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 金木夜行考: 1911 大夜弥天(1/2)
2016年7月,我从外地回京,在金家老宅发现太爷爷留下的笔记,便停掉了一切工作,躲进西四胡同,一心整理《北洋夜行记》。
笔记里的故事发在网上,常有朋友打听,你们夜行者究竟是什么人?
按规矩,这种问题不能回答。不过,太爷爷的往事已公之于众,关于“夜行者”这行当,倒是可以说两句了。
夜行者,是调查神秘事儿的,像记者一样,又像侦探一样。 像我,一个退休的夜行者,不再到处跑着调查了,就变成了个讲故事的人。
朋友追问,为何做这行?我摇头不说。再问,那你太爷爷金木呢?为什么做了这个?
回答这个问题,我总是这样开头:“我太爷爷,最早只是个记者——这得从清朝最后一年说起,那年他刚满二十一……”
这段故事,至少十个朋友听我讲过,每个人听到的版本都不太一样。那是因为,往事本就湮没在过去的迷雾里。有些片段残留在金木的笔记中,有些说法偶然从家里老人口里冒出,还有一些,是我在图书馆文献室里扒出来的。
过去一年,我都在从各个角落缝隙里挖掘,试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答案:那一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太爷爷后来决定做一名夜行者。
下面的故事,主要来自金木笔记和相关人的回忆。为了尽量完整地还原事件,我还查阅了事件主要人物的传记、信件,并参阅了一些地方志。其中有些细节,来自亲历者后人的回忆,与史料不吻合之处,均以史料为准,无史料可参阅处,文中都做了说明。
革命
清朝最后一年,是宣统三年,公元1911年,也就是辛亥年。
那年1月,金木已从日本回国三个月,供职于北京的《白日新闻》,满城溜达,拍照写稿,隔三岔五到粉房琉璃街的报社点个卯。
金木笔记中曾说,回国前,他原已收到了上海《申报》的聘书,但却因故未能及时到任,才留在了北京。几年之后,金木赴沪任职,在《申报》做记者,直到1916年。
刚回国时因何延误,笔记中只提了一句:“旅日期间,母亲信中多念及吾兄弟二人。兄既不能返京,吾当尽孝。”兄,是指金肃——就是金木在笔记中偶有提到的大哥。
我向父亲打听,可曾听长辈讲过金木那两年的事迹。父亲说,零星听过,但算不上事迹,“你爷爷跟我说,这兄弟俩当时不太对付。你大太爷(金肃)回国去了武昌,就没往家里拐。”
我在南京找到了金肃的后人。从金肃当时的日记里,找到了兄弟两人“不对付”的原因。
1910年4月7日,兄弟俩在东京的一家酒馆里吃饭,聊起报上的一条新闻:逆党谋刺摄政王事发入狱。
这名逆党,叫汪兆铭。3月底,他与几个人在北京后海一座桥下埋了炸弹,要炸死从此经过的大清摄政王。 [1] 没等到摄政王上桥,一名车夫钻进桥下,发现了炸弹引线,事情败露。据说,这车夫是在追赶偷汉的老婆,以为老婆跟人躲在桥底下。
兄弟俩都知道这个汪兆铭,他曾用笔名“精卫”在东京的《民报》上发表文章,谈论国事政局,言辞激烈,还骂过梁启超。
不管按照《大清律例》还是清廷新政拟定的《大清新刑律》,刺杀摄政王都是死罪。汪兆铭这种舍身精神,感动了大太爷金肃,他拍案而起,拎起筷子为革命者击节叹赏。
太爷爷金木却很平静。他放下报纸,皱起眉头,问大哥:“他确实胆儿大,但这事儿太蛮横,万一成了,炸死的恐怕不只摄政王。”
金肃彼时已加入同盟会,满脑子革命救亡。他一把搂过弟弟,大讲革命的好处。哥哥所讲的事,金木自然明白。他也深知家国衰弱,但却不理解哥哥整天所说的“驱除鞑虏”。在他看来,大清亡不亡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人都能过得好点。
他问哥哥:“不是要救亡吗?那为何又先杀人?咱们京城那些朋友,不少都是满人——再说,父亲不也在为朝廷做事吗?难道也要驱除?也要炸死?”
金肃咣当一下摔了酒杯,扭脸就走。
大太爷晚年在日记中回忆此事:“我一是生气,这弟弟(金木)就知道关心这个关心那个,没个立场;二是因为他说中了我的心事——那时确实不知该如何面对父亲。如今想来,或许他是对的。”
从那次争吵,直到1910年10月回国,两人再没说过话。金肃追随革命,去武昌入了新军; [2] 金木则决定继续“关心这个关心那个”,做个记者。
从回国那年起,金木一共做了近六年记者。1916年底,他从《申报》离职,在写给总经理史量才的辞职信中提到,自己当初进报社,是要“做个观察者”,如今离开,无非想“更自由底(地)观察”。
他写道:“……彷徨数载,常怀此种心绪:人如树木,枝叶愈向阳舒展,根须愈深入黑暗之地底。或许,宣统三年目睹那场烈火之时,便已心怀此念,唯不自知而已。”
我问父亲,可知道太爷爷说的那场烈火是什么。父亲没说话,打开电脑,在网上搜到一个电子文件。他打开文件,是一本扫描版的民国旧相册,名字叫《哈尔滨傅家甸防疫摄影》,上海商务印书馆1911年出版的。
我说:“这不是宣统三年东北鼠疫吗?”金木在《夜行记》里,曾提到几次那场东北鼠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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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上搜到的扫描版民国旧相册。相册全名:views of harb (fuchiatien) taken durg the pgue epideic, deceber 1910——arch 1911
父亲点点头,说:“这本相册,家里从前有一本,是你太爷一个朋友送他的。六几年,家里给人抄过几回,弄丢了。”
父亲划拉鼠标,一页页翻相册,停在一张大火的照片上:“估摸着,说的就是这场火,烧了几千具尸体。”父亲指着照片上的黑烟,“这是中国历史上头一回真正的火葬——你太爷,当时就在边上看着。”
我问父亲,金木当时是不是去报道鼠疫?
“对。这相册里的照片,说不定还有你太爷拍的。”
“相册谁送的?”
