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话 鼍泪(1/2)
七月七,相传是一年一度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
是以每年的七夕乞巧,对于汴京的少女们,都是一件相当重要的大事。
依照俗例,多是呼朋引伴约上几个手帕之交在自家后院备下香案瓜果点心,焚香祝祷,而后将捕捉到的小小喜蛛收纳在特定的小盒之内,倘若第二日打开小盒,看到喜蛛结网便谓之得巧。如果蛛网疏密圆正,便意喻身受织女眷顾,心灵手巧兰心慧质,更有望得一如意郎君。若是新嫁为人妇的少妇,也可借此机会向织女求得早生贵子的好意头。
这一天,男人们自然不会去凑女人们的热闹,因为这一天传说也是魁星爷生辰,魁星庙的大戏开锣,自是精彩非凡。当然,也有不图热闹,只求功名的读书人会挑在这一天祭拜主掌考运的魁星爷,希望求得庇佑,考运亨通,在来年的大试中一举夺魁。
似乎只是平平常常的一天,但因为人们的希翼憧憬各异,而带上了不一样的色彩。
而对孩儿们来说,这似乎不同寻常的一天最大的盼头就是汴京街边摊当上卖的名为磨喝乐的小泥偶。那磨喝乐大多是手持莲叶,身着莲叶裙,虽是土胚捏制,却都做得肥肥胖胖甚有福相,面上描彩更是精致。一手抱上一个磨喝乐,一手抓上几个油面蜜糖的乞巧果子,便是孩儿们这天的行头。
谁抱的磨喝乐更大更精致,谁家的乞巧果子更甘美爽口,也成了孩儿们嬉笑攀比的资本。汴京的街市上时时响起孩儿们稚嫩的童音,或嬉笑阵阵,或朗朗而歌。
“七月七,牛郎会织女,喜鹊架桥……” 孩童拍着手,在街口唱谣嬉戏,往来奔走。
明颜靠在门楣上呆望片刻,突然转过头去,“掌柜的……”
“啥?”鱼姬眼睛依然盯着账簿,手中算盘拨得飞快。半晌没听见明颜言语,放下手中的活计抬起头来,却发现明颜看着街边游戏的孩童发呆。
“你没问题吧?”鱼姬翻了翻白眼,心想自上回那疲懒狐狸被何栩惊走之后,便一直没有回来,虽说还有一大笔酒钱未清,他这一去馆里倒也没那么聒噪,反是这明颜丫头开始不对劲了。
“没……没事。”明颜摇摇头,回到柜台边,“掌柜的,今天晚上听说是牛郎会织女呢。”
鱼姬哑然失笑,“怎么,你这迷糊丫头也想学人家乞巧拜月求个好相公啊?”
明颜呵呵一笑,“那倒不是。可是掌柜的,真有牛郎织女鹊桥会的事情吗?”
“兴许有吧。”鱼姬长长呼了口气,伸了个懒腰,“传说中挺难的,一年才见一次,各自守在天河两岸,可望而不可即。不过都还算幸福了,至少可以远远看上一眼,已经好过很多人了。”
“还有人比他们更惨的吗?”明颜接口问道。
鱼姬怆然一笑,“当然,至少他们还有希望。”她起身自架子上取下一个琥珀瓶,就着两只杯子斟上,顺手递了一只给明颜。
明颜看着杯中清到极致的酒水,嗅了嗅,却全无半点酒味。“掌柜的,怕是弄错了,这是水,不是酒。”
鱼姬笑笑,“尝一口就知道了。”说罢将酒杯送到唇边,浅浅噙了一口,眉头微皱,片刻方才咽下,眼中泪光隐隐。
“掌柜的……”明颜吓了一大跳,“你没事吧?”
鱼姬淡淡一笑,“没事,只是品出酒中真味,觉得有点感伤罢了。你
也试一口。”
明颜嘟囔道:“我就不信喝酒会喝出泪来。”说罢一扬头,将一杯酒都倒进口中。那酒水一入口,顿时如火如荼,难受非常。明颜暗叫上当,张口要将酒水吐出来,却不料鱼姬伸手捏住她的腮帮,哪里吐得出去?
