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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双重扭曲的查案过程中,最终浮出水面的是登先生。母亲只在警察和登先生面前宣布自己的推理,设法只让登先生一人明白菜穗女士符合凶手的条件,虽然没到认罪的地步,但也促使登先生保持了沉默。”
“条件实在是太齐全了。比如菜穗小姐的不伦之恋,以及偷偷抽烟之类的。原本我设计的还要更牵强一点呢。当时我就想了,是老天在助我啊。这种想法或许是侦探不该有的,但我还是兴奋不已,前一天几乎没睡着觉。”
御影眼望远方,诉说着衷肠。看她那副澄澈、不设防的表情,似乎都已经忘记自己是杀人凶手了。
“正如母亲设想的那样,警方逮捕了登先生,解除了警卫。随后母亲断然决定向真正的目标——外公下手。通过比拟杀人,整个案情俨然就像是琴折家的一场内部倾轧,且具备连续性,而外公的死看上去只是一件副产品。之前牺牲两名少女搭建起来的虚像终于化为了实像。与此同时,母亲施展手段,令当时的栖苅大人看起来像是凶手。恐怕母亲在琴乃汤的土窖里查阅栖苅起源时,就已经有了杀害三姐妹的动机以及将栖苅大人作为最终boss的构想——也许母亲曾想过让最初提到的冬菜小姐成为一个貌似存在的人。当然,我想万一不巧栖苅大人拥有不在场证明,母亲就会把目标转向和生先生。
“不管是哪种情况,终究需要一个凶手的角色。因为御陵御影的出道第一案是不允许以失败告终的。同时,若能以意外的真相破解耸人听闻的命案,对失去外公、今后将不得不独自生存下去的母亲来说,也算是一个轰轰烈烈的新开始。”
“可是……我亲耳听到栖苅大人认罪了。如果是为了庇护和生君我还能理解,栖苅大人有何理由要为御影这个外人去死?”
御影握有栖苅的把柄?可是,有什么把柄能让她背负杀女的罪行而自我了断呢?静马连猜都猜不出来。
“栖苅大人没有自杀,她是被母亲杀害的。是不是,母亲?”
“没错。就在我喊静马出门的前一刻。”御影满不在乎地承认道。
“那我遇到的栖苅大人又是谁?”
御影掩着嘴,扑哧一声笑了。
“静马真是什么都没变啊。好吧,这也就是我为什么会带静马一起去的原因。御影,你来解释给他听。”
御影抗拒地瞪视着母亲,但还是接着说了下去。
“静马先生只是隔着帘子看到了栖苅大人,而且还是像现在的母 亲那样只直起了上半身。母亲只是用腹语术,制造了已死去的栖苅大人正与你们说话的假象。高灯台的火使冰冷的遗体映在帘上的影子微微摇晃,就像栖苅大人还活着一样。要问母亲为何请静马先生当见证人而不是别人,原因之一当然是带职业警察去的话会被识破,但更重要的是,静马先生是第一次见栖苅大人,之前从未听过她的声音。”
“可是。”静马还是不能信服,反驳道,“栖苅大人确实没怎么动过,但她服完毒向后倒下去了。”
“那可能是利用了藏臼。听说藏臼和母亲很亲,训练它一些技巧也并非难事。母亲可以事先堵住藏臼的嘴,捆上绳子,塞进御帐台的浜板下面,然后打暗号让它活动。暗号恐怕就是摔扇子的声音。由于是铁扇,所以应该会发出沉重的响声,但身处极限状态的静马先生没能注意到。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母亲最危险的一次冒险。那绳子还连着简易的点火装置,所以同时也是放火的机关。至于靠的是化学反应,还是像电子打火机的压电材料那样的电气装置,我就不知道了。然后,母亲装作一个人在火中寻找遗书,其实是弄死了藏臼,连同点火装置一起收进了袖子或怀里。另外,作为凶器的柴刀只需在杀掉栖菏大人后藏入浜板下就行了。”
那时,御影用腹语术和已经死去的栖苅对话,静马则毫不知情地在一旁守候。女儿御影的讲述平淡而又充满自信,但静马仍然不敢相信,同时却又不得不认可。因为听女儿道明案情的御影露出的满意神情,已然肯定了一切。
“栖苅大人成为最后的凶手,十八年前的案子就此落下了帷幕。母亲同时完成了最初的目的——杀掉外公,以及解决侦探出道的第一案。母亲离去后,琴折家恢复了平静。然而,悲剧又一次上演了, 雪菜小姐也在龙之首遇害了。当然凶手是希望通过再现十八年前的案情,让人以为是琴折家的人干的。我想问母亲的是,一旦造成凶手与十八年前为同一人的态势,不就意味着母亲当年破案失败了吗?这真的不要紧吗?”
