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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话 鼍泪(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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鼍刖心道鬼影都没一个,哪得什么热闹可看,却见小落在窗边招手,于是跟将过去看着两人就着两支红烛叩拜天地,引颈交杯,偎在一起说着体己话儿,说不出的恩爱。想要继续看下去,却被小落红着脸拉了离去,走出半里路方才听小落摇头叹息道:“都道人世繁华,想不到也有如此孤寂的,好在现在是璧人一双,不再各自孤零寂寞……”

听得孤零寂寞四字,鼍刖心头没来由地一紧,原本以为世间就是如此,孤零零来,孤零零去,从前不觉得如何寂寞,而今却觉着冷清非常,眼见月上树梢,突然问道:“你可是要回去了?”

小落闻言心念一动,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回答,蓦然听得身后几声惨呼,虽然相隔甚远,却是自那对新人的茅屋传来!

“好重的血腥味!”鼍刖目光一寒,转头见小落神色凝重,早快步奔将回去,于是将身一纵赶在前头,片刻之间已到了茅屋之外,眼见屋内烛火全无,腥气大盛!

鼍刖早知那对新人无幸,下手更无顾忌,铁腕翻转,亮出断山锏,撩拨之间那间不甚牢固的茅屋顿时散作几片,泥灰草屑纷飞,沙尘中露出一个瑟瑟发抖的身影,头顶长耳双垂,红眼板牙,却是只道行低微尚未完全成形的兔精。

那兔精手里捏了把匕首,正扯开那新郎的衣襟准备剖取心肝,乍然见到鼍刖,早吓得魂不附体。那新郎脖子上开了条口子,鲜血喷涌而出,地

上早染红了一大片,难怪血腥之气甚重!而那新娘倒在一边,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大王饶命……饶……”那兔精颇为伶俐,只道鼍刖为血食而来,慌忙扯过那新郎的身体,跪伏于地,“小的将这两人献给大王,只求大王念在小的修行不易,饶小的一条贱命……”

鼍刖闻得腥气,也觉着腹中饥肠辘辘,他素以血食为生,原本不用忌讳,突然想起小落就在身后,知她不喜自己杀生,即便是捕食獐子、花鹿也要干涉,更何况是两条人命。既然她觉得自己并非坏妖,终不能贪那口腹之欲,叫她小瞧了。

“休得胡言!”鼍刖沉声喝道,“你这小小兔精何时开始开荤食肉,居然连害两条人命?”

小落赶到近处,见鼍刖出手制住妖精,忙迎了上去,先检验那新娘,确认只是受惊过度昏厥过去,方才自兔精手里接过那新郎,点按穴位止住流血。饶是施救及时,也早已经失血过多,气若游丝。

那兔精只是一味磕头求饶,颤声言道:“大王明鉴,小的茹素为生,本不敢伤及人命,奈何为狼妖所逼,不得以才杀生上供,换得一时苟延残喘……求大王垂怜……” 鼍刖眉头一皱,“可是沙堤南岸的狼妖?”

兔精伏地颤声道:“……正是……大王圣明……” 小落闻言抬头问道:“莫非那狼妖来头不小?”

鼍刖冷笑一声,“也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妖罢,被泽里的蛇妖逼得紧了,居然连这没成形的兔精都拉来当狗腿用,当真是丢人。”说罢顺手收起断山锏,抄手而立,不屑中更带几分隐怒。

“蛇精?可是那媚十一娘?”小落面色变了变,心道姐姐说这五百里修罗泽中的妖怪层层盘剥而下,怨气极重,今日一见果真如此惨烈。妖精们人人自危,就连这原本人畜无伤的兔子也被逼得做下这等凶残之事,可见一斑。修罗泽有那恶蛟称霸,只怕是无一日太平。

鼍刖微微颔首,转头看看那跪拜在地的兔精,心想这世间无不是弱肉强食,那新郎倌时运不济,只得白白送了性命,倒是这伤人性命的兔精不知如何处置……

思虑之间突然闻得一阵清香,寥寥落落,沁人心脾。转头看去,只见小落一手托起那新郎的脖子,另一只手的手腕上早划开一道口子,碧绿的血液正一滴一滴顺着白皙得几乎透明的手腕滴了下去,一滴一滴落在那新郎的伤口上。碧血所到之处创口生肌愈合,不多时那新郎原本苍白的脸色恢复了几分红润,呼吸也转为顺畅有力,反倒是小落的脸色渐渐苍白,憔悴不堪。

鼍刖心中不解,“你与他并无渊源,何必损耗自身真元救回他性命?当真是愚不可及!”言毕心头没来由地升起几分杀念,铁掌一翻,扣住那兔精的两只耳朵将它拧了起来,一侧头,咬向那兔精脖子!