只觉得那口酒水在喉舌之间冲撞往来,辛辣中更带凄苦,好不容易下得喉头,心头却不知为什么怅然若失,不觉两行热泪滚滚而下……
鱼姬松开手来,掂起自己的酒杯,好整以暇地看着明颜用袖子抹泪花,唇边浮起一抹浅笑。
好半天,明颜心情平复,方才开口问道:“这酒为什么让人喝了想哭?好生奇怪……”
“也没什么好奇怪的。”鱼姬懒懒地倚在柜台边,把玩着手里的琥珀瓶,看着瓶中所剩不多的酒水幽幽叹了口气,抬头看看天边的金色霞光,放下酒杯,“今儿过节,早些打烊,正好出去走走。”
明颜应了一声,心想莫非掌柜的也打算去那葡萄架下听牛郎织女的私房话不成?夜色如水,繁星如缀。
鱼姬拂袖灭了檐下一长排灯笼,留下旗帆旁边的一盏,隐约照亮倾城鱼馆的招牌,转头见明颜快手快脚地封上门扉,眉目间尽是期待。
“走吧。”鱼姬心知她是打定了主意要跟去,也懒得多说,右腕一翻,手里多出一只琥珀瓶,递给明颜,“酒快没了,正好去取点回来。”
“哦。”明颜快步跟上鱼姬,不时偷眼看看夜市的繁华景象,只见众多情侣在街市游历穿行,欢声笑语起伏跌宕,心想到底还是人间热闹。
鱼姬与明颜顺着御河而下,一路上也遇到不少年轻人在河畔对月谈心,郎情妾意。好不容易到了一处暂无人烟的河堤,鱼姬捻了个分水咒,只见那段原本恬静的河面顿时一分为二,现出一个深邃的通道来。
明颜早见过这分水换景之法,见鱼姬飞身跃入,也将身一纵跟了上去。虽未睁眼,也听得周围水流激荡,直到双脚踩上实地,方才睁开眼来。
只见四周俱是芳草萋萋,夏虫唧唧,更无半点人烟,暗黑天幕上的星河格外清晰,照得脚下干涸的石沟一片银白。
“这里很美啊。”明颜叹道,沿着石沟向上走了好几步,“掌柜的,你不是说来取酒水吗,这里连水都没有,又哪里还有酒?”
鱼姬淡淡一笑,“泉眼在上游,还有几步路程。”说罢踏着石沟里的卵石向前行去,山间微风掠起几片草浪,更有无数幽幽的萤火上下游弋,恍若仙境。
明颜兴冲冲地跑在前面,不时伸手去掬身畔的萤火虫,再任由它自手缝中逃逸,自得其乐。直到她不小心撞上一根坚硬粗糙的石柱,才停了下来。
那石柱很奇怪,像是被人凌空斜斜深插入地面,露出地面的部分也有一人高,表面早被雨水侵蚀得千疮百孔。
“哎呀,什么破石头,好死不死地杵在这里,想撞死人啊。”明颜不悦地嘀咕道,顺便重重踢了一脚,却撞得脚丫生痛,那看似破败的烂石头更硬过铜墙铁壁。
鱼姬摇了摇头,心想这丫头的急性子大概是一辈子都改不了。“还是算了吧,要是妖王鼍刖的断山锏这么容易就让你踹断了,你也不会留在我这里。”
“妖王鼍刖?”明颜眨了眨眼睛,“什么人啊?很厉害?”
鱼姬笑道:“这里原来叫修罗泽,气候阴湿,方圆五百里的妖魔精怪不计其数,能够一方称王的自然不差。”她移步绕石柱一周,伸手拍了拍那无比粗糙的砾石表面,“想不到过了将近一千四百年,断山锏还屹立不倒,难怪一路行来方圆五百里还算太平。”
“这么说来,那个叫鼍刖的是只好妖了。”明颜问道,“可是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过他的名字啊?他去哪里了,得道成仙了?”