御影一耸肩,说道:“我的业绩已堆积如山。就算现在说我的第一案解决有误,也不会大损我的名声。更何况,我早已‘引退’。母亲失败的案子由女儿来解决,这样不是更具有轰动性吗?你的干劲也会节节攀升吧。”
说起来,御影为何要销声匿迹呢?这一点还没听她提起过。部分原因是为了操纵女儿吧,但好像也不是因为能力下降的缘故。而且,就算要抽身离去也不用伪装成淹死的尸体,宣布引退、从此过上隐居生活不就好了吗?
静马原本想问,但又觉得这个话题不久就会被提到,所以一直忍耐着。他既不想给御影添麻烦,又因为这次不知为何自己竟成了目标,所以不愿中途拦断话头。
“母亲恐怕是穿着水干服接近放学回家的雪菜小姐的。雪菜小姐应该听过御陵御影的事迹,琴乃汤住着一个身着同样装束的人或许也已经流传开来。接着,母亲把她引到龙之潭,说是关于十八年前的案子有重要的话要讲。然后,母亲巧作安排,使人以为凶手作案后用围巾和手表等物品伪造了不在场证明。其实那是一种所谓的双重伪造,制造凶手伪造了不在场证明的假象,是为了诱导人们下意识地得出凶手是家族内部人士的结论。之后,母亲还潜入雪菜小姐的房间……”
“御影,这里错了。”御影打断女儿的推理,“我可没去雪菜姑娘的房间,只是像以前那样在外面做了点手脚,否则我也干得未免太 不漂亮了。”
“那这些都是怎么做到的?”
御影诧异地说明了椅垫和抽屉的问题。只听御影抿嘴“呵呵”一笑,说道:“就跟我想的一样啊。侦探一旦带着预判去查案,就算看到中立的事项也会觉得和案子有关,总希望能有线索出现。我也曾经因此而失败过。所以才试了你一下。我是这么想的,一旦诱使你通过手表和围巾预判杀人现场在别处,你就一定会把雪菜姑娘房里的无关之物也与案子联系起来。诚然,只要是坐在椅子上,椅垫和抽屉就都成了反常事象。但是,如果是上学前走得急了呢,不就出现了另一种解释吗?慌忙从椅子上站起来,从抽屉里取出某物,然后直接冲出门外。雪菜姑娘是个文静的女孩,所以你就下意识地排除了这种可能吧,可你有没有确认过那天早晨雪菜姑娘是否走得很急呢?”
御影懊悔地摇了摇头。
“问题就在这里。今后你可要吸取教训了。”
“是……然后,母亲前天杀害了月菜姑娘。和十八年前不同,这次不是在初雪的那一天。今年的第一场雪已经在两天前下过了。一开始我以为,这只是因为警方和上次不同,布下了严密的戒备,所以凶手一直在等待时机。但是,一旦知道母亲是凶手后,原因就昭然若揭了。如果有积雪,琴折家内外必会清晰地留下凶手从外部侵入的痕迹,所以母亲才会选在一切都被瓢泼大雨冲走的那一天实施犯罪。
“母亲用雪菜小姐的手机联系月菜小姐时,恐怕是装成了我的模样。而月菜对我又很友善——花菜倒是挺恨我的——所以可以放一百个心,她不会向花菜小姐吐露这件事。母亲编了个理由,说想抓 住凶手,希望对方协助,诱使月菜小姐在半夜一点从窗户放自己入内。如果是在灯光下,如果离着近点儿看,当能明白不是同一个人,但月菜小姐怎能想到会有一个和我长得很像的人呢。她看到窗外母亲的水干服,就以为是我,于是打开窗把人唤进来。当她发现是另一个人时,已经晚了。当然,在此之前,母亲用铁扇打晕了担任警卫工作的石场先生……
“我可不想平白无故地杀人。说起来,殴打警卫这种做法本身就很粗暴,我素来不喜……而且,‘御陵御影’一向奉行与警方合作、不在媒体上出风头的原则,因此和警方建立起了良好的关系。一旦杀害警察,好不容易得来的信赖关系不就崩溃了吗?御影,你也要注意别和警方搞坏关系。”
“你说什么?!”
