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椅子(2/2)
当然,按原先的计划,达到行窃目的后便应该逃离饭店,但这举世无双的快乐让我不能自拔,我不想逃离,我打算永远定居在椅内,继续这样的生活。
每晚外出我都小心翼翼,避免发出半点声息,神不知鬼不觉在饭店内移动,自然没遇上危险。话虽如此,漫长的数个月中,我竟能安然无恙地生活在椅内,连自己都诧异。
由于一天二十四小时待在狭小的空间里,弯着手臂曲着膝盖,我浑身麻痹,无法完全直立,最后只得像瘫子似的爬行往返于厨房和化妆室。我这个人是多么疯狂啊,纵然忍受着如此劳苦,仍不愿舍弃玄妙的触感世界。
有人把这儿当家,一住便是一两个月,不过毕竟是饭店,宾客络绎不绝,我瑰丽的恋情只能无奈地随时间的流逝改变对象。而这无数梦幻的恋人,也不像普通人那样以容貌留存记忆,而是以触感刻画在我心中。
有些人像小马般精悍,肉体苗条紧实;有些人像蛇般妖艳,肉体灵活自在;有些人像皮球般浑圆,拥有厚厚的脂肪和弹性;又有些人像希腊雕刻般坚实有力,拥有完美发达的肌肉。此外,不管什么样的女性躯体,都各有独到的特征及魅力。
同时,在来来去去的不同女体间,我也尝到了别样的滋味。
有一次,欧洲某强国大使 [3] (我是听服务生聊天得知)的伟大躯体坐到我膝上。比起政治家的身份,他更是享誉国际的诗人,能触摸到这位大人物的肌肤,令我骄傲不已。他在我身上与几名同胞交谈了约莫十分钟,随即离开。当然,我完全不明白他们在聊些什么,但每回他做手势,那比常人温暖许多的肌肉就跟着收缩隆起,搔痒般的触感带给我一种难以名状的刺激。
当时,我倏地冒出这样的念头:倘若用利刀从皮革后方猛力刺向他的心脏,后果将如何?势必会造成致命伤,使他再也无法起身。为此,他的国家和日本政治圈,将会掀起多么惊心动魄的波澜?报纸会登出多么富于煽情的报道?他的死不仅严重影响日本与他祖国的邦交,从艺术方面来看,也是世界的一大损失。而这么一桩大事,却能在我举手投足间轻易实现。想到这里,我莫名得意起来。
还有一次,某国的知名舞蹈家访问日本,碰巧投宿这家饭店,虽然只有一次,但她确实坐上我的椅子。除了类似大使时的感受外,她更带给我前所未有的理想肉体触感。面对那举世无双的美,我无暇兴起下流的想法,只能怀着看待艺术品的虔敬心情去赞颂她。
此外,我还有过许多稀奇古怪、超乎想象和毛骨悚然的经历,不过细述这些事迹并非此信目的,铺叙得太冗长。就让我尽快切入重点吧。
且说,潜进饭店几个月后,我的命运出现了变化。经营者由于一些原因决定回国,饭店原封不动地转让给某日本公司。接手的老板调整了其奢华的营业方针,打算改造成平民化的旅馆,以追求更大的利润。一些不用的摆设便委托某大型家具行拍卖,我的椅子也名列目录中。
得知这件事,一时之间我好不失望,甚至考虑趁机重返花花世界,展开新生活。当时我偷窃存下不少钱,即使回到现实,也不必再过从前的穷酸日子了。可是回头一想,尽管离开异国饭店令人沮丧,却不失为一个新希望。几个月来,虽然恋上无数异性,但全是外国人,因此不管多喜爱、多惊艳于她们的肉体,精神上始终不觉得满足。日本人只能对日本人萌生真正的爱情吧,我渐渐有了这样的感觉。恰好我的椅子送去拍卖,或许这次会是日本人买下,然后放在家里,这就是我的新希望。总之,我决心在椅中继续生活一段时间。
我在旧货商的店面度过了几天极为难熬的日子。不过幸运的是,拍卖开始后,我的椅子马上被标走。大概因为虽然老旧,却仍是张十分引人注目的豪华椅子吧。
买家是个官员,住在离y市不远的另一个城市里。在从旧货商的店面前往宅邸的好几里路上,卡车剧烈震动,我在椅子里真是饱尝痛苦,难受得要命,但与如愿卖给日本人的喜悦相比,这点苦根本算不上什么。
那是栋气派的小洋楼,我的椅子被摆在宽敞的书斋里。最让我满意的是,比起男主人,年轻貌美的女主人更常使用。其后的一个月间,我无时无刻不与女主人在一起。除用餐和就寝外,女主人柔软的身体总是坐在我上方。因为这段时日,女主人总是关在书房里埋头写作。