“成仙?……哈哈,成仙有什么好?妖总想修成仙,殊不知天界冷清,哪里比得世间逍遥自在,那群高高在上的神仙也不见得就逍遥快活胜过芸芸众生……”鱼姬叹了口气,“也难怪,一千多年前的事情,那时候你还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呢。”
明颜哪里明白鱼姬话里有话,只是垂首道:“掌柜的总说成仙不好,可谁又不想成仙?不用躲躲闪闪地做妖精,不用怕终有一天老死重堕轮回,还可以受世人尊重供奉……明颜只是只微不足道的小妖,成仙只是个
可望而不可即的梦罢了……”
鱼姬见她言语之间颇有些抑郁,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路是自己走的,能否成仙并不重要。妖又如何?人间有句话叫英雄不问出处,只要所作所为光明磊落,就不比仙人卑微。便是妖王鼍刖也曾经只是个卑微的小妖而已,你也不用妄自菲薄。”
“小妖?”明颜闻言抬起头来,面上尽是不可思议的神情。
“没错,小妖。”鱼姬喃喃道,星光月色下那早已经石化的断山锏似乎还在闪着荧荧白光……
他曾经只是五百里修罗泽里最普通的一只鼍。在他身形尚未长成之前,每天都过得很小心,因为沼泽上盘旋的老鹰很中意他那并不坚固的皮下包裹的血肉,便是大一点的蝮蛇也可以轻松绞杀他,一饱口腹,甚至巨大的同类也是致命的威胁。他必须小心翼翼,用最快的速度猎取足以果腹的食物,再把自己深藏在泥浆之下,躲避无数天敌的猎杀……
这种战战兢兢的日子从他自蛋里爬出来的那一刻开始,就一直没有停歇过,尽管此时他的体形和力量早胜过幼时百倍。从最初的捕食青蛙虫豸果腹,到不眠不休潜伏在泥沼之下,用他铜锏一样的巨尾将一头强壮的花斑猛虎扫落泥沼,再一口咬碎猛虎的头颅…… 如果说有一样没变的,那就是弱肉强食的定律。
这样不知道过了多少年,终于在一个月圆的夜晚,他突然发觉自己老树似的皮甲开始发痒松动,忍耐着剧痛在岸边的砾石上磨砺之后,他从一直跟随自己的那层厚甲中爬了出去,甚至可以像曾经见过的人一样站立起来!
那一刻,懵懂如他也知道自己不再是一头普通的鳄鱼,而是修成人形的妖怪。
这个世界本无公平可言,有人生来显贵,有人生来贫寒,便是妖物精灵,也因出身分了三六九等。没有显赫的家族,没有沾亲带故的仙家提携,也并非什么汲取天地灵气、得天独厚的灵兽,毫无疑问,他是最卑微的那一种,卑微到连名字都没有……
他曾经见过修罗泽里的妖王蛟戮出游,如何前呼后拥招摇过市,如何勒令领地上的妖怪精灵将各自辛苦修行的妖力上供,稍有不如心意,就被蛟戮一口吞下肚去。&8195;
蛟戮可以这样肆无忌惮,不光是因为他拥有强大的妖力,也因为他与龙王本是血亲。有这层关系,众妖就算不甘受他鱼肉,也不敢相逆,要么谄媚相侍,要么迁居他处,剩下的多是深居简出,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所以他突然明白,在妖精的世界也一样是弱肉强食。
他不要做别人口中的肉,也不屑趋炎附势做妖王的走狗,所以他花在修行上的时间比其他妖怪多出一倍,除了觅食之外,他都藏身于巢穴中刻苦修行,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大,不用仰人鼻息。
鼍刖,是一个记号,也是一种志向。他知道有朝一日,鼍刖的名字必然响彻妖界,不在蛟戮之下,尽管那时候他还不太懂什么叫做抱负。
修行中根本觉察不出岁月的飞逝,几百年过去,鼍刖的苦修也有所回报,功力增长,一日千里,终于有一天,他托得铸师斩魄之工,用自己的鳄尾炼就了一件称手的兵器——锏。
虽然来于自身,第一次使用的时候,他并不十分了解它的力量,舞到忘形,一锏砸向修罗泽边的山崖,结果一声巨响,将山崖一分为二,当真是无可匹敌。在最初的惊讶咋舌之后,鼍刖给自己的兵器取了个名字叫断山锏,很是欢喜。
