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 话羁云滩·情生缘起(2/2)
时光是一件无往不利的利器,无论媚十一娘的初衷如何,这许多年下来,很多事情都在潜移默化中偷偷改变。近些年来,媚十一娘比之从前心境安宁许多,不再像从前一般警醒,提心吊胆难以入眠,反而睡得沉实,甚至有的时候还会做梦。
梦境很简单,她在月夜下的一大片绿色的草海中前行,风中传来悠悠的草笛声,将她引到一处泉水潺潺,幽草繁茂的去处。那里耸立着一段巨大的石柱,风化斑驳,满是苔痕。媚十一娘已经无数次重复过同样的梦境,心境总是从迷茫到安宁,梦醒之后,悠悠想起那个地方正是数百年前离开的修罗泽。那泉水潺潺是妖王鼍刖多情的眼泪,那矗立的石柱是立下誓言的断山锏,还有那连绵不尽如同难以割舍的情意的无边草海……
在那个地方,她死过一次,但也是在那里,再次重生。救她的人早已烟消云散,却不知不觉地,把那个场景镌刻在她的内心深处,就如同一个承载不灭真情的圣地,令她艳羡憧憬。这么多年来唯一不同的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在那里的不止是她一人。
一个背影立在石柱旁,金色的锦袍在月光下流转着柔柔的光晕。待到那人转过头来,便是慕茶那张已经甚是熟悉的温暖笑脸。然后听到慕茶对她说:“怎么这时候才来?我已经等了你很久了……”
媚十一娘有点泥足深陷的感觉。因为她开始习惯慕茶的存在,眷念洞口的花香,就连起初觉得聒噪的蟾鸣,都不再那么教人心烦意乱。尤其是那暗夜中悠悠的吟唱,也熟悉到了就连她自己都会偶尔不经意的哼出调子来。然后在意识到这一点后戛然而止,思绪万千。
只是这一次,她的梦不大一样。
同样的开始,只是当那个说着那句已在梦中重复过无数次的情话的人转过身来的时候,却不是慕茶,而是一张似曾相识,满脸血污又面目狰狞的脸!同样的情话却变得异常惊悚起来,他说:“怎么这时候才来?我已经等了你很久了……”
媚十一娘惊叫一声乍然惊醒,心中狂跳不已,思绪翻转许久,方才想起那人正是早已死在鼍刖断山锏下的妖王蛟戮。最为讽刺的是,那个她曾经仰望过,还差点命丧他手,本应刻骨铭心的男人,居然只剩下如此模糊的形貌。
噩梦惊醒带来的不安叫媚十一娘有些忐忑,伸手抹一把额头的冷汗,定定神,却发现外面的歌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一片死寂,就连寻常的蟾鸣都没有半声!媚十一娘心中一凛,心想莫不是有什么不妥。但随即心念一转,心想而今玄蛇和金蟾两族最大的敌人便是那银雕一脉,而银雕一脉包括他们治下的群鸟猛禽都是夜不能视,不可能挑这幽深黑夜来袭。遂心中一宽,起身出洞查看,刚要伸手去拂开垂挂在洞口的绿藤,只觉得眼前人影一闪,却是慕茶的身影欺进洞来。
媚十一娘心想往日这家伙虽说行为孟浪,但大体来说都还算规矩,不想今个倒是放肆起来。正要开口呵斥于他,却被他一把扣住右手,神色凝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伸手指了指洞外。
媚十一娘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幽黑的水面上泛起层层涟漪,将月亮的倒影搅得支离破碎!一个和月影一样泛着耀眼白光的物事的倒影在水面一晃而过,转眼间去得远了。
慕茶眉头微皱,屏息观察许久方才眼道:“没事了。”
媚十一娘奇道:“那玩意儿是什么?不太可能是银雕一脉过界。” 慕茶说道:“自然不是,那窝子扁毛畜生全是夜盲眼,这等劣势不可能还跑来生事。”而后眉目之间颇为忧虑:“我是担心是那个东西。” 媚十一娘心念一动,开口道:“你是说天伏翼?”(天伏翼的故事请参见第一卷第九话《青鸾》)
慕茶点点头:“咱们都是代代相传,唯独伏翼一脉从开天辟地之始就是那个东西为尊,其余的都是寻常精怪。这等上古妖兽甚是凶猛,好在不聪明,否则这天下也没几个人能对付它。它本是土灵雱笙的近侍,雱笙被诛杀之后,便被现在的天君提桓收为己用,直接封赏了老魔岭一带给它,千余年来都未曾出来走动过,现在突然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所为何来。” 媚十一娘闻言心念一动:“难道连那东西也要与我们为难?”