石场保持端坐的姿态,一直忍到现在,如今他的火药桶似乎被点燃了。头上缠着绷带的他发出大猩猩似的吼叫,身子一晃就想站起来。
“对不起。”御影代母亲谢罪,语声几不可闻,“请你再忍耐一会儿。拜托了。”
石场似乎也理解御影所处的苦境,他用杀气腾腾的目光瞪了御影一眼,沉腰坐回了原地。御影深吸几口气缓和心态,随后再次面向母亲。
“在这里母亲也进行了各种伪装,连同十八年前余下的线索,诱使我指认和生先生是凶手。然后和过去一样,利用由此而导致的防范上的疏漏。当然我想母亲考虑到了我的存在,早已发现和生先生被捕只是一个陷阱吧。然而,就和过去的目标其实是外公一样,母亲这次的目的是要杀掉静马先生,并让人以为凶手利用静马先生设 计了一个杀害花菜小姐的诡计。所以,就算花菜小姐最终幸免于难也无大碍。包括我在内的所有警卫力量都集中到花菜小姐身上,反倒更合母亲的意。”
“没错。就算演变成‘凶手没意识到这个陷阱,最终没能杀掉花菜小姐’的情节,也足够了……我的目标是静马这一点已经被你看穿了嘛。”
“母亲为什么要杀害静马先生、还有外公呢?我了解得不全,母亲也没有义务回答所有的问题吧。但是,只有这件事我很想知道。务请母亲回答。”
御影向前一探身,恳求道。自母女对峙以来,她第一次显出激烈的情绪波动。
静马当然也想知道,御影为何非要自己的命不可。他端坐于地,搁在膝头上的双手猛地一握拳。
“也是,关于这一点还没有任何信息。特别是我父亲这边,不知道也很正常。不过,提示还是有的。就在御影你的身上。”
“这是什么意思?”
或许是因为突然被拉上了表舞台,御影略显困惑地问道。
“御影,你两边的眼睛不是都能看见吗,但母亲和我的左眼都看不见。我不清楚母亲失去左眼的原因。据说她以御陵御影的身份出道时就是那样了。但是,我的眼睛是怎么瞎的,我可记得一清二楚。那是父亲在我两岁时弄坏的。”
相比骇人听闻的内容,御影的陈述平和而又冷静,仿佛是在回想遭受父母斥责的往事。而她的女儿则倒吸了一口冷气。
御影的脸上浮出一丝自虐式的笑容:“父亲大概以为我年纪小,应该不记得这件事。可是,他挖我眼睛时的那张冷酷的脸和留给我 的心理创伤,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外公为什么要这么做……”御影毫不掩饰心中的惊愕,当即追问道。
“因为失去母亲的父亲想把我打造成御陵御影。御陵御影通过右眼向左脑传送信息,进行推理。这当然是无稽之谈,可父亲却信以为真。父亲对母亲敬若神明,便在我身上寻求同样的东西。就像耶和华创造亚当一样,父亲企图用我来创造已经死去的母亲。”
御影无力地叹息一声,说道:“我本想尽早抛开一切,但还是一直忍到了独立自主的那一天。因为我也想成为母亲那样的侦探。我讨厌做母亲的替身,但我崇拜母亲。虽然很不甘心,但为了这个目标我需要父亲的力量。父亲死去前的十五年,我每天都过着屈辱的日子。”
静马也曾听山科亲承过对御影母亲的敬爱之情,确也不是没感觉到一点狂热的味道,但他一时间还是难以相信山科会不惜剜去亲生女儿的眼睛。同样,他也不敢相信御影向山科显露出的女儿对父亲的情感都是表演。
“那这次为什么要杀静马先生呢?”御影抑制住内心的激荡,耐心地问道。
“你应该有所察觉了吧。因为静马是你的父亲啊。”
自御影在更衣室吐露实情后,静马内心一直有此预感。不,倒不如说是期待。而现在,御影的母亲终于道出了真相。
静马重又打量御影,御影则害羞似的躲开了静马的视线。
“果然是这样啊。”
“御陵御影是不需要父亲的。我不想让你再受和我一样的苦。所以我才选择了静马,谁知现在他却恬不知耻地出现了……我只能用 这样的办法来保护你。”
“……这么说,那天晚上的事也是一场戏?”
静马把拳头握得更紧了,指尖几乎刺破了掌心。
“那是当然。谁会因为一个被自己杀掉的人而大受打击,卧床不起呢?只是为了和你发生关系,推你一把罢了。”
“为什么要和我……”
眼前的人已不是静马认识的那个御影了。自己究竟在和谁说话呢……静马陷入了极度的虚无感中,仿佛脚下突然裂开了一个黑乎乎的大洞。
“开头我不就说了吗?我知道你有自杀意愿。我想要一个孩子,我想把御陵御影之位传续下去。最好是女儿,儿子也可以,但不需要父亲。所以不久于人世的你的精子是最合适不过的。而且把你的名字缩略一下,正好就是‘种马’这两个字。如果没能怀孕我自有别的打算,幸运的是我怀上了御影……可惜,没想到你竟然活到了现在。由于你下落不明,我还松了口气,以为你早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死了。你为什么没死啊?”