“住手!你干什么?”小落惊呼一声,原本疲惫的脸上露出几分惊诧。

鼍刖的牙齿已经触到兔精的皮毛,突然半空停住,转过头去,“这兔精既然作恶,吃了它也没什么好抱歉的。”

“不可……”小落吃力地站起身来,一把抓住鼍刖的手臂,“它也是逼不得已,好在没伤人命,罪不至死……你若是吃了它,和那一干妖魔又有什么区别?”

鼍刖目光灼灼,低头看着小落亮如点漆的眸子,嘴边浮起一丝讥诮的笑容,“我本来就是妖怪。”

“不一样的。”小落脸上露出几分焦虑的神情,蓦然眼前一黑,身子斜斜软倒下去……

鼍刖下意识地伸手揽住她,眉头微锁,眼神更多几分耐人寻味,顺手将兔精掷向一边,牙缝里蹦出个“滚”字。

小落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色已见鱼白,四周也并非山间,而是在平日里逗留的泽边,背靠那棵时常藏身的大树,一抬头就看到鼍刖仰卧在横挑水面上的粗树干上,头枕双臂,口里还叼着一段长长的芦蒿。

“兔子和那两个人呢?”小落扶着树站起身来,虽然依旧有些脚步虚浮,但比之当时已经精神许多。

“我吃了。”鼍刖满不在乎地拍拍肚子。

小落露出几分惊诧,片刻笑道:“你想骗人,可惜你的肚子很老实。”诚然,空空如也的肚子敲起来和鼓的声音比较接近。

鼍刖哈哈大笑,“看来你也不是那么笨,怎么尽做蠢事?毫无关系的人你要救,原本就是给人吃的动物你也救,就连作恶的妖怪你也要放……”

“命都只有一次,所以杀生是大恶。”小落言道,“姐姐说你资质不错,若是能够修心养性戒除杀念,日后前途无量……”

“戒杀?”鼍刖犹如听到最好笑的笑话一般长笑一声,“鼍刖生来就以血食为生,结果在手中的生灵何止千万,就算吃斋念佛也消除不了以往的杀孽,还有什么前途可言?难不成还可以修真练气做神仙?”

小落一时语塞,片刻后说道:“佛家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就如你赶走兔精,救了两条性命,已是莫大的功德。虽然仙佛不同宗,但向善之意却是相通的。你已经修成人形,可以不像从前一般必须以血食为生,戒杀并非不可。”

鼍刖沉吟片刻,“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也罢,姑且应承你,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小落仰头问道,眼中颇有喜色。

“只要你每天吹草叶给我听,我就绝不在你眼前杀生。”鼍刖翻身跃下,眼神中尽是期许。

小落心念一动,唇边浮起一丝喜悦,“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鼍刖接口道,但见水泽尽头晨曦绚烂,心知又是暖洋洋的一天。

和风,暖阳,草笛……

人生如此,还有什么可求的?

山居岁月虽平淡,但彼此相伴不觉乏味,倏忽已过了数月。鼍刖果然依约戒杀,餐风食露,周围的生灵也因此得以安宁。然而以水榭周围十里为界,深域中的争斗却比之先前更加惨烈,妖王对众小妖的盘剥变本加厉,致使不少小妖迁居浅域,托庇于鼍刖……

鼍刖自与小落相识,性情也平和不少,虽然对小妖们不理不睬,也不至于像从前一样将之驱逐。

对妖王蛟戮而言,鼍刖无异于肉中刺眼中钉,畏其势力坐大,恨不能拔之而后快,一面又忌于鼍刖断山锏厉害,并无必胜把握,故而隐忍不发,只是更加不留余地地盘剥小妖,希望增强妖力。