“伍连德,当时的大清东三省防疫总医官。”
死城
1911年1月27日晚上8点,哈尔滨车站驶入一辆火车,这是那年东清铁路最后一趟特批列车,1月23日从北京出发,走走停停了四天才到哈尔滨。一个星期前,朝廷下令停运全部京津通东北的列车。
此时的东三省,就像中国版图上的一处病灶,稍不留神,便要感染全身。哈尔滨,则是这处病灶的核心。阳历年前11月初,道外有人感染了“百斯笃” [3] ,开始死了一两个,只半个月过去,每天就死掉十几人,中国人、俄国人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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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的哈尔滨,以铁路为界,分为道里和道外两个区域。道里主要生活的是俄国人,有十多万,另有不少日本侨民。道外的傅家甸一带,是中国人聚居区。图片来自《哈尔滨傅家甸防疫摄影》
金木下车当晚,哈尔滨已俨然死城一座,每天都有一百多人死去。东三省总督锡良向朝廷呈递的奏折里,称东北疫情“如水泄地,似火燎原”。
《白日新闻》总经理瞿铭麟当年的日记里说,派金木去哈尔滨,一是因为疫情严重,举世瞩目;二是因为当时负责处理疫情的是清廷外务部,而非民政部,“可见事关主权,防疫关乎黎民生死,更关乎大清版图,日俄狼心,不可不防”。
瞿铭麟托宫里熟人打点,联络到了外务部派去的人,正是伍连德——一个年仅31岁的陆军军医学堂医官。《白日新闻》想给他做期专号特刊。
金木裹紧大衣,提着皮箱下了车。月台上空无一人,一脚踩下去,积雪没到脚踝。四下张望,没见到要来接他的人。他出发前,给伍连德的助手林家瑞发了封电报,约好在车站见,但火车晚了一个多小时,恐怕林家瑞早就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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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连德(1879年3月10日-1960年1月21日),字星联,祖籍广东台山,出生于英属马来亚槟榔屿(今马来西亚槟城州),清朝及中华民国医学家、公共卫生学家、检疫与防疫事业的先驱。1935年以其“在肺鼠疫方面的工作,尤其是发现了旱獭在其传播中的作用”而获得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的提名。图片来自《哈尔滨傅家甸防疫摄影》
他顺着铁道的方向往出站口走过去。他没穿厚棉鞋,也没戴棉手套,冻成冰碴的雪灌进鞋子,提箱子的手也冻得发僵。当时,太爷爷并不知道,他走过的月台,正是两年前韩国刺客安重根刺杀日本首相伊藤博文的地方。一个多月前,伍连德和林家瑞也是在这个月台下的车。
伍连德是生于马来西亚槟榔屿的侨民,连中文都讲不好。他在自传里说,自己是临危受命,刚刚接到外务部任务时,“当时并未预料到那是去彻底扑灭一场可怕的大陆性肺鼠疫的大流行 [4] ”。
就像伍连德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什么,金木也不知道,这趟东北之行会影响自己的一生。
走出火车站,积雪映着月光,一片亮堂。金木站了一会儿,琢磨要不要继续等等。他拎起皮箱,点了根烟卷,大口抽着。皮箱里装着衣服、相机、纸笔和两卷书——刘铁云的《老残游记》。这两卷书,是他的宝贝。他曾在笔记中写道:“多年来,每远游,辄以铁云先生《老残》二卷傍身。”
车站对面的马路上,突然传来一声吆喝,跟着闪出个人影,踉跄着朝车站跑来。金木往前走了几步,见那人后头亮起两道手电灯光。打手电追来的是俩警察,戴着口罩,大声喊着“回来”,声音粗闷。
跑来那人眼看要栽倒。金木问,怎么了?跑上前去迎他。后头的警察大喊:“别碰他,别碰!”
金木脚下一停,那人倒进雪地里,扑出个人形,哎哟叫了一声,蜷起身子猛咳起来。几口血喷在地上,黑红。他翻了个身,两手在地上扒拉着往前爬。他左胳膊的棉袄袖子上,缝了块蓝色的布片。
一个警察赶上来,从腰里掏出根绳子,把那人就地捆了。捆完,起身撤了老远,背过身去使劲喘,嘴里骂个不停。
金木正要问,后头那警察一把拉他到路边,“怎么回事?这人染上了!你找死——你口罩呢?”
金木又一愣,没说话。警察拿手电一照,地上那人脸色黑紫,嘴巴鼻子里都冒出血,雪地被浸黑了一大片。
那俩警察,都穿着绿色的警服,戴着大檐帽。这是光绪皇帝临死前批准的新式警察服装,按照西方样式设计的。他们的警服袖子上,也都缝着块蓝布片。
这时,马路对面一阵马蹄声,冲来一辆马车,转眼到了跟前。马车一边坐着车把式,一边坐着个瘦瘦的年轻人。两人都戴着皮毡帽,脸上蒙着口罩。马车没停稳,年轻人就跳了下来。他看也没看地上那人,就对警察说:“裹起来拉走,别碰他。”
这人说话鼻音很重,广东口音。他看了看金木,从口袋里掏出个口罩来,“金记者?快戴上口罩。”说完,他走上前,帮金木戴上纱棉做的口罩,“这人病发了,傍晚从病院跑了出来。”
两名警察从马车上拉出条破毯子,小心地裹在那人身上。那人一动不动,从毯子底下伸出只手,在雪里抓了几下,不动了。
这个年轻人就是林家瑞,陆军军医学堂的学生,一个月前随伍连德从天津赶来。他看了看死掉的病人,叹了口气,“直接拉坟地吧,能找到棺材就殓了。”说完,又叫来另一个警察,“一定记得,把他家里人都送去隔离,今晚就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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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连德发明的棉纱口罩,采用普通外科纱布制成,佩戴方法和现在流行的口罩基本相同
警察把尸体裹好,丢在马车上。车把式扬鞭吆喝,赶车走了。两名警察跟林家瑞招呼了一声,举着手电往黑处扫了扫,也走了。
这就是我太爷爷——《白日新闻》记者金木到哈尔滨头一个晚上遇见的事儿:目睹一个鼠疫病人死掉。