“啊,我自杀过。只是没死成,失去了记忆。”
因御影的缘故,静马打消过自杀的念头,之后又决意自杀。这些情感、这些对静马来说近乎天翻地覆的情感,全都被御影一手掌控着。自己与御影从无一刻情意相通过。一切尽悉欺骗。愤怒至极的静马却突然变得极度懊丧。
“静马竟然连自杀这种事都做不好。我真是看错你了,给你一个见习助手的职位都嫌可惜啊。”
话音刚落御影便扬起右手,一道锐利的光芒从袖口闪出。静马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然而就在下一个瞬间,御影飞快地摁住了 母亲的手。
“母亲,您不能这么做。通过这次的案子,我与静马先生朝夕相处,发现他不是外公那样的人。而且,母亲在我出生前就因私心剥夺了我的父亲,如此做法又与夺走您眼睛的外公有何分别呢?还望母亲明察!”
“是吗……对你来说确实是这样吧。想不到到头来,不管是父亲还是母亲,干的都是束缚孩子的勾当。我竟然让一个黄毛丫头给教育了,真是惭愧啊。”
御影无力地垂下肩头,将一把细长的小刀递给女儿。
“谢谢……可是母亲为什么要回栖苅村呢,甚至还装成已经去世的样子?只要母亲和我在一起,就算静马先生来了,也不用操任何心啊。”
“我的右眼已经看不清了。击倒石场刑警时连打了两下也是因为这个缘故——第一下打偏了。我的双眼很快都会失明,不能再以御陵御影的身份登场了。所以我决定以死亡的形式销声匿迹。更何况,我死了你才能拿到保险金啊,失踪是不行的。”
“那么和凶手同归于尽的人是谁?”
“是我的替身啦。侦探这种职业性质特殊,有时需要替身。我从父亲那儿得知有这么一个人是在十五岁的时候。那是个孤儿,五年前因为和我长得像被父亲收留了。可能是成长环境的缘故,比我要枯瘦一些,不过溺水的尸体过了一个月膨胀后,也就分辨不出来了吧。”
御影还杀了一个人。不,没准那个“凶手”也是她杀的。也许本案的最大牺牲品就是这个无人知晓、无人怜悯、无名无姓、就此踪迹全无的替身。
“在被黑暗笼罩之前,在死之前,我想再拜访一次这个令我得到新生的地方。于是,在龙之潭我与久弥先生重逢了。他不知道我在千叶下落不明之事,劝我在琴乃汤住宿。十天后,光惠夫人病情恶化,不幸去世。这时,久弥先生建议我可否以光惠夫人的身份在琴乃汤长住。当时他似乎隐隐察觉了我的心思,知道我在隐藏行踪,心里已做好死的准备。他还表白说当年就对我颇有好感。只是那时的我一心想着静马,所以没有留意他。主治医生木野大夫自幼就是久弥先生的挚友,所以虽然不太情愿但还是妥善安排好了一切。庭院里不是有一座墓碑吗?那就是光惠夫人的墓。
“此后我以光惠夫人的身份在这里生活,决定让琴乃汤成为我失去光明之前的最后居所。除了木野大夫,别说琴折家的人了,就连村民也没一个来看望过光惠夫人,所以我暂时过上了安稳的日子。然而,以龙之首的倒塌为契机,静马突然出现了,甚至连御影你也来了。”
“如果我没来,这件案子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谁知道呢。要是我听说你还活着,保不准其他地方也会发生同样的案子。”
静马觉得这是御影对自己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挂虑。
御影执起女儿的手,说道:“御影,你合格了。看来你能干好侦探这一行。我正式将御陵御影之位传于你。不过,我有一个请求。木野大夫也好,久弥先生也好,都丝毫没怀疑过我是凶手,他们是出于善意为我隐瞒到了现在。所以……”
“我明白了,母亲。我,御陵御影向您保证。”
“谢谢。侦探之路荆棘密布,今后你也要好好努力啊。”
御影第一次露出了充满慈爱的表情。话音刚落,她一度以袖掩 住嘴角,随后安详地闭上了双目。御影没再说一句话,也没再睁开眼睛。因为她服下了氰化物。
这就是名侦探御陵御影的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