其实妖王蛟戮日子有功,早已称霸一方,本不用如此,只是心心念念想要化蛟为龙,得享仙缘。自从媚十一娘提过仙草小落之后,蛟戮更是时刻惦记,奈何小落从不离开那水榭十里范围,就算每日离水上岸,也有鼍刖为伴,更是无从下手。

然而龙有龙道,蛇有蛇路,蛟戮有上进之心,自然也要在上面打主意。尤其在水族之首龙王面前更是献足了殷勤,别说寿诞虚岁,就是寻常节气也必备厚礼,以子侄相称。

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龙王收了礼数,自然对之颇为看重,加上本有的血脉渊源,倘若招安蛟戮,五百里修罗泽也归水族麾下,实为双赢,于是将天地受封之事应承下来,代为打通关节…… 他人营营,与小落和鼍刖无关,只是每日逍遥世外,好不快活。

一日适逢黄道吉日,只见祥云浩渺,仙乐飘飘,而后隐隐灵光自沼泽深处频频发出。

小落本约了鼍刖,见此异象忙中途折回水榭,“姐姐,外面……”

“是龙王。”老妪移步窗边,摇头叹息,“那妖王果然有些手段,可以求得龙王亲临,想来已经得了封号和灵珠。”踌躇之间,忽然听得一声呼啸,只见一道金光自沼泽深处飞升而上,转眼隐入天际霞霭。

小落吃了一惊,心想仙界灵珠怎么可以交付给如此凶残的妖怪,其行其性之恶,又岂会因为受了仙家的封号就变了秉性?

“妖王得了仙家灵珠,功力必增,只怕顷刻之间就会发难,”老妪沉吟片刻,“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真的要走?”小落心系鼍刖,知那妖王必定不会放过这眼中钉,正寻思如何示警,就听老妪言道:“那妖王虽得灵珠,但仍属妖身,灵气不纯,想要完全吸纳灵气飞升仙界,一定要先长出角,化蛟为龙,小落你再留在这里,必然危险!” 小落自明白老妪所指,昔日媚十一娘擒她就是为讨好妖王,而今妖王要想成龙,惟一的捷径就是自己,若被妖王吞噬,必定永不超生,惨不可言。

老妪见她犹豫,心知其有所牵绊,“姐姐也知道你不舍得,奈何姐姐尚在重修真身,一步也离不开去,也不知道是否可以抵挡妖王之势。速速带上你的真身,走得越远越好。”说罢枯指一拈,手中多了一盆青翠欲滴的仙草。

小落接过花盆,心头慌乱无措,却不离去。

老妪叹了口气,捻了个驱风的口诀,片刻之间平地而起的一股旋风托起小落飞旋而去……

老妪目送小落随风而去,心中稍定,远眺沼泽深处,果然浊浪滔天,料得妖王出洞。既然小落已去,也没必要和那妖王硬拼,于是使了个障眼法,幻化出一个人形傀儡,容貌与小落一般无二,再念动真诀,驱使那傀儡现身水榭之外,驾一叶扁舟沿岸徐徐而行。

妖王蛟戮灵珠在手,肆无忌惮,尤其惦记那可以使自己化身成龙的仙草之精,方才送走龙王,转身就点齐手下小妖,气势汹汹而来,本想先毁去那来历不明的水榭,吞食仙草之后再顺势格毙盘踞浅域的鼍怪,从此一统修罗泽,不料远远见那仙草之精出逃,寻思正好可以省些力气,于是乘浪直追过去……

老妪见妖王中计,心中暗喜,作法驱使傀儡飞速逃逸,将群妖引向他处。

妖王蛟戮本以为唾手可得,不料到得近处,却突然快如闪电,驱舟向岸边飞驰,料想这仙草乃土木之精,若是逃上岸,必定土遁而去,难觅踪影,于是将身一抖,手臂暴长数丈,指爪戟张,自小落顶门扣了下去!眼见就要得手,突然旁边乍现一柄黝黑的长锏,来势既快又狠!