林家瑞摘下毡帽,头上冒出热气。他梳了个分头,没留辫子。金木一笑,指了指自己脑袋,他和当时很多留日学生一样,也剪了辫子,留着平头。
林家瑞又解开口罩,抹了抹胡子上的汗,重重呼了几口气,又重新系上。他接过金木的行李,指了指对面。两人穿过空荡的马路,往火车站对面的格兰德旅馆(grand hotel)走去。金木的房间早就安排好了。
那辆马车,原是要接金木去傅家甸的。他6点多就在车站等着,没等到金木,却听说防疫区出了事,有病人跑了出来。
当时的傅家甸,已经是由军队内外看守的封锁区,与外界断绝了来往,出入都要严格检查。伍连德又把封锁区隔离成四个区,每个区由一名朝廷的高级医官负责,配有助理、医学生和受过防疫训练的杂役和警察。这是伍连德独创的隔离防疫措施。从那之后的一百年里,中国的传染病防疫都在沿用这个方法。
刚到哈尔滨时,伍连德去了趟俄国传染病院,那里是集中收容治疗鼠疫病人的地方。他在自传中说,那是一次令人尴尬的探访,又是一场严峻的考验——传染病房里的医生竟然没有戴口罩。在伍连德看来,这是一种盲目的自信。
负责鼠疫治疗的俄国医生毕业于基辅大学,他使用当时最先进的鼠疫疫苗治疗病人。但是,伍连德有预感,这场鼠疫不同以往,从前的鼠疫只在人鼠之间传播,这次却能人传染人。他写道:“轮到伍博士检查时,他伸直手臂尽量抻长双耳听诊器的管路,只从背部听诊肺部,并扬起头以避开病人。在病房里的10分钟,让他万分紧张。” [5]
林家瑞说,伍连德的判断是对的,这次鼠疫是肺鼠疫,“也就是能通过呼吸传染。”
他从棉衣口袋里掏出几个布片,递给金木,说:“这病没法治,染上就死,所以伍先生才用了隔离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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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为当时法国报纸《巴黎小日报》刊登的插画,介绍中国鼠疫,并明确指出是新型的“肺鼠疫”。1910年底爆发的鼠疫,最早由日俄医生和医院主管治疗,均判断为传统的腺鼠疫,也就是“黑死病”。伍连德到哈尔滨后,根据尸体症状和传染情况,推测是经呼吸传染的肺鼠疫。此推测后得到了实验验证。当时,除了伍连德,清廷还派去了时任北洋医学堂的首席教授,法国医师梅尼。梅尼医师曾在1908年参与过唐山的腺鼠疫防治,希望自己能取代伍连德,出任东三省防疫总医官,但遭到了东三省总督锡良的拒绝。到达哈尔滨后,梅尼去了俄国传染病院,却因未戴口罩感染了肺鼠疫,六天后死亡
布片是红、黄、蓝、白四种颜色的臂章,代表每个隔离区。傅家甸的百姓,包括医生、警察、军人,人人都要戴着所属区域的臂章,要想去其他颜色区域,得得到特殊许可。
“刚刚死去的佘先生,就是蓝区的病人,下午从疫症院跑了出来。”
根据病人的情况,伍连德把傅家甸的防疫医院分成了疫症院、轻病院、疑似病院和防疫施医处。每天,各区都派出四十多个搜查队,挨家挨户检查,发现有人感染,马上送到对应的防疫医院。凡是与确诊病人接触过的,都要送去隔离观察。
佘先生五十多岁,是闯关东来的山东人,光绪年间就来了道外。他靠卖草药起家,家里有老婆,一儿一女。因为读过书,前几年在傅家甸做了私塾先生,成了有头有脸的学问人。八天前,他坐大车进了趟城,回来路上就发烧咳嗽,正好撞见急救队,直接给送去了疑似病院,当天就确诊了。之后,再没见过家人。
按防疫局的规定,确诊病人不让家人看望,“死的人太多了,能少一个是一个。”可这个佘先生是个老学究,见不着家人,他就闹,骂西医,说这不是治病,是关犯人。
金木问,看守应该挺严的,怎么就跑出来了?
林家瑞叹了口气,说这事很难办,“傅家甸就那么大个地方,没谁不认识谁的,大家都敬重佘先生,他跟看守说了点儿可怜话,一不留神,就摸出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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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家甸滨江防疫疑似病院,图片来自《哈尔滨傅家甸防疫摄影》
一出门,他撒腿就跑。看守去追,他疯了一样,从屋檐上掰了根冰溜子,差点没扎到看守的脸上。
林家瑞说,佘先生没染病前,就闹出过一件事儿:他到处找人说,伍博士一来,死的人就会更多。
金木问为什么。
“报应。他说这是老天的报应。”
林家瑞拉金木到酒店大堂沙发上坐下,讲了他和伍博士刚到哈尔滨时的一件事。
他们来之前,傅家甸只有两个北洋医学堂 [6] 的医生和五个助手。他们来不及处理死去的病人,尸体只能由警察拖去坟地埋掉,唯一的防疫措施是在病人家里消毒。
“每天晚上,街上都有人悄悄丢弃尸体。很多人不愿警察上门,不相信西医消毒。”
“不知道鼠疫病人的尸体会传染?”
林家瑞摇摇头:“我们来之前,并没有确诊是鼠疫。”
北洋医学堂采用的是法式教学,看重临床观察,但不太做实验。他们根据病人症状,判断是肺部感染疾病,但并没和鼠疫直接联系起来。
整个傅家甸,只有一间日本医生的实验室,那名医生确实想到了鼠疫。他捉了几百只老鼠做化验,却并没发现鼠疫杆菌。
没人清楚这场瘟疫究竟是什么。直到12月27日,伍连德和林家瑞在一间民房里,悄悄解剖了一个日本女人。
金木一愣:“日本女人?”
林家瑞点头,说那女人是一个中国人的老婆,半夜咳血死的。那天清晨,他和伍连德一听到消息,就来到死者家里检查尸体。他们关上门,让警察封锁现场,不许任何人靠近,对房子简单消毒后,决定就地解剖。
“伍博士解开那女人的和服,就问我,准备好了吗?说完,一刀划开尸体的皮肤。”
他切除尸体部分胸软骨,将注射器针头插入心房,抽取血液。随后,切开肺脏、肝脏和脾脏,取出感染部分的组织块,泡进福尔马林溶液中。
这是中国医生的第一例人体解剖 [7] ——不但大逆不道,就连官方都不允许。而且,一旦感染,两人肯定活不了。
就因为这件事,人们说伍连德冒犯了神明,惹了天怒。佘先生找了一群人,到防疫局抗议,要求惩罚伍连德。他们说,瘟疫越来越厉害,都是上天的惩罚。
金木听完呆了半晌,掏出烟抽,问:“解剖确诊了鼠疫?”