他并不知道那惊天动地的一锏不但砸断了山崖,还惊动了蛰伏修罗泽深处的妖王蛟戮。
原本鼍刖一直深居简出,蛟戮向来只知道享乐,也不知道有他这号人物,而今断山锏一出,鼍刖的实力可见一斑。一山不容二虎,妖王蛟戮自然容他不下。
往来相斗几次,一面鼍刖刻苦修炼日益精进,一面妖王蛟戮疏于修行,蛟戮虽略胜半筹,倒也伤鼍刖不得,任他全身而退……
如此一来鼍刖之名在妖界声名鹊起,群妖私下都道鼍刖年纪尚轻,而妖王已日渐老迈,假以时日鼍刖必定能够取蛟戮而代之,成为修罗泽的新妖王。此话传到耳中,蛟戮更是恨之入骨,只是一时间也杀他不得,唯有
变本加厉欺压旗下的妖精,掠取妖力以供己用,等待时机诛杀鼍刖。
时有小妖不堪蛟戮肆虐,偷跑投奔鼍刖。然而鼍刖虽有扬名立万之心,却无自拥为王之念,早年刻苦修行只为自立自保,一身傲骨自然看不起以奴才自居的妖精们,加上生性冷淡,对妖精们不予理睬,久而久之,群妖皆道其狂妄,无人敢去亲近于他。
鼍刖也无他念,居于浅泽之中,不涉足蛟戮所居的深泽,每日仍是刻苦修行,闲暇在浅泽游弋,虽形只影单,茕茕孑立,日夜磨砺断山锏,似乎多了个不说话的同伴一般,也自得其乐。他话也不多,一直以来,所见的活物不是他捕食的猎物,就是不同道的妖精,会不会说话也无关紧要。一心修行,不羁于外物,偶尔出游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深泽与浅泽交界处的水面上多出来一座水榭,枯竹搭建,纱帘低垂,也不知道住了什么人在里面。只是在难得一见的晴天里可以看到摆在栏杆上的花盆里一株不知名的幽草,裹着晶莹剔透的露水,在阳光下青翠欲滴。
像修罗泽这样的穷山恶水,多的是瘴气阴湿,能够在这里住的自然不是常人。
鼍刖虽不感兴趣,时常路过也免不了多看一眼。不过很奇怪,以他的眼力,居然无法穿透那帘细纱,看清里面的情形,只是知道离水榭越近,水越清,越冷……
水至清则无鱼,更养不出青蛙虫豸,实在不是觅食的好去处,况且这里离蛟戮的水宫比较近,即使他不太忌讳妖王,也不愿惹上不必要的麻烦。要填饱肚子,浅泽中也有不少美味的食物。对他而言,更为中意的是岸上的血液有着温度的猎物。
他喜欢和从前一样,隐在岸边的浅水中,静静等待耐不住干渴的猎物到来,再出其不意一口撕裂对方的皮肉…… 或许有些凶残,但对一只食肉嗜血的鳄鱼而言,只是遵从天性罢了。
然而,这一天性近来却少有成功的时候,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来他巢穴附近浅滩喝水的动物少了很多,到后来居然十天半个月也看不到一只。
鼍刖心中虽有疑惑,却无人可解,这次一连等了三天才见到一头花鹿,他心头欢喜,只等它走得近了就将这送上门的鲜肉祭祀自己的五脏庙。
不料那花鹿还未靠近,旁边芦苇丛中突然射出几粒石弹,惊得那花鹿掉头就跑!
到嘴的鲜肉任凭是谁也不会轻易丢弃,鼍刖心中着恼,现出人形,飞步直追,眼见那花鹿近在眼前,正要一把擒住,却听得背后有物破空而来!鼍刖反手一抓,手里捉住一枚坚硬的石弹,猛地转过身去,却见一个绿衣少女正手执弹弓,隐在芦苇丛中。在这光景,那花鹿早一路狂奔去得远了。
“哪里来的野丫头,为何惊走本大爷的花鹿?”鼍刖心头气恼,面露狰狞。
那少女也不答话,见势不对,转身就跑。
鼍刖也未多想,下意识地紧追不放,两人一追一逃,不多时已出了浅滩的芦苇丛,上了岸边斜坡。
那少女眼见鼍刖越追越近,惊慌之中将足一顿,顿时化为一道轻烟潜入土中。
鼍刖一把抓了个空,挖地三尺也不见那少女踪影,心知是遇上了修炼成人的精怪,而今早已经土遁远逃,哪里还抓得到?无端端让人坏了口福也报复无门,鼍刖唯有自认倒霉。