蛟戮心知来人必定是那眼中钉鼍怪,顿时恶向胆边生,只想将鼍刖撕成碎片,一雪前耻。

两人都是修行多年的异物,不差那通天彻地的本事,往来相斗,修罗泽中顿时滔拥浪疾,众小妖虽在外围观战助威,也被两者的真气相激震得颠三倒四,站立不稳。

二人本在伯仲之间,奈何妖王有仙家灵珠护体,鼍刖断山锏之力虽猛,却卸去了十之七八,时间越长,就越处劣势,稍不留意,背心一寒,已被妖王利爪撕下一大块皮肉,顿时鲜血喷涌而出……

妖王蛟戮得意非凡,正想好好折辱鼍刖一番,忽然一阵香风扑面,惟恐有诈,慌忙跳出战团。只见一个娇小的身影一闪落在鼍刖身旁,正是仙草小落。

妖王大吃一惊,眼前贸然多出一个仙草之精,一时间真假难辨,只见先前追赶的那个正快步上岸,心道那个才是真的,为免有失,也顾不了受伤的鼍刖,一声尖啸直取岸上的那个仙草小落!

眼见一击得中,不料那仙草之精触手而碎,手中只剩下巴掌大的一片鳞片,珠光流转。

“糟糕!”妖王心知中计,转过头去,只见一道笔直的水线直射向远处的枯竹水榭,却是鼍刖现出原形,驮了小落突围而出。

到嘴的鸭子飞了,任凭谁也咽不下这口气,更何况是暴虐成性的妖王蛟戮,当下调遣小妖反扑而回,形成一个巨大的包围圈,将水榭团团围住!说也奇怪,众妖杀气腾腾,奈何接近水榭周围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似乎那至冷至清的水中有什么无形的阻隔,非但冲不进去,反而越靠近越乏力。虽然对妖王蛟戮影响不大,而面对如此异象,也不敢等闲视之。

小落扶了鼍刖避入水榭,见老妪盘坐竹榻之上,拈指闭目,似乎已睡去。&8195;

“她是……”鼍刖伤势很重,心知情况危急,谁料这个时候还有人好整以暇地打坐休眠,实在是不合常理。

小落审视老妪面庞,见其表情祥和,又见外面群妖为结界所阻不得入内,心中稍定,“这是我家姐姐,此时必定是用元神外化之术布下结界阻挡群妖。”言毕发现那垂老面庞似乎比自己离去之前丰润不少,就连皱纹也淡化了许多。

小落心存疑窦,一时也没头绪,转身检查鼍刖背上的伤势,只见一大片血肉模糊,深可见骨,心头更是难受,“那妖王好生凶狠,居然下手这么重……” 鼍刖勉力笑道:“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伤……”

“还在逞强。”小落咬咬嘴唇,眼圈有些红了,“原本姐姐送我离开,再用傀儡术引开妖王,就是想避免不必要的伤亡,不料却把你引了去……” 鼍刖心念一动,沉声问道:“你不是已经走了,还回来干什么?”

“我怕你……”小落见鼍刖眼中尽是期盼之色,脸上微微一红,改口道:“我是……我是担心姐姐会有危险,所以才……”

鼍刖如何不知道她言不由衷,若非惦记自己也不会甘冒奇险在妖王面前现身,心神激荡之余居然忘了背后的伤,待到伤口抽搐,却又痛楚万分,身痛而心快活,着实是人生非常滋味。

小落哪里忍心看他再受伤痛,也不顾他阻止,咬破中指,点滴青碧的血液落在鼍刖的创口之上。初时鼍刖唯恐此举对小落有碍,尚有力气反对,后来血液中的药性发挥,生肌养血,人也很自然地枕着小落的膝盖沉沉睡去……

