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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案 猪市大街见杀机 金鱼胡同惨灭门(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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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电影第二天是星期六(1921年4月21日),杨小松回窦家庄找财哥。这是他在城里拉车后第一次去找财哥。财哥一点没怪他,照样拉他喝酒。

“这货是真有出息,不跟我干就算了。”

杨小松跟财哥借钱,说有点急事。财哥问干啥,他说想请黄家小姐去天桥听书看戏,小姐请了看电影,他得回请一下。

财哥二话没说,摸出几块钱塞给他。临走,还扒出件衬衫给他,说穿好一点儿,别叫人看不起。

杨小松回到城里,照常送黄小萌上学放学。杨小松问她星期天有空吗,“我一说去天桥,她愣了一下,然后就答应了。她说,早就听说杂耍好看,但黄老板不让去。小姐还说,我和她见过的车夫不一样,我很‘罗曼蒂克’——还是那个我听不懂的词儿。”

星期五晚上,杨小松穿上衬衫试了半宿,把胶皮车擦了三遍。

第二天(4月28日)一早,他揣上向财哥借的钱和自己攒的三块钱,带黄小萌去了天桥。

“我们俩看了耍大刀、拉硬弓、爬竹竿,还看了云里飞演的滑稽戏,小姐可高兴了。我最高兴的是,领她在王八茶馆听了场评书,说的是林教头风雪山神庙,说得可真好。我就是个书腻子,这段儿听过几十遍了,每回听都觉得好——林教头,多冤啊!听完书,遇上个拉洋片的。我一看,就想起看电影,跟小姐说,这个和看小电影一样,要不要看。小姐说想看。我给了钱,她就坐那儿看。刚看一会儿,小姐站起来就走,我纳闷,就追,她一巴掌就扇我脸上了。我一着急,就伸手拉她——要搁平时哪敢碰小姐?刚揪住袖子,她就大叫起来,街上人都看我。我赶紧松手,跑回去往那拉洋片的盒子里看,里头都是光屁股的日本人,男的女的都有。我看过,知道这叫春宫图。”

杨小松傻了眼,他没想到拉洋片的正好在放春宫,更没想到的是,黄小萌会有这么大反应。“她可能没看过,但这不也挺好看的吗?小和尚我俩经常看,很多人都看啊。”

黄小萌也不坐车,沿着天桥大街往城里走,杨小松拉着车追,怎么叫她也不答应。追了半晌,黄小萌停下脚,回头说:“父亲总说,你们外地来的穷人,坏的多,我不信。这回算知道了,我们和你们,是两种人,是不一样的阶级。”

说完,转身跑了。

杨小松呆在路中间,忘了追。他不明白,“阶级”是什么意思。

臭脚巡

杨小松带着黄小萌在天桥听书的时候,小和尚正在崇文门大街的瓜子胡同(今已并入手帕胡同)挨揍。

那天早上,他扛着一桶冰经过瓜子胡同,迎面冲过来几个流氓,边跑边回头骂:“再追弄死你丫的臭脚巡!”

流氓撞过去,桶翻到地上,冰块撒了一地。一个巡警追着流氓进胡同,一脚踩在冰块上,撂了个跟头。小和尚忙赔不是,那巡警破口大骂,抡起警棍劈头就打。小和尚捂着脑袋,问为啥打我。巡警瞪着他,瞅瞅跑远的流氓,抬手又是一警棍,“你丫挡我道,和小偷一伙儿的吧?”

小和尚眼泪流出来,说我不认识他们啊。巡警一脚把冰桶踢到墙根,说:“听你这口音,河南的吧?说不是小偷,谁他妈信啊!”抡起警棍又是一顿抽。

这个“臭脚巡”,叫董驴子,是个落魄的旗人,考上巡警没俩月,头天早上才领了正规警服穿。

这天早上,董驴子起床发现口袋里五毛钱丢了,跟老婆一说,被臭骂了一顿。他窝着火上街巡逻,一眼瞅见个烧饼摊子,摆在了不该摆的地方。董驴子闷声走过去,一把掀了摊子。卖烧饼的想骂,没敢出声。董驴子把案板上的面团使劲摔地上,一棍打翻钱盒子。钱掉了一地,旁边立马钻出几个流氓,抓起几把钱就跑。董驴子这下慌了,扯开嗓子大骂一声“x你奶奶”,去追流氓。