林家瑞“嗯”了一声:“我们带着显微镜,当天就发现了鼠疫杆菌,能感染肺部的鼠疫杆菌。但佘先生说的没错,那之后确实死的人越来越多——因为没有控制传染源。”
伍连德请来道台大人、警务长亲自看显微镜,让他们相信,这不是神秘天谴,而是传染病。然而,隔离治疗却困难重重。没人愿意被关起来,更没人愿意相信,染了病的亲人彻底没救儿了。
佘先生逃出来后,跑回家吃了碗面条,又被警察追了出来。
“今天晚上,他家里人都得送到火车上去。”
“火车?”
火车是接触者隔离区。
跟道外比,傅家甸穷得厉害,地势低洼,民宅街道拥挤不堪。能用来做防疫隔离的地方只有客栈、学校、几座兵营和两个戏园子,连大车店都被征用,做了消毒站。
把接触者隔离在疫症院之外,非常重要。伍连德和中东铁路公司磨了好几天,借到了120节火车车厢,作为接触者隔离营。医生每日诊察,连续七天体温正常,才能解除隔离。在后来的万国鼠疫大会上,伍连德把这一经验称为“最有效的隔离方式”。
快11点时,来了辆马车,接林家瑞离开,去了防疫局。临走前,林家瑞说,第二天一早会有人来接金木,去见伍连德。
采访伍连德是报社给金木的首要任务。要不是出了佘先生的岔子,本该今晚就见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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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离接触者的火车车厢,图片来自《哈尔滨傅家甸防疫摄影》
尸山
第二天是农历腊月二十八。按照东北的习惯,做完过年的杀猪菜,这天就要蒸馒头了。
清晨6点,傅家甸上空笼着灰色的霾,没飘一缕炊烟。马车穿过空荡荡的大道,碾在煤渣路上咯吱作响。金木问赶车的拐子,为什么不去防疫局。
拐子一颠屁股,把左腿往车上提了提,指指前面路口,说运尸队刚清完一趟,今天死人多,伍大人去坟场了。他回头看了眼金木,咳嗽一声,掀开口罩吐了口痰:“咱们直接去坟场。”
拐子就是昨晚和林家瑞一起的车把式,是个黑胖子。今天金木才发现,他是个瘸子,两腿一长一短。从小就叫拐子,连真名都忘了。他从前赶车送人入关,现在是埋葬队的队长,早上去旅馆接金木前,已经拉了一趟尸体,现在还从头到脚裹着防疫服。
马车拐了个弯,迎面走来一队人,抬着大木桶,领头的是两个穿棉袍的干瘦老头,一个戴着口罩,一个没戴。每经过一户人家,就喊一声,门开个缝,里头递出只碗,他们舀了桶里的东西,再递回去。拐子说,这是领汤药喝,傅家甸中药行会专门熬制的,每天都有。
没等金木问,拐子就哼了一声:“没用,图个心安。”
金木问拐子中医西医信哪个。拐子笑了一声说,其实自己一个月前还不信西医。
伍连德确认肺鼠疫后,不给开药,也不捉老鼠,反而让大家戴口罩。傅家甸的百姓一时炸了窝,骂西医狗屁不通。
“你说我怎么又信了呢?其实也不信,我中医西医都不懂——但是,我佩服伍大人,他的办法能救人。”拐子沉默一会儿,又挪了挪屁股,说:“要不是伍大人,我家就死绝了。”
十天前,拐子家还有四口人,老娘、媳妇和八岁的儿子。那天,老婆去道里一家糕饼店买点心,钱还没付,卖点心的丢下秤盘子跑了。糕饼店里突然炸了窝,原来是店老板死了。
“当时都叫热病,还不知道怎么传染。我媳妇儿就懵那了,看了半天热闹,最后拎了包不要钱的点心回家了。”
拐子媳妇到家就干活,洗了半桶衣裳,做了全家人的饭,还喂了牲口。忙活完,一屁股坐在马棚里,不想起来。拐子娘过去看,一摸脑门,滚烫。拐子就熬姜汤,给她捂上被子发汗。前后没俩小时,就咳得喘不过气了。
拐子一看不行,套上马车要去找大夫。一开门,撞见一群裹着防疫服的人,说糕饼店的老板是鼠疫死的,接触的人都得隔离。
“领头的就是伍大人和林医生,一上来先给我们戴口罩。”防疫队给每人量了体温,要把拐子媳妇送去疑似病院,其他人送接触隔离间。拐子不愿意,要亲自照顾媳妇,拐子娘也闹。
拐子摇头,说我当时就弄不清楚,以为是要抓我们蹲号子。“没打针没吃药,先把一家子分开关了,能愿意吗?当时伍大人就说,要真染了鼠疫,你媳妇就会死。我们能做的,是让你们家少死人。”
拐子扬起鞭子,使劲抽在马屁股上,吆喝一声。他转过脸,看着金木,伸出三个手指:“刚过30岁,伍大人能说出这样的话——我当时马上认了,想明白了。”
隔离七天后,拐子媳妇和老娘死了,他和儿子活了下来。他把儿子送到道里的亲戚家,自己拉着马车加入了埋葬队。当晚,傅家甸就宣布彻底封城。
“伍大人让咱们干什么,就干什么。其实我是个怂包,但见多了死人,我也不怕了。”拐子抹了抹额头,揉掉眉毛上的冰碴子,“听说伍大人在天津也有老婆儿子。”