小落流失不少血液,也觉疲惫虚弱,然姐姐元神外化,鼍刖昏睡养伤,她也不敢休息。唯有强打精神,关注外面的反应。

却说妖王蛟戮不断威逼麾下小妖逼近水榭,众小妖慑于妖王暴虐,不得不拼死前行,奈何那水域中的无形之力丝丝侵入骨髓,微弱的妖力如同浸入水中的盐块一般,渐渐消逝……

众小妖哀号四起,间杂惨叫数声,被推在前面的几只小妖妖力尽丧,现出原形,却是些鱼虾螃蟹,在水中扑腾连连。

妖王蛟戮见状,不由得怒火中烧,非但无退兵之念,更起争斗之心,越发高声斥令众妖进攻,不把众妖的生死放在心上。

只可怜一干无辜小妖修行不易,而今被打回原形,再无妖力抵御长久岁月侵蚀,挣扎片刻,均一命呜呼,一时间水面浮尸无数……

也有些个小妖不愿无辜丧命的,心存侥幸,仓皇出逃,却被妖王蛟戮巨口一张,吸进肚内……

进退俱是死路,小落在水榭见外面惨状,只觉遍体冰凉,犹如身处杀伐地狱,触目惊心。

怀中鼍刖重伤昏睡,榻上的老妪已不知不觉间变了模样,原本衰老干瘪的面颊丰盈如玉,似乎这一个时辰时光倒流返老还童一般。

小落自然知道缘由,姐姐先前选定这湿瘴之地,就是为逐步吸取瘴气,修补元神,然瘴气有毒,只能循序渐进,先净化再加利用,所以进展缓慢。而今妖王逼迫小妖来犯,小妖的妖力也来自湿瘴之气,这般大量吸纳,只怕不妙。

思量之间果然见姐姐原本安详的面庞露出几分痛楚,额头的肌肤隐约出现丝丝裂缝,时开时合,却是强弩之末,虽苦苦压抑,却不知还能够支撑多久……

形势凶险非常,小落心念此起彼伏,五内如焚,忽然听一声长啸,只见远处的妖王蛟戮仰首朝天,一颗浑圆光亮的金珠自口中升起。却是妖王蛟戮一心取胜,祭出了适才受天界诰封所得的仙界灵珠!

灵珠一现,水泽中顿时波浪滔天,数十丈高的水墙遮天蔽日,席卷着无数小妖精怪向水榭直拍下来!

虽有结界庇护,这千钧之力也压得水榭嘎嘎作响,浪头中的小妖哪里受得这无上神力,粉身碎骨,那小小水榭早被染成一片血红!

一浪毕,一浪又起,自远处席卷而来,而水榭下的水流却飞快退去,居然露出泥泞的地面……

那浪头越聚越高,似乎五百里修罗泽都积聚一路,来势虽缓,却杀机重重,剩余的小妖纵使再畏惧妖王蛟戮,也不敢立于危地,纷纷四散逃窜。妖王蛟戮也不阻拦,犹自手托灵珠,口中念动真诀,灵珠金光闪过,众妖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动弹不得,一面感觉身体渐渐乏力,一面惶恐地看着浪头越推越近……

媚十一娘原本立于妖王蛟戮身边观战,此刻也瘫倒在地,看着蛟戮满脸的兴奋狂喜,大肆吸纳众妖溢出的妖力,如颠似狂,心头蓦然一寒,暗道莫非大王连我也不想放过不成?一时间顿时万念俱灰,只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若非自己为博恩宠,打那小落的主意,也不会引来这五百里修罗泽的一场浩劫,更白送了自己性命……

就在媚十一娘悔不当初之际,那水榭帷幕一开,一个绿衫身影出现在露台之上,娇颜惨白,步履无力,正是仙草之精小落!

妖王蛟戮眼见逼出仙草之精,不由哈哈大笑,收了神通,高声喝问:

“见识你家大王的霹雳手段,方知归降否?”

小落面容憔悴,勉力提声道:“我自知无幸,甘愿归降,但求大王开恩,莫要再作杀伐……”

妖王蛟戮大喜,心想那灵珠虽有无上神力,然而本王尚未化龙,驾驭之时方才需要大量吸收妖力,等吞了你下肚再对付水榭中人也好,免得灭光这修罗泽的妖怪,日后无人侍候,反而不美,于是灵珠入腹,高声吼道:“你既然归降,也免得本王劳心,自己过来,本王免你凌迟受苦!” 妖王收回灵珠,远处巨浪平复,水面恢复如常,而周围的小妖也得以苟延残喘。众妖死里逃生,眼见那绿衣小落步履蹒跚自水中蹚过,慢慢走向妖王,纷纷让开道去,心中无不感念,见她慷慨赴死,或多或少有些不安……

却说鼍刖伤重昏迷,恍忽之间听得小落在耳边轻唤,睁眼却见布帐白墙,并非之前的水榭,仔细看看居然是多日前救起那对新人的新房,绿衣小落坐在床头,头顶喜帕,而他的角度只可以看到她含笑的菱角小嘴。

“小落……”他起身抓住小落的手,“你没事了?……妖王呢?”

小落轻笑一声,“真是傻蛋,我俩大喜的日子,哪来什么妖王鬼王呢?”