慕茶沉吟片刻:“你也不用太过担心,天伏翼惧怕日光,只能晚上出来活动,咱们晚上都藏身巢穴,倒不用怕它,估计也只是过路而已。” 媚十一娘也觉慕茶言之有理,放下心中大石:“想来也是,按理说老魔岭也好,供奉土灵尊的土灵殿也好,都离咱们这里万水千山,怎么想也范不着来和咱们为难。”
慕茶嘿嘿一笑:“终于不把我当外人了,咱们,咱们的,真是暖心。”
媚十一娘原本甚是紧张,忽而听得慕茶言语,才发现自己的手掌又被慕茶握住,不由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好好的说正经事,怎生又不规矩起来。”想要抽手,却哪里抽得出来。
慕茶笑道:“不错,我正是要说正经事,天伏翼是不是冲着咱们而来还是未知之数,我觉得还是应该找黑蝮老爹商议一下,你也看到了,自然与我同去。”
媚十一娘听说要去见老父,心头却慌乱起来:“要去你自己去,我……我不去……”
慕茶笑道:“只听过丑媳妇怕见家翁的,黑蝮老爹是你父亲,何况你还出落得如此美貌,哪用躲躲闪闪?这些年来你守在这羁云滩,也不知为两族的孩儿们斩杀了多少前来滋扰的扁毛畜生,也算是大功一件了。”说罢不用分说伸臂一揽:“现在你有两个选择,要么是我抱你去,到时候要谈的就不光是天伏翼的事情了,要么是你自己去,选吧。” 媚十一娘脸上一红:“松手,我自己走……”
慕茶嘻嘻一笑:“这就对了,扭扭捏捏的不像你媚十一娘啊。”说罢松开臂膀,伸手一引。两人走出洞外,潜入水中,奔水域深处而去。
还是那片幽深宁静的水域,苍老的玄蛇一脉的族长黑蝮依旧是端坐在那石椅之上,闭目养神。
媚十一娘在慕茶身后闪闪缩缩,还在踌躇着怎么开口问候自己的父亲,黑蝮的眼睛却慢慢地张了开来:“十一,你回来了。”语调平和,就像媚十一娘只是和年少时候一般在外面嬉闹戏耍,忘记了回家的时辰晚归一样,而不是离家千余年之久。
媚十一娘听得这一平淡无奇的言语,蓦然心中一酸,两行泪水簌簌而下,一面伸手拭去,一面勉力笑笑:“是的,我回来了。”
黑蝮威严的脸上露出一丝少见的慈祥微笑:“回来就好,过来让爹看看,这些年来你一个人在外面一定吃了不少苦头。”
媚十一娘含泪走上前去,跪伏于地泣道:“是十一不长进,辜负了爹爹的期望,所以一直没脸回来见您。”
黑蝮叹了口气,伸出手掌摸摸媚十一娘的头:“真是傻孩子,爹爹是希望你有一番大好前途,但最希望的还是你可以过得自在快活,能否飞升其实并不重要,你又何必背上这么重的包袱,把自己逼成这样?” 媚十一娘泣道:“这些年来,十一很惦记爹爹和族人,无奈早已声名狼藉,委实不敢回来……”
黑蝮摇摇头道:“以前的事爹爹也有失策的地方,老是想着和天界建立更为紧密的联系,所以自小就对你们要求严格,尤其是对你逼得太紧。现在想想也幸好你没能飞升天界,不然就和那濒临灭绝的天狐一脉一般,多出个六亲不认的神仙,却没了个贴心懂事的女儿。你的哥哥们现今都已经不在了,我这把老骨头也是日薄西山,玄蛇一脉能否昌盛延续也不是那么重要,爹爹担心的也就只有你一个,现在既然回来了,就不要再走了。”
媚十一娘再也无法自持,伏在黑蝮膝盖上放声大哭,颤声道:“以后……十一再也不走了,永远留在家里陪伴爹爹。” 黑蝮微笑道:“这就是了,这里是你的家,什么时候回来,家里的门都是为你敞开的。”言毕转眼看看立在一旁的慕茶,眼中尽是感激之意:“多谢你把我的十一带了回来,这份心意老夫记下了,他日必定报答。”
