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在我们的王国里 6(2/2)
母亲说着,她那深坑的眼眶突然冒出两行眼泪来,流到她那凹下去的面颊上。我将床头那叠粗黄的卫生纸递了两张给她。她接过去,揩了揩面上的泪水,擤了一擤鼻涕,才又倒卧到床上去。隔了半晌,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叹道:
“你们阿爸,其实他对我,也还不错的。只是—— ”
她皱起眉头,咂了咂嘴。突然间,她嘴巴一撇,轻佻地笑了起来,问我道:
“怎么啦?老头子还好么?还天天呷酒么?”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我有三个多月没看见他了—— 阿母,我也离开家了。”
“是么?是么?”母亲亢奋起来,眨着她那双下陷闪灼的眼睛。随即她却伸出手来,拍了一拍我的手背,点着头,叹道:
“你也跑出来了,阿青?”
“是阿爸赶我出来的。”我说道。
“哦,是么?”
母亲喃喃应道。她的大眼睛默默地注视着我,手搁在我的手背上。一刹那,我感到我跟母亲在某些方面毕竟还是十分相像的。母亲一辈子都在逃亡、流浪、追寻,最后瘫痪在这张堆塞满了发着汗臭的棉被的床上,罩在污黑的帐子里,染上了一身的毒,在等死。我毕竟也是她这具满载着罪孽,染上了恶疾的身体的骨肉,我也步上了她的后尘,开始在逃亡、在流浪、在追寻了。那一刻,我竟感到跟母亲十分亲近起来。
“那么,现在只剩下弟娃一个人跟着你阿爸了?”母亲细颤的声音,变得酸楚起来。
“阿母—— ”我觉得我的喉头好像给塞住了,叫不出声音来了似的。
“阿青,弟娃到底是你的亲骨肉,你对他是要好的—— ”
“阿母,弟娃死了。”我终于大声说了出来,好像胸中一块淤血,一下子吐了出来似的。母亲呆呆地望着我,似乎没有听懂我的话,“弟娃死了三个多月了,阿母—— ”
我坐到母亲头边,紧紧执住她那双瘦小的手爪子,我的手心在沁冷汗,我的牙关在打着战,我俯下身去,向母亲急切地倾诉起来。我告诉她:弟娃是生肺炎死的。长春路康福医院的吴医生说他是重感冒,只给他打了一针退烧针。第三天,弟娃便昏迷了。他一夜咳嗽,全身烧得滚烫。我们送他到台大医院去急救。他们给他上了氧气,弟娃直着脖子喘了一夜,天亮时,才断的气。断气的时候,是我抱住他的。医院里的人,要把弟娃抬走。我用脚猛踢他们,不准他们碰他。后来阿爸将我拉开,医院里的人用一块白布把弟娃盖了起来,抬走了。母亲静静地听着,没有做声。我讲完后,我们默默地相对了好一会儿。突然间,母亲奋力挣脱了我的手,僵直直地便从床上坐了起来,一只手颤抖抖地指着我,厉声喝道:
“你们把我的白仔害死了!”
“阿母?”我立起了身来。
“肺炎?什么肺炎?我不懂!你们把我的白仔害死了—— ”母亲那双深沉的眼睛闪得好像要跳出来了似的,瘦削的脸,扭曲起来,又像哭,又像笑,“我知道,一定是你,你这个黑心的,你把我的白仔害死了,还跑来哄我,告诉我生什么肺炎死的。是你把我的白仔害死的,我要你赔命—— ”
母亲那双鸡爪似的手握着拳头捶起床来,一面放声悲号,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惨烈。外面那个老太婆噔噔噔跑了进来,双手乱挥,嚷道:
“疯了!疯了!”
我退了几步,跑出了母亲的房间,跌跌撞撞,从那道幽暗回旋的水泥楼梯,奔了下去。母亲那尖厉的惨嚎,一声声从楼上追逐下来。我逃到房子外面,脚下犹自不停地奔跑着。外面烈日,白得天旋地转,我感到一阵晕眩,冷汗从头上水泻一般,流了下来。我跑了一段路,才停下来,喘着气,回头望去,那碉堡似的水泥楼房,灰秃秃地矗立在猛烈的太阳下,墙上布满了一个个小黑洞,好像一座大监狱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