鼍刖心头一颤,虽然心中茫然,但也不由得欣喜若狂,“你……你肯嫁给我?”虽然无数次憧憬过与小落这般良辰美景,而今美梦成真,自然心中喜乐无限。

“那你愿意吗?”小落悄声问道。

“自然是一千个一万个愿意。”鼍刖拉住小落的小手颤声说道,“那你以后都会陪着我吗?”

小落盖着喜帕的头微微点了两点,娇嗔道:“盖着这个玩意都闷死了,还不帮我揭了它?”

“哦……哦……”鼍刖笨拙地应着,发觉手心里全是汗,忙在腰上擦了擦,方才深深吸了口气,缓缓揭开小落脸上的喜帕,四目相对,俱是温馨欢喜。

鼍刖贪看自己新娘的容颜,任小落缓缓引至桌边。桌上有两杯酒,小落自己拈起一杯,把另一杯递给了鼍刖,两人合卺交杯,眼波交汇,说不出的旖旎缠绵。

鼍刖只觉酒水入口清甜,看似一小杯,却绵绵不绝,许久方才饮尽,入腹之后说不出的受用,就连背上的伤痛似乎也没有感觉了,只是胸膛发热,头顶却不知为何瘙痒难耐!

“怪哉!”鼍刖惊诧非常,双手按向头颅,只觉得头顶炙热非常,似乎有一物要冲破头皮钻将出来一般!

他惊惶地抬头看着面前的小落,正要询问,却只见鲜艳的喜帕翩然落地,微笑的小落如同烟雾一般消逝在眼前!

“小落!”鼍刖惊骇之下高声呼叫,却发现自己正躺在地上,四周哪里有什么喜堂,有的还是那间简朴的枯竹水榭,旖旎风光只是南柯一梦而已……

和梦里相同的唯有一点——小落已经不知去向。而盘腿榻上闭目打坐的却不再是鸡皮鹤发的老妪,而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女子,眉目之姣好,竟然是他生平见所未见。容颜如玉,不似真人,额头上密布细碎裂纹,似乎随时都会裂成千万微尘一般!

鼍刖面对眼前的变故,心头蓦然生出一丝难言的惧意,只是惶恐地四下环顾,寻找小落的踪影,哪里还管妖王蛟戮是否盘踞在外,刚撩起水榭的帷幕,就觉得头顶一阵剧痛,热气上冲,伸手一摸,却发现头顶多出一物,居然是一只锋利尖锐的长角!他居然会长角!

鼍刖不可置信地握住长角,下意识地撕开水榭的帷幕,眼前的一切如同钢刀一样插入他心头!

他看到在漂浮着妖怪残肢的水域中,身形庞大的妖王蛟戮张开血盆大口,将一个绿色的身影吸进腹中!

“小落!!!”鼍刖发疯一般冲了出去,身形如电,激起十丈高的水花!妖王蛟戮正为吞噬仙草之精狂喜不已,就见一道飞射而来的水墙中红光大盛,到得近处才发觉那是一双血红的怒目!

仇敌见面分外眼红,更何况鼍刖亲眼目睹妖王蛟戮吞噬小落,此番生死相搏比之当日势力之争更加凶险,拳脚兵刃相斗,每每兵器相抗,火星四溅,遮天蔽日。

一个自恃灵珠庇护,下手狠辣;一个痛失所爱,如癫似狂。

数百回合下来,各有损伤,却相持不下,到后来索性各自现出本相,纠缠撕咬。蛟戮日子有功,早化身巨蛟,身长百丈,力大无穷。鼍刖虽不及其庞大,但机敏矫健,更多出头顶尖角相助,不落下风。

大泽之中浊浪滔天,呼啸之声震天动地,众妖死里逃生,逃避岸边,个个战战兢兢,唯恐殃及池鱼。

蛟戮久战不下,心中颇为焦躁,心想既然已吞噬仙草之精,本当化身成龙才对,非但无神迹出现,反而对战那低微的鼍怪还陪感吃力,越是犯嘀咕,越觉得腹内如火如荼,难受非常。稍有迟疑,顿时空门大开,被鼍刖头顶长角直穿胸口。蛟戮吃痛,挣扎之际力大无穷,长尾摆处劲风凄厉,鼍刖躲闪不及正中腰腹,被扫得飞摔出去,砸在泽畔的山崖之上!