慕茶笑笑:“黑蝮老爹太过客气,不过是举手之劳,晚辈不敢索要什么。今夜冒昧前来,不光是将令嫒劝返,还有件更要紧的事情想和黑蝮老爹你商议。” 黑蝮点点头:“可是为适才自你我两族上空飞过的天伏翼而来?” 慕茶点头应道:“正是,那妖兽来头不小,以往与你我两族也没有什么纠葛,晚辈总觉得这妖兽此行只怕有什么不妥,倘若真是冲着我们而来,总得早做打算,以免措手不及。”
黑蝮沉吟片刻道:“那妖兽啸声厉害,便是藏在水底也是避无可避,想要安然无忧,深藏土中是唯一办法,所幸它不能在白日出没,按理说也不能对咱们构成什么威胁。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万一它真要来与我们为难,外面那些年幼力弱的孩儿们倒真是一块软肋。今后还得警戒那些孩儿们不要夜间外出嬉戏,远离危险。”
此时的媚十一娘心境慢慢平伏,听得黑蝮与慕茶两人的言语,不由得心念一转:“那些孩儿们数量众多,行动迟缓,怕只怕突然来袭之时躲闪不及,倘若我们事先在水下的堤岸上预先挖好众多藏身的洞穴,让孩儿们可以及时避到地下深处,也少了些顾虑。”
慕茶点点头:“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就算那妖兽要来,只要预先送走孩儿们,咱们也可以和它放手一搏。”
三人合计一番,在两族水域中挑选了几处适合疏散的地方,便着人负责开洞,族中可用之人虽不多,但也算齐心协力,几天下来也小有成果。
媚十一娘也很自然地回到了黑蝮身边,每日为父亲分担族中要务,与慕茶一道训练两族的小妖们逃生躲避,以免事到临头措手不及。这般每日朝夕相对,两人情意愈加契合,甚至只是一个眼神,一个微笑,也
可体会彼此心中心意。
黑蝮看在眼里,起初虽觉得两族恩怨无数,但既然如今可以相安无事,共同对付外敌,与当初不可并存的局面亦不可同日而语。若是玄蛇金蟾两族结成姻亲,更是件利于双方族群的大好佳话。然而最重要的是看到慕茶对自己女儿情意深邃,只要女儿喜欢,自然也乐见其成。
慕茶自是伶俐,眼见黑蝮也不反对,于是便开口求亲,双方定下佳期在七月初六,便开始筹备婚事。而今两族势微,也许久没有过这等风光大事,正好借此机会热闹热闹,一洗千余年的颓废之气,重振声威。于是事先广发喜帖,邀请附近的妖精魔怪们前来观礼,一方面为庆祝,另一方面也是刻意告知银雕一脉此事,以示警戒。喜帖发出之后,银雕一脉派来巡视的探子也确实少了许多,白日里在外活动的小妖们也少了许多担忧。而周围的妖精魔怪们见得玄蛇金蟾两族联姻,无论从实力还是格局上,都可与一向飞扬跋扈的银雕一脉分庭抗礼。审时度势之余自然也有结交之意,纷纷送上贺礼以示亲近。
婚事的筹备有黑蝮与慕茶去应对,媚十一娘的心境百转千回,一方面是甜蜜期许,另一方面却不知为何总有些担心,真要说担心什么,却又不得要领。就这么患得患失,不知不觉婚期一天天靠近,转眼间已经到了婚礼当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