生来了。大清早,小山找了两个法租界的便衣华探 [7] ,连哄带骗,两人便堵在袁阿生住的饭店门口。这贼确实有一手,一出门就察觉不对,溜着墙根走,两个便衣紧跟着,从法租界追到了英租界。袁阿生从老北门跑进河南路,进了英租界,转身跟法国巡捕打招呼,巡捕干瞪眼,不敢越界。
“就知道这小赤佬会玩儿花样。”小山伸手揪着袁阿生的招风耳,“幸亏我早就找好了英租界的红头阿三。”
老钟让小山放开袁阿生,问他知不知道福源钱庄的案子。袁阿生撩了撩耷拉下来的头发,看了看老钟和我,点了点头:“听说丢了金条?”
小山摘下皮手套,扇了他一巴掌:“金条在哪儿?”
袁阿生大喊冤枉,说不是我干的,边说边摇头,两只耳朵呼扇着。
老钟拉开小山,看着袁阿生:“你要知道这批货的来历,恐怕就不敢瞒着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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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上海的英法租界有明确的界限,不能相互跨越界限执法。图片为英租界的印度巡捕,当时的印度巡捕以锡克教徒为多,通常佩戴红色头巾,故称“红头”。“阿三”的起源则说法不一,一种说法是英国对警察的称呼“阿sir”的转音;另一种说法是,印度巡捕对英国长官经常回答“yes, i see”,与上海话的“阿三”谐音
袁阿生一挥手,大叫一声:“海爷别说了,不用您说来历,我也不敢瞒着什么。”
老钟抽了口烟,等他说话。他看了看我们几个,脸上一红,耳朵动了两下,说:“我是中了彩票 [8] 。”说着,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彩票副券。这是张轮船彩票,今年元旦发行,我在北京也见过。
袁阿生确实想过去福源钱庄偷一把,但从没想过要偷金条。那天早上,他一睁眼就想赌,发现手里没钱,就想出门偷点儿,“福源钱庄离得近,路又熟,我就去踩点儿。”他挠挠腮帮子,两只招风耳抖动一下,“一进去,伙计正推销轮船彩票呢。”
一张彩票半毛钱,大奖几万块。袁阿生一心动,买了两张。第二天兑奖,竟中了一万块。他偷着领了钱,这半个月来就没再偷过,光顾着花钱,乐得都不想做贼了。
“幸亏没偷钱庄,那不等于偷了自己的钱?多亏啊。”他说,要是不信,可以去钱庄查票据,“他们扣了捐(税),我拿到六千多块。”
派人去福源钱庄,果然找到了票据证明,上头还有他兑奖摁的手印。老钟让他在沙发上坐下,招呼人倒了杯茶。袁阿生低着头,抬眼瞟了一圈,慢慢坐下,跷起二郎腿,露出起了毛的旧皮鞋,又马上把腿放下。
“相信你没偷,说说你知道的吧——好歹是个瓢把子。”老钟指指茶杯,让他喝。
他弯腰一捧茶杯:“海爷看得起我。听说这两天南市有个大生意,在码头交货,是用小黄鱼 [9] 交易。”
我笑了笑:“怎么知道你不是胡扯?”
袁阿生脸一红,耳朵抖了抖:“信得过我,偷出来给你瞧。”
钟树海放下茶杯,抬头看看我。我们对视一眼,没说话。
袁阿生继续说:“海爷嫌我没本事?放我走,打听到时间就下手。”
钟树海盯了他一会儿:“好,要能办成,少不了好处,还要交你这个朋友。”
南市董家渡码头,白天热闹得很,夜里不见个人影,只有江水拍打堤岸的声音,有点瘆人。
袁阿生打听到那帮人4点交货,就在码头一个废弃的仓库里。凌晨3点多,小山开了辆别克车 [10] ,带着我、小宝和袁阿生来到码头附近。我让小山等在车里接应,带着小宝和袁阿生去了码头——老钟特意交代,不能让孩子跟着瞎搞事。
仓库的院子里,亮着一盏微弱的弧光灯,我们爬上一个仓房屋顶,观察院里的情况。两伙人站在灯影里,地上放着四个箱子,一个小皮箱,三个大木箱。半里地外有个瞭望塔,一束探照灯打在院子里,有节奏地扫来扫去。
小宝指指院里,问袁阿生:“怎么过去?”袁阿生盯着探照灯看了一会儿,挠挠腮帮子:“走过去。”说完,沿着房顶溜了下去,落在院子里,径直就往那群人走去。
小宝拽拽我:“这小子傻?这不找死吗?”
我没接话,看着袁阿生往前走。他走走停停,一会儿站着一动不动,一会儿蹲下来,盯着地面发呆,走到树下面,就贴在树干上。探照灯左右移动,院里一阵亮,一阵暗。袁阿生始终让自己跟在灯光后头,越走越接近阴影里的几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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