此伤虽重,鼍刖也顾不了许多,只想击杀蛟戮,可以来得及救出被吞的小落,翻身又要扑出,却见那妖王蛟戮嘶吼呼啸,在水中挣扎沉浮,似乎濒临死亡!

鼍刖摇身一变,恢复人形,手中多了一把威力无匹的断山锏,虽腹背俱有重伤,浑身浴血,也无损胸中的杀戮之意。

蛟戮将鼍刖扫飞,正要合身扑出将其绞杀,却觉得腹中难受异常,似乎五脏六腑都被熔为一炉,当真是五内如焚!狂啸呼叫之余,一物自腹中射出,却是那颗天界灵珠,此刻早化为血红,掉入水中,顿时水面如沸,卷起一道庞大的水龙卷直飞天际,就连那水中的枯竹水榭也被刮得支离破碎。只听一声巨响,那灵珠发出一阵耀眼的血光,碎为微尘,在泥水中消逝无形……

妖王蛟戮痛失灵珠,自知无回天之力,已存玉石俱焚之念,将心一横,张开血盆大口,直扑岸上的鼍刖。

鼍刖见其来势凶猛,闪身躲过,手中断山锏脱手而出,势如闪电!

妖王蛟戮只觉喉头一凉,鼍刖的断山锏已穿喉而过,将他死死钉在山崖之上!

蛟戮发出最后一声哀鸣,声震九霄,庞大的身躯重重摔打地面,地动山摇,最后口中喷出一大片黑色血浆,终于不再动弹……

鼍刖眼见血浆中并无他物,又见先前灵珠的威力,自知小落不可能复生,一颗心不由得就此沉了下去,百骸之中再无力气,腹背创口血如泉涌,身子晃了晃,单膝跪地方才稳住身形,心中悲痛,却是欲哭无泪…… 四周尘埃落定,众小妖唯唯诺诺地靠将过来,远远拜服于地,七嘴八舌地奉承阿谀。嘈杂一片,鼍刖似乎没有听见一般,心中空无一物,保持那样的姿势怔怔发呆…… 吧嗒,吧嗒……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起,渐渐来到鼍刖面前。

鼍刖心里泛起一阵奇异的感觉,不自觉地抬起头来,只见面前站着一个五六岁的女童,赤脚着地,手上抱着一个被布蒙着的事物,身上胡乱裹着一件不合身的衣衫,看图案花色,正是那水榭中老妪所着服饰。

水榭已碎,老妪自然无幸,何以衣服会穿在这女童身上…… 只是那又与他何干呢?

答应要永远陪他的人不在了,再也听不到她的笛声了……

“你想活下去吗?”女童开了口,言语之中无半点孩童的天真烂漫。

鼍刖吸了吸鼻子,除了蛟戮尸身的血腥味外,只闻得到自己身上的血腥味,血还在汩汩向外流,大概过不了多久也就和蛟戮一般。其实那样也不错,至少可以不用再去争斗求存了……

“你想活吗?”女童继续问道,鼍刖本不想理会,却不知道为什么还是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继而发现一件更为奇怪的事情。女童身上没有妖气,也没有人的气息,或者说什么也没有,只是听得见她的呼吸声,看得到她的人,却根本感应不到她的存在。

“你……是什么?”若是平日,鼍刖必然会对这样未知之物有所忌讳,此刻已了无生念,也就直接开口问道。

“你可以叫我鱼姬,至于我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办法让你继续活下去,不至于伤重丧命。”女童蹲下身来,把手里的事物小心放在地上,揭开包裹,却是一盆白色的植株,虽然茂盛,却无半点生机。“把这草吃下去,你就不会死。”

鼍刖的目光落在那盆白色的幽草上,片刻之间突然面露惊诧,双手捧起那花盆,颤声道:“小落……这是小落……”

自称鱼姬的女童稚气面容微带悲悯之色,“小落已经不在了,这只是她留下的法身,过不了多久也会枯萎,可以救你性命,相信她也会开心。”

“你胡说!”鼍虽早知小落无幸,从旁人口里说出来,却难以接受。心神激荡之下,创口更是血流如注……

鱼姬见他这般伤心情状,虽然不忍,还是以实相告:“若非小落预先服下‘天人五衰’这一仙家剧毒,再引得妖王吞噬,就此毁去妖王腹中的天界灵珠,以你重伤初愈的状况,如何一举击杀妖王蛟戮?”