揍完小和尚三警棍,董驴子这窝子火才算消。他说:“我当时就是心烦,打完那小光头也知道不该,但我也委屈啊。”

董驴子后来知道小和尚杀人的事,瞪大眼说不信,“那小子是一怂包啊!”他转转眼珠儿,又说,“但也不好说,我们当差的就怕外地人,爱胡来。”

小和尚被揍得鼻青脸肿,耽误了生意。回到冰局,黄老板问也没问,直接骂走了他,当月工钱也没给。

这趟生意,本是要给莫理循大街上的惠丰堂饭庄送冰,惠丰堂是黄家冰局的大客。瑶瑶说,每个伙计都耽误过事,但黄老板也没辞掉过谁。小和尚坏了生意,八成是得罪了惠丰堂。

小和尚丢了工作没地方去,就去找杨小松。他蹲在黄家大院门口,等到傍晚5点多,才见杨小松拖着车回来。听小和尚讲完,杨小松半天没吭声,从口袋里摸出包烟,递了小和尚一根。小和尚接过烟一看,是哈德门,问他,怎么买这么贵的烟?杨小松只顾抽,还是不说话。

小和尚学着他的样子,也把烟塞嘴里点着。他说:“小松,要不你找黄小姐帮说说情?”

杨小松使劲抽了几口,掐灭烟头,照着胶皮车的轮子连踹三脚:“明儿一块去找财哥。”

三剑客

第二天(4月28日)中午,财哥带两人在朝阳门吃了顿羊霜肠 [9] 。那顿饭,三人喝掉三斤二锅头。

小和尚喝得晕晕乎乎,趴桌上又哭又闹。他说,要不咱回老家,就算不能顿顿吃饱,但也没人欺负。财哥说回去也行,咱们老乡年年都有回去的。杨小松不愿意,照自己脑门拍了几巴掌,说:“回去干啥?我连地都没有,你们想当农民你们当去,我死也得死在北京!”

小和尚说现在没活儿干了,咋办?

“找那臭脚巡去!他不给个说法,咱就给他个说法!”

财哥呵呵笑,说俩人“太嫩”。他抠着牙缝里的羊杂碎,“这事我见多了,就算把那警察弄死,也冇用——我跟恁俩(你们俩)说,咱们穷,叫人家欺负,赖不着警察。”

“那赖谁?”

“有钱人——黄老板说叫你滚就叫你滚,工钱也没给,对吧?还不是因为嫌你是外地嘞?”

“那咋弄?”

“要弄,就弄大事。”

小和尚不明白,什么叫大事。

财哥眼珠儿翻了下,慢悠悠说:“咱们穷,他们富。光脚嘞不怕穿鞋嘞——明白不明白?有钱人怕啥,啥就是大事。”

杨小松问:“财哥你是说咱们去偷冰局?”

财哥瞪眼:“我可冇说啊!我嘞意思是:城里头越乱,你们年轻人机会越多。”他伸出手,指着杨小松,“你,回河南得饿死。想当城里人吧?人家不让啊!”

小和尚还是不懂:“要没咱外地人掏粪,那北京不就叫屎埋住了?”

财哥说你傻啊,你不掏肯定还有其他人掏,恁多山东人等着掏嘞,“但穷人有穷人嘞好处,出了乱子,穷人大不了还穷,但也有可能变富了,是不?”

杨小松一拍桌子,打了个酒嗝:“财哥,我是弄懂了。妈嘞个x——老家回不去,城里头留不下来,恁叫我死去啊?”

说完,他打了小和尚一巴掌:“跟我去黄家干一票,保准你发大财。”

又跟财哥说:“财哥你也去,给露一手。”

财哥一愣,咧嘴笑着摆摆手。

“咋?你真是个鳖孙啊?”杨小松抓起只碗撂地上,“你瞅瞅咱那些老乡都过啥样——你要是当自己大哥,咱就一起干!”