自那之后,鼍刖便时常见到那少女在岸边活动,每每有猎物到了浅滩,都被她使计惊走,鼍刖与她打过多次照面,每次都是眼看就要将她捉到都被她险险逃脱,土遁而去,不知所踪。
鼍刖一时也拿她无法,好在水中也有鱼虾螃蟹,倒不至于挨饿。
说来也是奇怪,这般追追逃逃,虽然没了鲜美肉食,日子倒也不再似从前枯燥乏味。
到了后来,似乎形成了习惯,鼍刖一到清早就去那水边候着,等那少女来搅局,象征性地动动手将她逐开,第二天那少女又会如期而至……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个月,当他在那少女的阻挠下依然捕食了一头小鹿之后,第二天少女没有出现,第三天、第四天也没有出现。
无人搅局,鼍刖应该高兴才是,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反倒怅然若失,坐立不安。终于在第五天他离开了沼泽,化为人形上了岸。
天性使然,向来少有远离沼泽的时候,所以鼍刖对沼泽外的山地并不熟悉,走出三里地便见前面一大片森林,茂密非凡,只是在林边立了一长排篱笆,蜿蜒而去,不见尽头。
有这么一长排篱笆,难怪这些时日到泽边喝水的动物如此之少。
鼍刖了然于胸,顺着篱笆前行,不多时,果然见那绿衣少女正在编葺篱笆,身边还有一大堆山藤竹蔑。
鼍刖暗自好笑,心想要立一长排篱笆把整个林子都围起来,只怕不用个十余载也不成,这等办法够笨,却也要些毅力才能做到。明知不可而为之,倒和自己先前闭门苦修的傻劲有几分相似。
正考虑是否要现身吓她一吓,却见一只獐子一路跳跃,直冲篱笆而来,鼍刖心想果真运气,偶尔上岸也会碰到这样的美味佳肴。
哪里知道没等那头冒失的獐子蹦出篱笆,就见那绿衣少女握着竹蔑一阵挥动,清叱一声:“怎么又是你这冒失鬼,上次才给你说过怎生又忘了?” 獐子哪里懂得人言,吃她一吓,顿时掉头跑回林中。那少女面露几分无奈,口里嘀咕道:“老是想往那边跑,难道就不怕做了鳄鱼妖怪的点心?要是被吃了,就没人可怜你了……”
鼍刖心知她说的妖怪正是自己,弱肉强食本是天经地义,吃了就吃了,又有什么好可怜的?原本平日对自己妖怪的身份不是如何在意,而今听她口气,倒觉着有些刺耳。
只见那少女十指如飞,片刻不停地绑扎竹蔑,想是铁了心要断了他的食路口福,鼍刖心头颇为着恼,心想既然你认定本大爷是无恶不作的妖怪,索性便恶到底,待我先平了你这排破烂篱笆,再叫你好看!这厢打定主意正要出去,却突然停了下来。
不是他突然改变了主意,而是觉察出四周妖气森森,想是有不速之客来到。他素来不喜欢横生事端,于是将身一闪,躲在一棵大树之后,静观其变。
那少女也觉察出有些不对,放下手中的竹蔑四下张望,屏息片刻,突然脸色一变,发足狂奔!刚迈出两步便见前方地面浮动,似乎地下有什么东西正直冲过来,快如闪电!
那少女惊呼一声,纵身而起,想要跃到树上躲避,不料那地面一声轰鸣,一段黑黝黝的物事自地面弹射而出,转眼间将那少女的腰身缠住!那少女挣扎不得,顿时被扯得摔向地面,跌得七荤八素!
一阵妖异的怪笑声中,一个颇为冶艳的女子出现在裂开的地缝上方,墨色纱裙拖弋数丈,裙脚牢牢缚在那绿衣少女腰际。
鼍刖认得那女子正是妖王蛟戮身边的宠妾媚十一娘,乃是条修炼千年的黑蛇精,原居于东海之滨,性本奸猾,自打搬来这修罗泽跟了妖王蛟戮就越发凶残,教唆蛟戮盘剥小妖也是她的主张。只是而今见她跑来与那黄毛丫头为难,倒是有些奇怪。按理说妖王手下喽啰甚多,便是要向小妖收常例,也用不着媚十一娘亲自动手。
正在疑惑之间,听媚十一娘娇声笑道:“小落妹子,自打你移居天界,咱们姐妹也有好几百年不见了,怎生一见面就如此匆忙?”
那绿衣少女也不答话,见媚十一娘妖妖娆娆渐渐走近,面色变得几分苍白,身子微微发颤。
媚十一娘玩味着对方脸上的恐惧,慢悠悠绕着那名叫小落的少女转了一圈,“啧啧,果然出落得一身灵气……只是为何依旧如此不济,全无半点仙家的能耐?”