鼍刖闻言心中悲凉,沉默片刻涩声问道:“你既然知道得如此详细,莫非……你就是水榭中那老妇人?”

鱼姬默然颔首。不料鼍刖右臂一伸,扣在鱼姬手腕,“我听小落说你也曾服过‘天人五衰’,既然你可存活至今,为何不救她?”

鱼姬面色凄然,低声道:“非是我不救,而是当时元神外化,全力抵抗妖王来袭,已是强弩之末,小落知道妖王厉害,事先散去九成灵力助你炼就龙身,再服‘天人五衰’与妖王同归于尽,灵力一散,元神即散,就算不服‘天人五衰’,也是救不回来……”

鼍刖脑海激荡,如五雷轰顶,蓦然想起梦境中那杯连绵不绝的清冽酒浆,而后所获的神角居然是小落以性命相赠,心中更是悲痛,缓缓松开手掌跌坐于地,喃喃念道:“原来吞小落的不是蛟戮……而是我自己……” 鱼姬默默摇头,这般情状确实难以宽慰,只得柔声道:“事以至此,你再伤心难过也无补于事,不如先疗伤,再完成小落留下的心愿。”

鼍刖原本心中混沌难开,听得鱼姬的言语,突然抬起头来,“小落的心愿?”

鱼姬见他悲恸之中稍有振作,心中宽慰,“以你二人的情谊,应当知道她的心愿为何。”

鼍刖思索良久,豁然开朗,左臂环抱花盆,勉力站起身来,自地上拔出那血迹斑斑的断山锏,步履蹒跚地走向泽畔那棵有着茂密树冠的大树。走过拜服于地的群妖身边时,众小妖诚惶诚恐地让开道来,目送这五百里修罗泽的新妖王。

鼍刖走到树下,深吸一口气,大喝一声,伴随一阵地动山摇,硕长突兀的断山锏已插入地面,众妖为其气势所慑,纷纷拜服于地,鸦雀无声。他环顾四周,朗声喝道:“从今以后,这五百里修罗泽不得再有恃强凌弱、层层倾轧之事,如有违背,本王的断山锏绝不相饶!” 群妖面面相觑,沉默良久,蓦然爆发出一阵欢呼之声……

鱼姬立于妖群之外,默默看着鼍刖抱着花盆,缓缓靠在树下,满布血污伤痕的脸上缓缓出现两道白痕,却是泪水洗涤而成,带着些许暗红,滴落怀中幽草上,隐隐染作粉色。鱼姬心知其生性倔强,事已至此,恐怕也无回天之力,看着周围的群妖渐渐散去,也不忍心继续看下去,唯有默默转身离去……

鼍刖轻抚幽草,仰头深深吸了口气。大乱已定,和风送暖,耳畔似乎又听到那熟悉的草笛声……

明颜听鱼姬讲完一千四百年前的旧事,转头看看那风化的断山锏后流淌而出的幽泉,心想原来这就是妖王鼍刖的眼泪所化,心中不由感慨良多,“掌柜的,那棵树在哪里?我想去看看当年小落和鼍刖的那棵树。” 鱼姬心中悲戚,摇头叹道:“千年光阴,沧海桑田,哪里还会留下?倘若当年鼍刖肯生存下去,说不定还会留在这里守护那片修罗泽……”

明颜沉默片刻,突然说道:“掌柜的,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们还在这里!”

“什么?”鱼姬不可置信地转过头来,莽莽荒原之中只有她与明颜两人,夜风抚动遍野幽草,星光寂寥。

“掌柜的,你听啊。”明颜将手围在耳畔,面带微笑。

鱼姬屏息静气,强压下心中伤楚,侧耳倾听,只听得泉眼流水潺潺,正在茫然之际,忽而又是风起,隐隐传来呜哩呜哩的草笛声,和流水声相

互应和。往日故地重游都是心中悲切,从未有这等心境,而今听明颜一提,豁然开朗,颤声道:“这是……”

“掌柜的,你听见了吗?”

“……听见了……”鱼姬含笑,面庞犹带点点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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