金木嗯了一声,没说话,解开口罩,点了根烟,使劲抽两口丢掉,又系上口罩。在北京时,他听说伍连德有三个儿子,最小的四个月,最大的才五岁。
或许当时太年轻,他对这些事没什么感觉。
在20年后的笔记中,他却提到了这件事:
“……伍博士于我的最初影响,是彼时出关赴死之抉择。”
查阅伍连德自传,东北防疫一段,几乎未提到妻儿。事实上,他在东北防疫的最后一个月,小儿子因食物中毒夭折。或许,这是他回顾往事时的刻意回避。
继续往前走,金木见到了来傅家甸后的第二具尸体——一个中年男人倒在路中央,保持着摔倒的姿势,身上结了一层薄冰。拐子说,走路歪歪扭扭栽死的,肯定是鼠疫。这症状,跟得了病的老鼠一个样。
紧接着,又是一具,身上卷着铺盖。第三具、第四具、第五具……从城里走到坟场,一路见了十多个死人。
到了坟场,金木傻眼了。这座坟场,没有坟,只有棺材和死人,棺材摞着棺材,死人压着死人,一路堆过去,几里地都望不到头。
金木跳下马车,沿着坟场中间轧出的路往前走,浑身哆嗦个不停。来东北前,他从报上知道哈尔滨死了几万人,但却从没想到,会直接面对绵延的尸山。他踏进雪地里,走到棺材堆跟前看,不少棺材还敞着口,有的尸体从里头掉出半截,紫黑的手脚搭在薄薄的板材上,结了一层霜。还有些没入殓的尸体直接搁在雪地上,身体冻僵成扭曲的姿势。
伍连德自传中说:“棺内恐怖的内容暴露无遗,有人的胳膊或腿以骇人的姿势伸出来,令人毛骨悚然。有些尸体呈坐姿,此乃冬季极度严寒气候下,一两个小时内即被冻僵之故。”
扑棱棱一阵响,从没盖的棺材里飞出一群乌鸦。金木吓了一跳,一阵恶心涌上来,差点栽倒。
拐子停下马车,扶住他,说这是不得已,他一天送两三趟死人,棺材实在不够,能盖上点什么就给盖上。昨天夜里送来的佘先生,一时找不到东西掩盖,裹着破毯子就撂下了。“不只乌鸦,一到天黑成群的野狗就上来了。”拐子指指棺材附近的雪地,一层层错杂凌乱的野狗脚印。
据史料记载,当时每天死的人太多,赶制棺材来不及,后来的尸体就直接拉到坟场堆积。地面冻得跟石头一样,埋葬队无处下手,只好把尸体就地排放。金木到坟场的那天,已经有六个星期没埋过人了——傅家甸坟场的尸体已经堆了两千多具 [8] ,排列长达三里多地。
金木的日记中写道,他似乎闻到了尸体的腐臭:“腐臭味冲进鼻眼,透入皮肤。”东北的一月份,零下二十多度,尸体当然不会腐烂。这是恐惧的错觉。
冰冻尸山的真正恐惧,来自尸体上可能依然存活的病菌。旅美作家王哲在《国士无双伍连德》里讲述此事,将傅家甸坟场称为“鼠疫杆菌的天然冷藏柜”,一旦开了春,这坟场可能会毁了哈尔滨,东三省,中国,乃至整个东亚地区。
此时,伍连德正远远地站在坟场尽头,满脑子想着:该如何处理这座尸山。
选择
伍连德是小个子,短头发,戴着口罩的脸圆圆的,额头黑黑的,鼻子上架着金边圆眼镜,棉军衣外面套着件白大褂,下摆蹭上了几块黑土的颜色。他和林家瑞站在一口棺材跟前,说话时微微扬起下巴。
金木过去打招呼,伍连德朝金木点了下头,迟疑了一下,继续跟林家瑞说话。过了一会儿,林家瑞叫拐子过去,吩咐了几句。拐子“嗯”了一声,跳上马车离开了坟场。
伍连德朝金木走来,伸出右手。金木忙放下相机,伸手去握,伍连德转身一绕,到了金木后头,解开了金木口罩上的结,紧了几下,重新系起来。他拍了拍金木,说你这么系口罩会松,不留神就开了,“ver pletely——嘴巴和鼻子。”金木一愣,没听明白。
林家瑞忙解释,说伍博士让你把嘴巴鼻子捂紧。伍连德从小讲英文和广东话,官话讲得不利索。在东北期间,他向朝廷汇报情况,是特批的政府专线,直接用英文发给外务部。遇到和地方官员沟通,全靠林家瑞做翻译。
金木问林家瑞,安排什么时间采访伍博士。没等林家瑞接话,伍连德摆摆手,说采访暂时不用了。他往四周扫了一眼,皱起眉:“要先处理这些——尸体。金记者,你不如回去吧,这里很危险。”
金木看了看林家瑞,说报社不都联系好了吗,半天时间就够。林家瑞点点头,又和伍连德商量。伍连德却没再说话,走到路中间,看着坟场大门方向发呆。他在等哈尔滨的各级官员到来,向他们提出自己的方案:焚尸。
之后的一整天,金木又多次提起采访的事,伍连德始终没答应。他甚至没和伍连德说上几句话。倒是哈尔滨的道台和几个知县,跟金木抱怨了一通,自从隔离开始,傅家甸更加人心惶惶,除了疫情,还有几千口无家无业的流民无处安置。他们认为,疫情蔓延,无力可挡,哈尔滨凶多吉少。
焚尸的建议,震惊了所有官员。他们刚刚接受了毁伤“身体发肤”的西医解剖——毕竟被剖的是个日本人。但是,他们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烈火焚尸。死者为大,入土为安。不能安葬,便是死而不得其所,对祖宗的大不敬。更何况,一次要烧几千具尸体!