财哥张嘴发了会儿呆,“嗨”了一声,说去就去,又他娘不是去杀人。

那天晚上,三人正式决定,不偷冰局,直接去黄家大院。财哥说,有钱人家一般把钱藏家里。

后来,财哥在牢里对警察说,当时一脑子全是酒,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我就记嘞,小松还给俺仨封了外号,我叫鼓上蚤时迁,他叫行者武松,小和尚叫花和尚鲁智深——他说,俺这叫三剑客。”

小和尚则说,他从来没偷过东西,但是想想也可以试试,大不了被抓了还能吃牢饭,顿顿管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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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民国时,北京粪夫十之八九来自山东,多为穷苦逃荒而来

杨小松却很清醒,“我那天一点没喝多,我就想着——你(黄小萌)不是喜欢英雄侠客吗?我就是。”

杀猪刀

财哥和小和尚都没想到,杨小松是真把自己当成了武松,他想干的大事,是杀掉黄老板。

案发后,天津《益世报》的记者曾在监狱里采访杨小松,他说:“其实没见过他(黄老板)几次,跟他没啥仇。我就是想,天下大乱。”

行动之前,杨小松先干了几件“对得住自己”的事。他去天桥抽了回福寿膏(鸦片);在茶馆泡了两天,听说书;又去了趟百顺胡同,在四等下处嫖了一回。

灯市口弓箭大院卖弹弓的陆老板说,5月6号中午,杨小松曾去他店里,问有没有火枪卖。“我骂了他两句,说想要那玩意儿去警署啊。他也没还嘴,笑笑就走了。”

同一天下午,甘雨胡同鸿星刀剑铺的伙计,卖给了杨小松两把杀猪刀。他知道杨小松是黄家的车夫,问他买刀做啥。“他说,买刀还能做啥,杀猪啊。”

这两把刀,是买给财哥跟小和尚的,他自己准备了一把锤子——“你知道武松的故事吧?武松杀人用刀,但刀杀人慢,还会卷刃。”他扬起双手比画,“锤子快,一下就行。”

行动前两天,财哥不见了,杨小松在窦家庄和他常去的酒馆饭店找了个遍,也不见人。跟他混的其他小弟说,财哥收拾东西回老家了。

杨小松在监狱里还骂他,“老家伙都是怂包,跟我爹一样。要是当初留我在北京,我不就真是城里人了?”

财哥知道杨小松这样说,呵呵一笑。他在监狱里没酒喝,但仍然像个酒晕子,说话慢悠悠的。“我其实不是啥神偷,都是诓小孩嘞,能弄点钱活一天算一天。你别看我晕了吧唧,我心里头清亮,我就是瞎吹牛——哪知道这孩子(杨小松)他当真了。”

杨小松和小和尚被判决死刑后,财哥讲了一件事。

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财哥老家闹饥荒,村里先吃狗,再啃树皮,最后连人都吃。“差一点,我就把俺闺女煮吃了。俺娘快饿死了,我看着难受啊。我就想,小闺女也长不大了,叫俺娘活吧。我把水都烧好了,下不了手啊。我看着俺闺女,才两岁,她也饿,见锅里头冒烟她还伸手摸,想吃东西。我把那锅一脚踹翻,跑了。俺娘跟俺闺女都饿死了——老家不能待了,我就一路跑,跑到北京。我为啥天天喝酒?心里头难受。”

财哥说,自己就是怂包,啥也干不了。他怕自己醉醺醺的,到时候坏了事,害了俩孩子(杨小松和小和尚)。

大武生

5月10号晚上11点,杨小松带着小和尚躲在黄家大院后墙,等黄家熄灯。

小和尚回忆,那天看见杨小松穿了身黑衣服,还戴着个帽子,跟唱戏一样,“问他哪弄的,也没说,他告诉我,这叫武生,大武生。”(关于这件案子的现存文献里,没有找到关于杨小松这身衣服的来源,只能推测是他从哪偷来的。)