我有多深爱她,用不着在信里逐一细述,她是第一个和我的肌肤接触的日本人,且身躯完美无缺。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感受到真正的爱情,与此相比,饭店里的诸多经验简直不值一提。证据就是,唯独对这个女主人,我心生前所未有的念头。我不甘心限于只是偷偷爱抚,还千方百计地想让她察觉我的存在。
如果可能,我希望女主人意识到椅子里的我,甚至一相情愿地期盼能得到她的爱。可是,我该怎么暗示她才好?直接说出椅内藏着一个人,她肯定会大惊失色地告诉主人和仆佣吧。这样不仅一切都会毁于一旦,我也将背上可怕的罪名,受到法律惩治。
所以我尽最大的努力,至少让女主人觉得舒适无比,可能的话,进而爱上这张椅子。身为艺术家的她,想必较常人更为纤细敏感。如果她从中感觉到生命,不把椅子当成一件物品,而视为一个生命喜爱有加,这样我便心满意足了。
她将身子投向我时,我总是尽量轻柔地接住。她疲倦的时候,我会悄悄挪动膝盖,调整她的姿势。碰上她昏昏沉沉地打盹儿时,我便极其轻微地晃动双膝,担负摇篮的任务。
不知道是我的心血有了回报,抑或只是错觉,最近女主人似乎深爱着我的椅子。她会像婴儿处在母亲怀中,或少女回应情郎的拥抱般,带着一股柔情蜜意窝进椅子。我几乎能看见她在我腿上挪动身体的娇怜模样。
于是,我的热情一天比一天炽烈。终于,啊,夫人,我产生了一个自不量力、无法无天的愿望。只要能见心上人一眼,与她说说话,我死而无憾。唉!我竟苦恼到这种地步。
夫人,想必您已明白,我所说的心上人(请原谅这不可饶恕的冒犯)其实就是您。自您先生从y市的旧货店买下我的椅子后,可悲的我便一直对您仰慕不已,奉献出无尽的爱。
夫人,这是我此生唯一的请求,能否见我一面?就算一句也好,请施舍可怜的丑汉一声安慰吧。我绝不敢期望更多,因为我这丑恶肮脏的家伙实在不配再多奢求。请允许这不幸男子最后的恳求吧!
昨晚为了写信,我溜出府上。因为当面向夫人开口请求太过危险,何况我实在鼓不起勇气。
当您读这封信时,我正担忧得脸色苍白,在府上周围徘徊着。
若您肯答应这冒昧至极的请求,请将手帕盖在书斋窗户的石竹盆栽上。看到后,我会装成平凡的访客,到贵府玄关。
这封诡异的信以一句热烈的祈愿作结。
读到一半,佳子已被心中骇人的预感吓得惊慌失色。
她不由自主地站起身,逃出摆着那张恶心扶手椅的书斋,跑进日式卧房。她真想不再往下读那封信,直接撕掉,却又挂着心,便姑且再往下看几行。
她的预感果然成真。
啊,这是多么惊悚的事实!她每天坐着的那把扶手椅里,竟藏有一名陌生男子!
“哦,太可怕了!”
她背后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浑身直打哆嗦。这没来由的颤抖怎么都无法停息。
她惊吓过度,茫然失措,完全不知如何是好。检查椅子?那么恐怖的事,她怎么做得了。纵然里面已空无一人,也必定残留着食品和他的秽物。
“太太,有您的信。”
佳子赫然一惊,回头一看,女佣拿来一封似乎刚刚才送达的信。
佳子无意识地接下,就要拆开时,不经意地望向上头的字,吓得忍不住松了手。写着她的姓名、住址的笔迹,与那封怪诞信件的一模一样。
良久,佳子犹豫着究竟该不该开封。最后她仍撕开封口,战战兢兢地读起来。来信很短,但内容奇妙得令她不禁再次一惊。
唐突去信,还望海涵。我平素即十分喜爱老师的作品,之前附寄的稿件是我生涩的创作,若老师能够一读,予以指教批评,实是不胜荣幸之至。出于某些原因,稿件在此信提笔前先行投函,老师或已阅览完毕,不知感觉如何?假使拙作能感动老师一二,我将无限欣喜。
稿件上故意略去未写,但标题预定命名为《人间椅子》。
那么,不揣冒昧,伏乞赐教。草草。
(《人间椅子》发表于一九二五年)
注 释
[1] 以k音开头的杂志,虽然乱步后来也在《国王》、《讲谈俱乐部》等连载作品,不过此处应该指发表这部小说的《苦乐》。
[2] 一间约为一点八米。
[3] 指保罗·克罗岱尔(paul cudel,1868—1955,驻日大使任期为1921—1925),他是个剧作家、诗人、外交官,曾任驻日法国大使。代表作为《缎子鞋》(le ulier de sa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