鼍刖一旁听得此言,心念一动,难怪总觉得那丫头和一般精怪不同,莫非真如媚十一娘所言?但也不一定,若真是仙界中人,必定如传闻中有灵珠护身,绝不可能让一般妖怪欺近身来。先前与之相斗,确实也是十分不济,只有逃生之技而无招架之力,哪里像是高高在上的仙家?
“你……你想怎样?”小落颤声问道,看着媚十一娘轻轻拈起自己的一束发丝闭目一嗅,更是惊得魂飞天外,“你……你……”
“千年碧雩草,食之可青春永驻,返老还童。”媚十一娘幽幽叹了口气,“何况妹子你还沾过天界的仙气,没准可以让我家大王换鳞长角化身为真龙……也别怪姐姐狠心……”
“我呸!”小落啐了一口,怒目以对,“要吃就吃,少在这里惺惺作态!”
媚十一娘也不着恼,笑得甚是妩媚,“既然妹子这么说,我也省了客套。随我去见大王,说不定大王一时高兴,留你一段根须也不一定。”
笑声仍在,媚十一娘脸上早换了凶狠模样,手里现出一段手指粗的红绳,将小落牢牢缚住,不耐烦地推搡了一把,“便是磨蹭也无用,走!” 那小落怒目以对,但肉在砧板,只有任人鱼肉,被媚十一娘步步紧逼,向修罗泽水中走去……
媚十一娘心头欢喜,近日妖王身边多出几个年轻貌美的妖姬,极尽邀宠之能事,如何及得她今日这般造化?这仙草之精煞是难得,献与妖王自然可博欢心,远远强过以往费力督促众小妖交纳常例。
这般盘算,自然喜不自胜,身在浅泽之中,心早飞回了深泽之下的妖宫。不料行到半路,突然觉得水面乍然混浊,四周妖气森森,却是水下来了强敌!
媚十一娘暗叫声大意,这修罗泽中妖魔没有一千总有八百,个个都铆足了气力讨好妖王,别叫个犯了红眼病的将这宝贝劫了去,落得个为他人做嫁衣裳!
心念百转之间,媚十一娘早一把抓紧小落肩头,一面四下打量水域,只见四面泥水混浊,哪里看得清楚,只是觉得水流渐平,似乎来人去得远了。
媚十一娘正要舒一口气,蓦然听得一片哗啦水声,转过身去,只见水桶般粗细的一段枯木似的巨物正自顶门飞砸下来,表面棱刺戟张,无比犀利!媚十一娘也不是好相与的人物,松开小落,将身一抖,亮出一把寒光闪闪的蛇形剑,挥剑直撩而上,誓要将来物挥作两段!
那物原本直砸而下,行到半途突然变了方向,斜斜抽向一边的小落,去势不减。
小落早惊得面色惨白,又被红绳五花大绑,哪里避得开去?心道此番休矣!
不料那物近得身来,却只是擦身而过,劲风凌厉,小落顿觉身上一轻,原本紧缚在身的红绳早被截作几段,自身上脱落下来。
小落心头一喜,知道有高人相助,忙飞扑出去,展臂游向远处的枯竹水榭。
媚十一娘哪里舍得到手的宝贝逃了去,一声尖啸,现出原形,身长数丈,遍体黑鳞覆盖,巴斗大的头上一张血盆大口,红信急吐,直扎入泥水之中,只见水面波浪滚滚,直向小落扑去!
眼见便要一口将小落吞下,突然蛇身一挣,数丈长的身躯已飞身而起,直摔向岸边的土地!