小和尚哆哆嗦嗦,一直问财哥去哪了。杨小松让他放心,说黄家我熟,摸到钱就走,用不了多久。

11点半,黄小萌的房间灭了灯,黄家大院一团漆黑。又等了一个多小时,院里没动静,胡同里的狗也不叫了。

“我让小和尚驮我上了墙头,跳进院里给他开了门。这个法子,之前头一次来踩点儿就想好了,很简单,一点动静没有。

“他(小和尚)跟在后面。走到堂屋门口,我递了把刀给他。他害怕,不敢接,也不敢出声问。我就小声说“以防万一”,就塞他手里了。

“我?我有把锤子,还有给财哥买那把刀,都别腰里了。先进的堂屋,黄老板和老板娘睡主房。我知道那屋,小和尚在堂屋等着。

“月亮好,正好照见床,他俩(黄老板和老板娘)一个躺着睡,一个歪着睡。黄老板还在打呼噜。就两锤,没声了。我怕死不透,就朝黄老板脖子上、肚子上扎了几刀。头上?可能我有点儿慌,没看准,扎脸上了。

“他(小和尚)等着,不知道我弄死人了。我也没说,院里住了10个人(杨小松当时并不知道何沅住在黄小萌房间,院里共有11个人),怕有人醒了,就没多说话。

“我向小和尚摆摆手,出了堂屋。一出去我就发现不对,好像有人在看我。

“我猫下腰沿着墙走,摆摆手叫小和尚在堂屋里别动。那人还在看我,我赶紧进了小姐那屋。

“没有,我就没想过要杀小姐。本来想偷点东西就走,反正已经弄死了俩。而且吧,小和尚没发现死了人也好,我怕他一害怕瞎叫。所以,本来就该走了——但那人肯定看见我了,我就进了小姐屋。”

杨小松进了黄小萌房间,躲在梳妆台前。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站起来往床上看了一眼。

“我一看,床上是俩人,就傻了。我走到床边上,也没看清那人的脸。说不清,当时脑子里就一阵响。”

杨小松呆站在黄小萌床前,他不知道床上的另一个人是何沅,也不知道这时瑶瑶正趴在窗户上往里看。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当时在想评书,脑子里净是天桥说书的声音——武松揪起那妇人,扯开胸脯衣裳,说时迟那时快,把尖刀往胸前一剜——没错,我就是武松,她就是潘金莲。”

杨小松伸手扬起锤子,砰砰两下,黄小萌跟何沅没哼一声,都死了过去。他掏出尖刀,朝何沅身上连戳七刀。这时,他才发现这是个女的。

杨小松不再是杨小松,他从床上拖下黄小萌和何沅的尸体,用尖刀扎进脖子里,慢慢割下两人的头。他散开两人的头发,捆在一处,提了两颗脑袋爬上床,挂在房梁上。

“我不太记得做了什么,脑子一团糟,一会儿唱戏一会儿说书,一会儿又想起看电影。我走出去,看见小和尚站在院里。他等了很久,害怕,想走。”

这时候,东屋的小孩突然哭起来,小和尚吓得转身就跑,一下摔趴下了,杨小松拉他起来。

“他一看我,又吓得扑通一下坐地上了——我一身血。我就说,我被发现了,不都杀了,咱们就得死。”

这时,堂屋里出来个男的,喊了一声:“谁?”

杨小松看也没看,就一锤抡过去,却被抓住了胳膊。

“我看出这人是大少爷(黄小聪),心里一阵害怕,他比我劲大,我感觉锤子就要掉了。小和尚也没帮我,跟傻了一样站着。

“我腾出只手掏出刀子,在他腿上肚子上扎,他还是一动不动,大喊一声,想把我按倒,又使劲喊抓贼。

“他一喊,我也喊,突然一下子他就没声了,一根铁条从他脸上扎进去,穿透了。小和尚不知道从哪里捡了根冰镩子。”

黄小聪的喊声惊醒了管家黄二奎。他拎着根棍子从屋里跑出来,杨小松上去一脚踢倒他,朝后背连刺七八刀。小和尚也冲过来,跪在地上刺。

“他(小和尚)厉害,比我还狠,把冰镩子从大少爷头上拔出来拿着。不过,后来都是我杀的——瑶瑶?我以为小和尚弄死她了。”

杀了黄小聪和黄二奎之后,杨小松拿着刀子锤子,挨个儿进屋,见人就杀,连两个小孩也没放过。黄老板的母亲黄吴氏见状当场吓死,还是被当头敲了一锤。

杨小松杀完了能找到的人,听见院里还有声音,他隔着院子问:还有人?快弄死!