提出焚尸建议后的情况,伍连德自传的记述很简单:地方所有的领导者,一致同意支持他奏请朝廷允许火化这些鼠疫死者的尸体。其他文献记载则详略不同。综合各种资料,可以推测,焚尸的建议最初遭到各种质疑。
2012年有部电视剧,叫《浴火危城》 [9] ,演绎了这场鼠疫的故事。编剧给伍连德制造了巨大的阻碍:不但当地满汉民众反对,朝廷也死活不同意焚尸,迟迟不给回音。无奈之下,伍连德先向俄国医院求助,说服他们烧掉俄国人的尸体。然而,朝廷依然坚持焚尸是“大逆不道”,摄政王载沣称火葬“违反祖制,异想天开,易引发民乱”。
危急关头,伍连德孤注一掷,下令焚尸。傅家甸百姓聚众阻止,伍连德当众发誓,一桶柴油浇在身上,要与尸体一同焚烧。
历史的实情,没有丝毫的浪漫与狗血。金木的记录中说,当时,除了一名姓于的道台认为“活命更要紧”,其余官员乡绅都模棱两可,并未表态。有人提出全城灭鼠,有人建议开春后挖坑掩埋,还有人提出假设:完全隔离染病的人,封锁傅家甸——“弃之不顾,或可绝患”。
即便是当时参与防疫工作的西方人,也有不少人瞧不上伍连德的隔离方案和焚尸建议。查找资料时,我在《1910——1911满洲大鼠疫》(the great eopolitics of an epideic disease)里,发现美国外交官员格林 [10] 发给领事馆的一段汇报。
汇报里说,这个号称受过欧洲医学训练的年轻中国人,和他的专业助手,每天观察、报告、做实验,从早上九点半工作到下午四五点,但并没做什么实质工作,死亡人数仍然每天上升——“这是在浪费政府人力和经费”。
虽然伍连德是朝廷任命的总医官,但整个东北防疫队伍里,有俄国、日本、美国、法国、英国、德国等国家的专家,还有中国的中医。支持、反对、回避、嘲笑——什么声音都有。
伍连德没争执,带着林家瑞回到防疫局,提笔便拟写奏折。他说,隔离已经做到位,死亡人数却与日俱增,尸体不烧,鼠疫就不灭。请奏朝廷,是为了让傅家甸的官员闭嘴。写完电文,他递给林家瑞,让他翻译成中文,一式两份发到北京。林家瑞接过电文扫了一眼:“三天处理完尸体,办得到吗?”
伍连德摇摇头,说不清楚,但只要恩准了,就必须做到。他让林家瑞准备煤油,朝廷回信前,先把已经撤空的感染住宅区烧了,一点不能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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防疫人员焚烧街道,图片来自《哈尔滨傅家甸防疫摄影》
这时,金木问了伍连德一个问题:“伍博士,你害怕吗?”
伍连德停下笔,站起身走到金木跟前。这时,他已经摘了口罩,脱下防疫服,身上穿着绿色的军装。他看了看金木,鬓角浸出几颗汗珠,微微扬起下巴,绷了绷厚厚的嘴唇:“不但怕,还恐惧。”他回到桌前,拿起死亡人数统计表看,“要不是害怕,我也没那么大胆子。”
说完,他告诉金木,要是不愿回京,就回旅馆待着——傅家甸只有病人和防疫人员,不需要看热闹的记者。
隔离
伍连德的电文奏折到了外务部,送到外务部右丞相施肇基 [11] 手里。一个月前,正是施肇基向朝廷举荐伍连德赴东北防疫的。
施肇基在回忆录中写道:“乃请政府简派余为防治大臣,而由余任伍连德医师为会长,任会议主席。”这里说的“会”,是指各国医学专家组成的“万国治疫大会”。伍连德年纪最轻,资历最浅,全仗施肇基背后力挺,才全权主持了防治工作。
伍连德请求火葬的电文,算得上生死之托。治疫已近两月,整个哈尔滨和长春、沈阳等地,都按伍连德的隔离方案操作。要是准了火葬,情况还不好转,就是千古罪人。施肇基决定向上头请一道圣旨。大年三十晚上,他连夜去了摄政王府,请求载沣下旨——这位摄政王,就是汪精卫刺杀未果的那位。
这时候,离伍连德发出电文,已经整整三天。
施肇基的自传里,提到尸体的处理时,说“当时死亡甚多,无棺木为殓,只有火葬之一法。但风气未开,民间反对甚烈”。他并未记录自己如何求得了火葬的圣旨,只是简单地写道:“中国平民之行火葬与解剖尸体,自此始。”
伍连德等朝廷回信的两天,金木从一名记者变成了防疫人员——他不想只看热闹。他请防疫医生给自己做了培训,学会了基础的防疫知识。林家瑞给他安排了个差事:和防疫军警一同看停在铁道上的接触者隔离车厢。
接触者隔离车厢,在当时轰动一时。这种谨慎的隔离方法,西方也鲜有先例。老百姓不明白,但也不太抗拒,因为车里管吃管住。曾有报道题为《贫民之爱坐火车》:“傅家甸防疫局前由铁路公司借去火车数十辆,专为调验与瘟疫可疑之人,每日饭食自然由防疫局供给……” [12]
也有人不爱“坐火车”,不断要求离开,佘家三口人就是。
年三十(1911年1月30日)这天傍晚,金木在隔离车厢四处查看。在住了八个人的七号隔离车厢,见到了佘四德——逃跑患者佘老先生的儿子。他和媳妇佘秦氏、11岁的儿子,已经在隔离车厢住了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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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车厢隔离所,图片来自《哈尔滨傅家甸防疫摄影》
佘先生死掉的当晚,三人就被警察送来隔离。在七号车厢没待过一晚,佘四德就撬开车厢门,想要逃跑,被看守发现。他告诉看守,自己必须回家,不但回家,还要回山东老家。半个月前,他们全家就准备出关,回老家过年,却在半路给伍连德的防疫队拦了下来。和父亲一样,他相信,灾难是伍连德带来的——如果不是他让人拦住出关的人,后来父亲就不会进城买年货,也就根本不会染病,他们也不会给关起来。更重要的是,他还有个六岁的小女儿,叫佘小叶。佘老先生逃回家时,她正在邻居家,不算接触者,没隔离。佘四德两天不吃不喝,绝食抗议。他要见女儿,要带父亲尸体回老家安葬。
金木到七号车厢门口时,佘四德正跟车厢里的山东老乡抱怨:都是这些伤天害理的西医,害得他家破人亡——“听说还要烧坟场?我们早晚都给他们害死!”
这时,送饭的马车来了,看守打开隔离车厢的门。佘四德要往下跳,看守拿起枪晃了晃,让他回去。他骂了一声娘,说这不就是监狱?有种打死我!
