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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面的舞者(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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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不可思议的俱乐部,我是通过朋友井上次郎得知的。像井上这样的男子,世间少有。他特别精通旁门左道,例如去哪户人家便能见到某位女星并和她搭上话、哪条花街可看到淫秽图片 [1] ,东京第一流的赌场在哪条外国人街上等等,此外他还拥有许多能够满足我们好奇心的知识。有一天,井上次郎来到我家,敛容正色说:

“你自然不知道,不过我们同伴间有个叫二十日会 [2] 的特殊俱乐部,算是一种秘密结社,会员全是厌倦了世间一切游戏与娱乐的……唔,来自上流阶层,生活相当富裕。宗旨是追求异于俗世的刺激,极为隐蔽,且名额固定,很少招收新会员。难得这次有个空缺,允许一人入会。看在我们的交情上,我来邀请你,你意下如何?”

一如以往,井上次郎的话总能勾起我莫大的好奇心。用不着多余的劝说,我立刻动了心,“那个俱乐部究竟都做些什么事?”

他迫不及待地解释:

“你读小说吗?外国小说中常出现奇特的俱乐部,好比自杀俱乐部 [3] 。我们没有自杀俱乐部那么过头,不过十分近似那类追求强烈快感的社团。每月二十日的聚会,必有形形色色叫人惊叹连连的活动。如果让你在现代的日本参加一场决斗,你大概不会参与,然而,二十日会暗地里举办过决斗,尽管不是真要赔上性命。有时,主持者的举动几近犯罪,比如煞有介事地糊弄别人杀了他。由于演技太过逼真,大伙儿差点儿没吓破胆。另外,偶尔也不乏煽情冶艳的游戏。总之,就是举行这类稀奇古怪的活动,体验一般人无法品尝到的冒险滋味,尽情享乐。如何,很有意思吧?”

听完这番话,我半信半疑地反问:

“可是,现在真的存在那种虚拟世界般的俱乐部吗?”

“所以才说你落伍了。你不了解这个世界的全貌,这根本算不上什么。东京还有比这更刺激、更超现实的东西,这个世界没你们这些君子想的那么单纯。简单举个例子,众人皆知某贵族的沙龙里播放着淫秽的电影,却隐而不宣。然而,那不过是都会黑暗面的一鳞半爪,其实每个角落都潜伏着惊人的事物。”

我终究被井上次郎说服,加入了秘密集会。实际见识后,他的话果真不假,不,简直远远超出原先的想象。仅仅形容为有趣并不恰当,应该说完全符合“蛊惑”的含义,一旦涉足立刻上瘾,不能自拔,我压根儿未曾兴起过退出俱乐部的念头。会员共有十七人,会长是日本桥一家大绸缎庄的老板。与实诚的生意人外表全然相反,他骨子里极为变态,五花八门的活动大都出自于他的创意。那人应该算是这方面的天才吧,每一个提案都异想天开、古怪绝伦,包管让会员欢喜无比。

不仅是会长,其余十六个人也各有怪癖。从职业来看,商人最多,其次是报社记者、小说家——全是响当当的人物——还有一名贵族公子。而我和井上次郎一样,只是一介商务公司的员工,多亏我们的父亲非常有钱,加入如此奢侈的俱乐部,手头也不感拮据。忘了讲,二十日会的会费稍微有点儿昂贵,光参加每月一个晚上的聚会,就要缴固定月费五十圆,特殊活动还需加一倍,甚至是三倍的临时费用,单纯的上班族恐怕消受不起。

我当过二十日会五个月的会员,换句话说,我曾参加过五次集会。如同先前提到的,这是个一加入便终生难以割舍的有趣俱乐部,我却短短五个月就退出,岂不有些蹊跷?这是有理由的,叙述我离开二十日会的前因后果,才是本故事的目的。

一切要从我入会后的第五次集会谈起。假如有机会,我也想向各位介绍过去的四次集会,相信一定能满足读者的好奇心,可惜篇幅有限,只好作罢。

有一天,会长绸缎庄老板井关先生造访我家。像这样登门拜访,与每名会员培养感情,了解大家的个性来设计种种活动,是井关先生惯常的做法。通过此番努力,才能策划出满足所有人的活动。尽管拥有这般不寻常的嗜好,井关先生性格却十分开朗,我妻子对他颇为中意,不时主动聊起他的事。且井关先生的太太也相当擅于交际,和我妻子以及每个会员的妻子都非常要好,经常走动聚会。虽说是秘密结社,但并非做什么坏事,会员的妻子私底下也知道俱乐部的存在。她们纵然不清楚这是个什么样的俱乐部,也知道众会员以井关先生为中心,每个月举办一次活动。

一如以往,井关先生抚着头发稀疏的脑袋,福神般笑容满面地踏进我家客厅。他体态壮硕,五十开外,看似与那种幼稚的俱乐部沾不上半点儿关系。他规矩地在坐垫上坐下,左顾右盼,然后压低音量,与我商量有关俱乐部的事。

“这次我想办场和往常不太一样的活动,也就是举行一场化装舞会。我将邀请相同人数的女子配合十七名会员,在互相不知道面貌的情况下,男女搭档跳舞。嘿嘿,不错吧?我会要求双方尽力乔装打扮,不让人一眼认出,然后依我所发的签分组。简单地说,个中巧妙在于不知道对方是谁。面具我会预先交给你们,请尽量变装得彻底一些,这也算是场竞赛。”

这计划颇有意思,我当然表示赞同。不过,我担心与我配对的女人。

“你去哪儿找那些搭档?”