小和尚丢下冰镩子,一刀捅进瑶瑶的肩膀。

他是故意的,以为这样就不算杀人,要是能蹲监狱,至少能吃得饱。

北京人

民国十一年(1922年)7月初,京师高级审判厅公开审理了杨小松、小和尚和财哥。杨小松和小和尚被判处死刑,财哥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7月16号下午,杨小松和小和尚被执行枪决。

在去先农坛刑场 [10] 的路上,我以《白日新闻》记者的身份一路跟着刑车。两人一路没说话。快到刑场时,杨小松跟我说:“你是记者,本事大,能不能帮忙找找我爹。告诉他,别当北京人了。”

我没说话,点了一根烟卷,塞进他嘴里。

行刑前,我离开先农坛,沿着大道往回走,一直走了一个小时。天气很热,一点儿风也没有,老鸹叫得人心烦。走到景山附近,我在阴凉里坐下歇着。不远处城墙根底下坐了二三十个人,个个扛着大包小包,竟全是宫里的太监。一打听,这些太监是被皇帝赶了出来。他们常年在宫里生活,早就以皇宫为家,突然来到宫外,就成了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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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3年夏天,清宫内频发盗窃案,6月底,建福宫发生大火,后调查是太监所为,末代皇帝溥仪一怒之下,于7月16日中午下令裁撤太监,当天即将700多名太监驱逐出宫。大部分太监在北京没有家,只得露宿街头。后来,很多太监被安置在地安门雁翅楼,和流落北京的难民境况一样

回到家,我和助手小宝说起遇见的太监。他问我,还记不记得民国八年(1919年)那些丢了宝贝的太监?我说记得,前阵子还听说那个叫赖小辫的太监结婚了,娶了个妓女。

那赖小辫是天津人,小时候家里闹水灾跟父亲逃荒到北京,在天桥混流氓,一心想入宫做太监,觉得有地方落脚能踏实。

小宝说,他也有五十多岁了,这下算踏踏实实落在北京了。

我点上烟抽了一会儿,说:“世道和人天天变,什么叫踏实呢?”

我拿起桌上的报纸给小宝看,“大总统被赶到天津去了 [11] ,这回北京地盘八成是又要换主子了。”

在金木留下的笔记本里,夹着一些民国十一年(1923年)的杂志剪报,都是当时的“社会”评论。

就像故事里提到的“罗曼蒂克”,“社会”一词,是当时的新文化用词,来源于日制汉语对ciety一词的翻译。

如此密集的社会评论,是有原因的。民国早期,经济有过一段持续增长,到了1920年,北洋政府内部掐架,军阀火并,经济也不行了。各种“社会”问题突然升温,所谓“阶层”或“阶级”意识愈加明显。

严复曾认为,ciety应该翻译成“群学”更恰当,很有道理。社会是网状和链条式的,没有哪个问题是非黑即白的。

每个角色都以自己为中心观看,信息片面,人人都有自己的归因方式。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中的小四,将一切归因于小明的“背叛”,提出解决办法:杀人。

《出租车司机》中的崔维斯,将一切归因于犯罪分子,他要“拯救”少女,却陷入一个新的荒诞中。

灯市口灭门案里,杨小松把问题归因于他与城里人的差距,解决办法是“干大事”。

干大事是危险的。

2015年,中国流动家庭在全国占比已接近20,大城市像吸铁石,大量省份的人口被吸附,无数人的故乡消失。

我采访过一个南方山村的年轻人,他说,自己第一次去上海,“觉得上海人走路飞快,我就让自己也使劲快走,不能落后。”