看守没搭腔,接过车把式递来的食盒,往车厢里送。马车上突然钻出个小女孩,手里提着一包点心。这女孩是佘小叶,她在邻居家住了几天,非要见爹娘,就跟着送饭的马车跑来了,还给佘四德带了点心。
佘四德一见闺女,哇地一声哭出来,又要往下跳。看守大叫一声“佘四德”,扬起枪托顶在他腰上。佘四德使劲跺脚,扒着车门叫女儿名字。
车底下的几个人都看着佘四德,一不留神,佘小叶跳上了车厢,正往里爬。车把式大喊一声“哎哟妈呀”,这孩子已经站进了车厢里面——她没戴口罩。
金木丢下相机,跳上了车厢,抱起佘小叶,把她的脸捂在自己怀里。佘四德伸手要夺,一把抓在金木领口,他弯腰往下一撤身子,口罩却给扯下半截。他赶紧腾出只手,拉起口罩,包住脸,挤开佘四德,跳下了车。
佘小叶吓懵了,瞪大眼睛看着金木,嘴角一撇,要哭出来。金木放下她,跟拐子要了个新口罩,给她戴好。一群人这才反应过来,都傻了眼。
看守问,咋办,要不要找大夫来?——金先生,你没事吧?
金木勒紧自己的口罩,说没事,戴着口罩呢。他看了看佘小叶,半张脸蒙在口罩里,两眼吧嗒吧嗒掉眼泪,一声也不吭。过会儿,她擦擦眼泪,睁大眼睛,抬头看着金木,说:“给我爸爸吃。”说完,把攥在手里的点心递给金木。金木接过来,把捏皱巴的油纸包整了整,交给看守,递进车厢给了佘四德。佘四德接过点心,瞪着金木,大喊:“放开她!”看守怕他又要出来,推上了车厢拉门。
车门关上前,佘四德使劲扒着门骂。金木看了他一眼,没吭声。他抱起佘小叶,一字一句告诉她:出门一定要戴口罩,火车不能随便上,再过三天,爸爸、妈妈和哥哥,就可以回家了。
然而,隔离区的医生要求,佘小叶必须马上隔离。她没戴口罩进了隔离车厢,虽然车厢里的人目前都没有明显感染症状,但不确定是否有潜伏未发的感染者。当晚,佘小叶住进了隔壁的一节车厢——按隔离规则,不是同一批接触者,不能隔离在一起。
晚上,伍连德来到格兰德旅馆。金木以为终于能有机会采访了,伍连德却带来了林家瑞和一名防疫医生。他要确认,金木是否需要隔离。
量体温,心肺呼吸检查,没有感染迹象。伍连德问金木,进入车厢的半分钟里,具体都发生了什么:“任何细微的事情都不要放过。”
金木迟疑了一分钟,说:“我看见那孩子上了车,跟着跳了上去,抱起她,又跳下来。”林家瑞记下后,金木又补充了一句:“没碰到其他人。”
没有资料能解释,金木为何隐瞒了口罩被佘四德抓掉的细节。从后来金木的遭遇来看,我怀疑,恰恰是太害怕感染上鼠疫,才令他不想被隔离。人在恐惧的时候,往往回避不好的遐想。除此之外,当时的金木也有可能对伍连德不太满意。他对当天事情的简述写道:“危急关头,必有情急之举,伍博士却指责我理性不足。医生果真铁石心肠。”
那天晚上,伍连德反复问了金木三遍,得到同样的回答后,依然不放心,让林家瑞带他去了第三区防疫处的消毒浴室,按照防疫人员的标准,从里到外,包括衣物用品,做了消毒处理。
金木不知道的是,当时的伍连德最焦灼。来东北这些天,他一刻不停地奔波,不是在疫区巡视,就是在实验室研究。这天从格兰德旅馆离开后,他却去了于道台那里,两人喝起了酒。过了午夜,就是辛亥年春节,朝廷的回信却迟迟不来。
两人喝到11点多,话都说完了。外头一阵马蹄声,自远而近。伍连德顿时酒醒,此时的傅家甸,跑马的只有信差,恐怕是朝廷回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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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区防疫执行处的消毒浴室,专供防疫人员消毒清洁。根据伍连德自传记录:每天下班后,所有医务人员要以1:40的石碳酸水溶液喷洒衣服,在更衣室脱下工作服、口罩、手套和外衣鞋子。再进入另外一个房间,脱下内衣,裸体进入浴室,用柔性抗菌剂擦拭和漱口清洗。受到病人尸体污染的衣物,要浸入1:3000的升汞溶液或者以福尔马林烟熏。图片来自《哈尔滨傅家甸防疫摄影》
焚尸
摄政王府发出的电报只有八个字:圣旨,准伍连德所奏。
随附的是外务部的一段训令:
“查死欲速朽,古有明训,佛法慈悲,不崇火化,特习俗所沿,孝子慈孙不忍出此。今染疫日厉,与其积尸酿灾,殃及全家,祖宗不祀,未能全生者之孝,愈以死者之心,况流毒社会,无所底止,请各属遵照实行,并苦口演说。” [13]
公元1911年1月31日,辛亥年的大年初一清晨。傅家甸坟场,伍连德亲自指挥,200名裹着白色防疫服的工人在棺材和尸体堆里忙活。他们把每100具尸体或棺材堆在一起,摞了22堆。
督办的官员从日本商人那里,买来上百桶煤油。警察在坟场四周摆放了机械水泵和消防水管。除了参与工作的杂役,现场没有老百姓观看。这场大火的观众,是疫区的高级医官及几个特邀的军官和地方官。
金木和拐子在一起,远远站在坟场一头。拐子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他刚和其他两个埋葬队员搬完尸体。为了不碰着尸体,他的手上也戴着厚厚的手套。
拐子附在金木耳边问:“金先生,我从没照过相,你能不能给我们照张相?”金木看了看他,点头答应,让三人并排站好,拍了张照片。
这件事,我是从拐子的孙子赵平寇那里听来的。2016年12月底,我在长春见到了88岁的赵平寇先生——他是名退休的学者,带着几名东北师范大学的学生做社会学研究。
赵先生详细讲述了拍照的事。这个故事,是他的传家宝,从记事起,爷爷就给他讲那场鼠疫的故事。他说,爷爷每回都要一字一句地讲:“我爬上了尸堆,往下浇油,那火烧得——惨。”
金木之后在傅家甸的惊险经历,我也从赵平寇先生那里补充了重要的信息。而那场烧了三天的大火,最详细准确的记录,还是伍连德的回忆录:
“开始是将煤油泼在尸堆上,当发现此法颇为缓慢时,某些胆大的工人即自告奋勇要求登上堆顶将成桶的煤油向下浇洒,当即得到首肯。在泼煤油结束前一小时,每一堆上都分别放置了石蜡。”
“一声令下,由近及远,火被点燃。须臾间,棺材着火,噼啪作响,烈焰腾空。照片记录下了这一历史场景。不久,高耸的火堆逐渐坍塌,落在被高温融化变得松软的地面。在场诸君无不兴奋异常,值此付出的努力进入高潮之际,聊感慰藉。”
从下午两点到傍晚,22个巨大的火堆一直在燃烧,黑烟弥漫整个傅家甸,松木燃烧的微香包裹着阵阵焦臭,钻进每个人的鼻子里。大小的街市里,有人欢呼,有人大哭。入夜后,防疫局发出传单,让老百姓放爆竹烟花驱邪祈福。全城烈焰腾空,硝烟弥漫,火药味儿呛入鼻腔,冲散了先前的阴森气。
伍连德则想着,“此乃公众之科学实验,燃放鞭炮无异于一次广泛的硫黄消毒,对于令人闻之胆寒的傅家甸,那些空气中充满细菌的‘闹鬼’住宅,至少起到了有益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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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尸体和棺材喷射煤油。图片来自《哈尔滨傅家甸防疫摄影》
史料记载,就在哈尔滨焚尸当天,东三省总督锡良电令吉林、黑龙江巡抚,要求用同样的方法处理尸体。随后的半个月里,俄国防疫局也将鼠疫死去的尸棺火化,还从坟地里挖出一千多具已经埋葬的尸体烧掉。
金木和拐子从坟场走回城里,俩人都没开口提焚尸的事儿,聊了会儿北京,又聊起了天气。拐子说,天寒地冻的,咋头上净冒汗呢?金木说,是啊,我觉得脸上烧得慌——你看我脸红吗?