只听得哀呼一声,媚十一娘重重摔在坚实的地面上,跌得七荤八素,现出人形后发髻散乱,狼狈不堪。她咬牙切齿,张目一观,只见泥浆中一道水线奔东南方而去,快如闪电,而远处扑腾的小落已游至水榭,正攀着水中的竹梯而上。
媚十一娘识得那段刚猛无匹的“枯木”乃是一段鼍尾,自然猜到刚才出来搅局的就是盘踞这浅泽的鼍怪,以往听传闻,也知道那鼍怪的厉害,只是没想到那鼍怪居然敢来坏妖王的好事。若是争食那千年碧雩草,却为何放她离去?而今那鼍怪去得远了,那丫头却不知道为什么不避走他处,反而躲进那破水榭?这五百里修罗泽是她蛰居之地,本就熟悉,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这座简陋的水榭来,若是有什么厉害的人物在里面,应该感应得出来才是……
虽是处处透着古怪,媚十一娘自恃千年道行,也没把那破水榭看在眼里,心想既然那搅局的鼍怪已去得远了,也不必再避忌许多,索性铲平那水榭,将那丫头找出来。
媚十一娘先前在水里吃了亏,小心了许多,也不走水路,只化做一道黑烟灌将过去,不多时绕那枯竹水榭转了一圈,化为人形,轻飘飘地落在水榭的露台上。
正如她先前感觉的一样,没有察觉到一丝气息,最奇怪的是连先前逃进去的丫头似乎也不在里面。那幅薄如蝉翼的绢纱不知为何无法看透,只在水面微风的吹拂下不时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的家具摆设,全是枯竹造就,很是简朴。
四周很静,媚十一娘心头却莫名地感觉几分胆怯,正犹豫是否闯进去,就听里面一阵咳嗽,却是个苍老的女声,咳得声嘶力竭,似乎是病入膏肓。
“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那个声音很是沙哑低沉,对媚十一娘而言既陌生又隐隐觉得在哪里听过,蓦然心头发颤,觉得甚是不妥,第一反应便是纵身而起,落在远处的水域里,现出原形飞速游向远处。直到拼力逃出三十里,媚十一娘方才觉着浑身酸软乏力,恍如大病一场…… 而水榭四周依旧清明,唯有风吹微漪层层相叠。
“她逃远了。”小落纤纤素手掀开纱帘,极目远眺,片刻后转身言道。
“咳……咳……罢了,罢了。”水榭内的人艰难地咳嗽一阵,气息渐缓方才抬起头来,却是鸡皮鹤发、满脸皱纹的一个老妪。许久方才缓声道:“那蛇妖绝非善类,小落你下次出去可得多加小心……莫要远离水榭,以免鞭长莫及……”
小落顺手放下纱帘,微微一笑,“烦劳姐姐担心,小落加倍小心在意便是……姐姐今天觉得如何?身子可有起色?”
那老妪叹了口气,“比前些时日已好过许多,此地瘴气极重,正可补缺失灵珠之虚……相信假以时日,终会恢复……只是而今还离不开这水榭,看到你遇险也无能为力……”
小落柔声道:“姐姐切莫如此,只怪自己学艺不精……话又说回来,今天看到附近的清明水域比之先前更宽出许多,若非姐姐的结界向外扩张,我也难以这么快脱险。”
那老妪摇头叹息道:“你原本应该安居天界修行,以期早日列入仙班,也不必跟着我来这险恶之地。”
小落淡淡一笑,“姐姐如此说话却是见外了,你我姐妹数百年情谊岂是区区仙籍可比?小落本是跟随姐姐寄居天界,既然姐姐决心要走,小落也无留下之理。小落只是担心……”
那老妪拍了拍小落肩膀,扬声道:“自毁灵珠诈死避世之时便知道今日的结果,自轮回不转之后这世间六道虽另立规则勉强维持,但种种迹象却是难以视而不见,更何况昔日故人一个个要么行踪成谜,要么世间飘零,又如何可以心安理得做那金漆玉镶的应声虫?虽然现在是辛苦一点,若是顺利度过这些时日,以后至少不必再缚手缚脚,违心行事……倒是你……”
说到这里,她风干橘皮似的脸上露出几分忧色,“我算到你会有次大劫,可是而今法力缺失,却算不出具体情形……近些时日如无必要,还是别再随便出去涉险,等到我功力恢复也好保你周全。”言毕又是一阵咳嗽。
小落自桌上斟了杯茶水送到老妪的手边,语气反倒轻松自在,“若是天数所定,那也只有坦然受之,姐姐不必为小落劳神。”
老妪叹了口气,“虽然只在这里待了几个月,也知道周围凶魔恶妖层出不穷。加上那妖王倾轧,群妖为求自保上行下效,层层剥削下去……此地虽仅五百里,但群妖的怨气却是大得惊人。你也知道自己的来历,刚才走了那蛇妖,只怕此后多事,总之万事小心。”