传统的宗族系统瓦解,城市是人们重新获得安全感的地方,也是引发心理落差和恐慌的地方。

大城市经济上接纳外来者,却在社会上排斥,结果就是疏离和冲突。

所谓歧视,是有差别地看待,是以偏概全的见解和评断。本地人排斥外地人,是歧视;外地人预设本地人不好,也是歧视。

写《中国在梁庄》的梁鸿在书中提到“知识鸿沟”的说法:

“知识上的鸿沟和数字鸿沟一样,是隐形的,只是会在一些事的节点上爆发出来,形成城里人和农村人的隔阂,使双方都产生仇恨心理,最后,人民和人民火并起来了。 ”

用现在的词来说,100年前的杨小松算是个“留守儿童”,他对城市有种热切的期望,遭遇挫败时,便想通过“干大事”来改变命运。

有件事一直没跟大家讲过,其实金家祖上是河南籍,从太爷爷上一辈才去的北京。

世道变迁,人在流动,你说我算河南人还是北京人呢?一点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如果再出现些张小松、刘小松、高小松,家家装100个防盗门也没用。

[1] 民国时期,称温度计为寒暑表,当时的温度计量方法和现在一样,分摄氏度和华氏度两种。

[2] 莫理循大街即王府井大街。莫理循,澳大利亚记者,政治家,1912年接受中国政府的邀请,出任袁世凯的政治顾问,一直当到第四任总统徐世昌任职时期。袁世凯称帝后,将“王府井大街”改名为“莫理循大街”,该英文街道名一直保留到1949年。

[3] 1920年代,现代法医学和刑侦方法已在重大案件中使用,金木笔记中记录的1924年发生在奉天的案子,就曾使用指纹学破案。按照一般法医经验,喷溅血液是由于人体的动脉血管破裂,破裂处血液在动脉血压作用下向外喷溅形成的,典型的形态是在一定面积内呈均匀圆点状分布,其面积大小与破裂的动脉血管径成正比,而与喷溅的距离成反比。细小的喷溅血迹,可以推断动脉破裂较小,或出血较慢。

[4] 清末民初,北方有不少普通家庭已开始使用玻璃。20世纪20年代以前,玻璃还很贵,大扇玻璃窗并未普及,很多家庭在窗户上安装小块玻璃,称之为“玻璃眼”。

[5] 《侠隐记》即法国作家大仲马写的《三个火枪手》,出版于1844年。小说的背景设在17世纪,记录了年轻人达达尼昂离家前往巴黎,加入火枪队的故事。达达尼昂提出了座右铭“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火枪手们都遵循这个原则。1907年,中国人伍光建翻译为《侠隐记》。

[6] 清末民初,专门“趁主人锁户外出,裂锁而入者”的盗窃行为,称为“吃恰子”,所谓“恰子”,即江湖黑话中的锁具。

[7] 河南自古以来就经常遭遇水旱灾害,1922年春天,杨小松老家商丘一带遇到大旱,造成严重饥荒。《大公报》报道:“归德、陈州等处,确有饿毙之人,烹食之事。”

[8] 中国第一部长故事片《阎瑞生》,根据上海大学生闫瑞生谋杀妓女王莲英的真实案件改编,还原了真实的杀人场面,在当时引发极大震撼和争议。该片1921年7月1日在上海上映,首日票房收入就高达1300块大洋。

[9] 羊霜肠也叫羊霜霜、羊肚,北京传统小吃。卖羊霜肠的小贩在叫卖时,都呼:“羊肚开锅!” 当年,羊霜肠就像豆汁儿那么普及,庙会上、市场上、街道上都有卖的。

[10] 过去北京的刑场,明朝设在西四牌楼,清朝设在宣武门外的菜市口,中华民国成立后废除了用刀杀人,刑场改设在南纬路东端路南的先农坛墙根儿。

[11] 1923年6月,曹锟派人恐吓大总统黎元洪,迫使黎元洪逃往天津,交出大总统印并签署辞职书。又通过大批收买或威胁国会议员,于1923年10月6日当选为中华民国大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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