聊着聊着,就又绕回焚尸的事儿了。拐子说,我娘和我媳妇,都烧里头了,对不住她们。金木说,至少活了你们爷儿俩。拐子点头,说那是,要不我也在里头烧着呢。
金木没接话。他忽然问拐子:“你认识佘四德吗?上回你拉去的那个佘老先生他儿子。”拐子使劲嗯了一声,问怎么了。金木摇摇头,说没事。
半天,拐子叹口气:“烧是烧了,还不知道管用不。佘家人有事没有,还得等几天看看。林大夫说有时候这病三四天才看得出。”过会儿,又说:“这家子人都犟——一条道跑到黑,听说佘老四(佘四德)还闹着回老家呢。”
鞭炮嘈杂中,街角的一间屋子突然发出一阵哭丧声。有人从里头卸下门板,走出来穿着孝服的一男一女,跟着个十来岁的孩子,也戴个孝帽子。男人在街口点着一沓黄纸,三人扑倒就哭,劈柴似的哭腔惊动对角的邻居,出门来劝。
那天夜里,金木睡觉没摘口罩。他在日记里说,到哈尔滨以来,那哭声让他头一次感觉害怕。日记的最后,他抄录了一段《老残游记》的序言:
“婴儿堕地,其泣也呱呱;及其老死,家人环绕,其哭也号啕。然则哭泣也者,固人之所以成始成终也。”
这半座城染鼠疫死的人,都有始无终。
复活
2016年,剑桥出版了一套亚洲史研究丛书,其中一本《现代亚洲的传染病》(epideics odern asia)中,有个单独小章节介绍“鼠疫斗士伍博士(rwu)”,除了介绍伍连德医疗生涯中几次防治鼠疫、霍乱,里面还特意提到一句:
“尽管亵渎了中国传统习俗,伍博士仍然向帝国请求火葬,并获得了准许。” [14]
《国士无双伍连德》一书中,演绎了傅家甸焚尸之后的一场戏。施肇基收到哈尔滨快马送来的疫情报告,电文上写着最新一天的死亡人数:168人。这个数字比前一天少了五人,也是鼠疫发生以来,死亡人数第一次减少。施肇基一跃而起,眉飞色舞。他站在院子里朗声大笑:“苍天在上,中国有希望了。”
史册的定论往往简单清晰,小说家之言总会添油加醋。彼时真正发生的事情,往往只有当事人才知道真相。
从死亡人数增长表上看,数字减少的第四天起,突然又有了几次回升。那是疑似隔离病房和接触隔离区出现了新的感染者。一名参与防治的俄国医生留有记录,当时有十节隔离车厢反复出现过患者,最多的时候,一节车厢一次性出现过11个疑似患者。 [15]
2月5日早上5点多,伍连德和林家瑞带上防疫队四处查看,检查病房和隔离区的人;隔离车厢的医生全副武装,给每个接触者量体温;防疫警察依然严格把守四面关卡,控制人员的出入。
拐子驾着马车在街市里转了一圈,寻找大街小巷遗漏的尸体。车上放着消过毒的粗布毯子和铁钩子。
另有一些医生,带着防疫警察和工人,来到已经清空的疫病爆发区,在所有房屋、物品上喷射柴油,烧得干干净净。整个傅家甸回到了对火的原始崇拜——哪里有瘟神,就烧掉哪里。
巡视完接触隔离车厢,卫生警察队队长张骁偷了个懒儿。他没和谁打招呼,自己溜到了后街,恰好遇见了拐子。他跳上马车,递上根烟,跟拐子说:“拐个弯带我去天主堂吧。”
拐子把烟卷夹在耳朵后头:“去那儿干啥?我得去找死人!”
张骁赔笑,摘了口罩点烟抽,说:“逃过一劫,得去祈祷一下。”拐子瞥了张骁一眼,伸手掐了他的烟,“你自己想死,别害我。”
张骁戴上口罩,拍了拍拐子。拐子扯了两把缰绳,驾车往天主堂去。张骁信主,很虔诚,封城以来,没去过教堂,现在放松了点,想去看看。
当年参与傅家甸防治的工作人员,一共死了三千多人,最多的是士兵和辅助劳工,其次是警察和卫生警察,有八百多人。
除了医师和医学堂的学生,张骁是唯一留下回忆录的普通工作人员。他在回忆录中零碎记录了那天去天主教堂的片段:
“那天早上天还黑着,外面一个人也没有。地冻硬了。同拐子绕过天主堂一圈,还是没人。我看着十字架,想进去,问拐子能不能等我,要是没人,再坐车走。”
张骁敲了半天门,没人应。他绕到后院的侧门,喊了几声,还是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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