小落点头称是,片刻突然言道:“姐姐,刚才危难之时幸好有只妖怪出手相救,可见这里的妖精也不全是那媚十一娘一般的恶妖。”
老妪颔首道:“那头鼍怪虽然道行尚浅,但根基颇厚,若是继续修行下去,戒除杀念,相信前途一定不可限量。” 小落闻言望向帘外远处灰蒙蒙的一片水雾,嘴角浮起一丝微笑……
对于鼍刖而言,记忆中的修罗泽少有水雾消散阳光普照的时候,而近日来修罗泽的天气却是一改往日的阴霾,饱餐一顿之后摊在岸边晒晒太阳,自然是惬意非常。沙地暖洋洋的,就连风也是暖洋洋的,暖风中传来一阵阵清哨声,说不上什么韵律,只是透着说不出的生机。他知道是她在堤岸的树梢上吹草叶,呜哩呜哩……&8195;
自从那日之后,再也没有猎物靠近他的猎食圈,因为那个叫小落的丫头每天都隐在那青翠的树冠上吹着呜哩呜哩的曲子。
他枕着自己的双臂,在阳光下眯缝着眼睛,可以看到她的绿色裙带迎着暖风飘动。也许他应该将她赶得远远的,免得因为她走失了有着温暖血肉的猎物,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没有半点怒意,只想在这草叶声中晒着太阳暖暖地睡去…… 暖暖地,就像从前还在那只埋在沙中的蛋里一样。
悠悠的草叶声渐渐消停,鼍刖意兴阑珊地睁开眼睛,“天还没黑,为什么不吹了?”
小落立在枝头,随着清风上下浮动,“我在看东西。”
鼍刖纵身落在树冠上,本以为这一举动必定将她吓个半死,不料小落依旧是头也不回,只是遥指远处的山道,娟秀的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
鼍刖与她并肩而立,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却是那崎岖的山道上走着一个青年男子,胸前佩戴着大红花球,牵着的老马上还驮着一个头盖大红盖头的女人。女人低垂着头,任男人小心地扶着,生怕这坎坷路将她颠下马背……
“老马的肉不好吃。”鼍刖回想起从前捕食过商队的脚力,半晌评价道,“还是驴肉好点。” 小落叹了口气,“你怎么只知道吃?难怪姐姐说你杀性重……”
“妖怪杀性自然是重的。”鼍刖仰天一笑,“你每天来坏我好事,难道就不怕我吃了你?”
小落抄手笑道:“要吃早就吃了,又怎么会从媚十一娘手里救我?何况……” 鼍刖故意露出一口利齿,“何况什么?”
“何况你又不吃素。”小落嘻嘻一笑,依旧转头看那山道上的男女。
鼍刖看她心无旁骛的样子,没有半点畏惧,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却见一阵山风卷飞了那女人头上的大红盖头,那个男的慌慌张张伸手去抓,结果抓了个空,在山道上追出几步,神情颇为狼狈。
“有什么好看的?”鼍刖平素少与人打交道,哪里知道人间的婚嫁礼节,一时间玩心大起,挥袖一卷,顿起一阵妖风,将那原本要飘落在地的盖头卷了起来,片刻之间已经纳入掌中。“就一块破布,有什么稀罕?还这般顶在头上。”说罢一展盖头,直接搭在自己头上,左右晃动,好不得意。
小落又好气又好笑,伸手想要扯将下来却被鼍刖躲了开去,无奈顿足嗔道:“人家新娘子才顶的红盖头,你跟着掺和什么?还不快还给人家。” 鼍刖咧嘴笑道:“偏生她顶得,我就顶不得?”
小落几乎笑岔了气,半晌才直起腰身,“女儿家出嫁才顶这红盖头,你又不是女儿家,自然是顶不得。”
鼍刖认真思考了片刻,“原来顶块破布骑匹老马就叫出嫁……出嫁了却又如何?”
小落歪着头看了他半晌,心想也不知道是该夸他本性纯良还是应该笑他没见识,“想知道如何,何不把盖头还给人家跟去看看热闹?”
鼍刖闻言心说有理,手一挥,那盖头又飘飘摇摇乘风而去,落在远处的山道上,只见那新郎倌快步奔了过去,拾将起来拍打灰尘,回到新娘身边,小心翼翼盖在娇妻头上,牵了马匹继续上路,丝毫不曾觉察后面跟了两个不请自来的喜客。
到了目的地,天色已然尽黑,想来这对新人都是贫苦出身,新婚大喜也只得旧屋一间,偏居山中,连个道贺的宾客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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