“嘿嘿嘿。”井关先生发出独特的诡异笑声,“别操心,我不会随便找来一些人,保证绝非卖笑女子。总之,我要让众人大吃一惊,说白了就没意思了。哎,女伴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谈话间,不巧妻子送茶过来。井关先生似乎吓了一大跳,倏地正襟危坐,脸上还挂着不正经的傻笑。

“你俩聊得真开心。”我妻子别有深意地边说边泡茶。

“呵呵,在交换一些生意经。”

井关先生换上另一副面孔,假惺惺地解释道,他向来如此。于是,商谈完毕,井关先生便打道回府。当然,地点和时间早决定好了。

化装舞会可是我生平的初体验。当天,我依照吩咐,细心乔装打扮,备妥事先收到的面具,前往指定地点。

到了这个时候,我才领略到变装是多么有趣的游戏。我特地拜访认识的美术家朋友,借来一套品味独特的古怪衣裳,还买来长长的假发——虽然应该没必要做到这个地步,我甚至偷拿了妻子的脂粉上妆。瞒着家人悄悄化装,简直愉快得要命。实际上,照着镜子如马戏团小丑般往脸上涂抹脂粉的心情,充满异样的神奇魅力,我总算明白女人为何要在镜台前浪费那么多时间了。

总之,打扮完毕,我将一身奇装异服藏在人力车里,赶在晚上八点的指定时刻前抵达秘密集会场所。

场地设在山手某富豪的宅第。车子开抵大门后,我便按事先约定的,向守卫室里的警卫打了个暗号,沿漫长的石子路走向玄关。弧光灯的光线将我诡谲的身影长长地投射在路面上。

玄关站着一名侍者打扮的男子,想必是俱乐部雇来的吧,他没有显出一丝惊诧,默默地领我入内。经过长廊,踏进西式大客厅,只见已有看似会员的人以及即将共舞的女子,三三两两,或站或走,或坐在长椅上。朦胧灯光照得豪华宽敞的房间如梦似幻。

我在靠近入口的长椅上坐下,环顾房间,想找出一张熟悉的面孔。但他们的乔装实在太过巧妙,近十名男会员竟如初识的人般,从身材到走路姿势全然看不出一丝端倪。更不必提大家都戴着黑面罩,难以分辨。

姑且不论其他人,不管变装再高明,我也应该不可能认不出老友井上次郎,于是我睁大眼睛四处寻觅。然而,即便进入另一个房间,我也找不出他的任何蛛丝马迹。这是个多么神奇的夜晚啊!色调昏暗的银黑色大厅里,幽幽反光的嵌木地板上,精心装扮、戴着同款面罩的十七对男女,悄然无语,仿佛安静等待着接下来即将发生的某种怪异之事,有人安静伫立、有人蠢蠢欲动。

这样的形容,各位或许会联想到西洋的化装舞会,但绝非如此。尽管是西式房间,大家都身穿洋装,不过这宅第属于日本人,参加者也是日本人,整体氛围极为日式,感觉截然不同。

他们虽十分善于隐藏真面目,但风格却又稍显极端,或者朴素得土气,或者过分超前而显得狂放,与化装舞会这名称极不搭调。再者,妇人娇羞莫名的模样以及婀娜的姿态,与活泼飒爽的西洋女子实在相去甚远。

我望向正面的大时钟,指定时间已过,人全都到齐,井上次郎不可能缺席。我再次睁大双眼,细细审视每个人形态姿势上的差异。不过,尽管发现几个疑似井上的人物,却无法断定究竟是哪一个。一袭黑白大格纹西装、戴着同样花纹猎帽的男子,肩膀线条很像井上;还有那个一身赤黑唐装、戴着中国帽,特意垂条发辫的男子,也十分肖似;但另一名穿着紧身黑衬衣,用黑布包头的男子,走路的样子也颇具那家伙的神采。

大概是房内洒满朦胧光线的缘故,也可能如我先前说的,他们的乔装都太高明了。更重要的是,面具混淆容貌的效果真是惊人。不消说,酝酿出这既奇妙又诡异情景的首要原因,便是脸上那个黑面罩。

不久,刚才领我入内的那名玄关侍者走进充斥着刺探和猜疑、上演着怪谲无声剧的现场,来到主持台前,像背诵课文似的说道:

“让各位久等,现在已到规定时间,看样子似乎是全员到齐了,接下来进入预定活动表上的第一个节目——跳舞。为决定舞伴,请把预先发给大家的号码牌交过来,我会报出号码,同号码的人一组。声明一点,非常抱歉,有些人不擅长舞蹈,所以请别将今晚当成舞会,只需配合音乐手牵手踱步即可,不必顾虑太多,尽管纵情享受。此外,为了助兴,搭档配对完毕后,房里电灯会全部熄掉,请注意。”

侍者应该只是复述井关先生交代的事,可内容着实古怪。二十日会的活动虽然十分疯狂,但这不会有些过头吗?听完这些话,我心里不禁七上八下的。

侍者逐一念诵号码,我们三十四个男女像小学生站成两排,形成十七对男女搭档。既然都猜不出平常在一起活动的男同伴,更不可能知道女伴是什么人了。每对舞伴在幽暗灯光下望着彼此的面罩,扭扭捏捏地窥伺对方的动静。连好奇心旺盛、胆大包天的二十日会员们,都有点儿裹足不前。

与我的号码配对的女子,现在正站在我面前,她穿着黑色系礼服,脸上蒙着一块传统的深色面罩,还加戴了一个面具,乍看相当贤淑,丝毫不适合来这样的地方。她究竟是什么身份?舞蹈家、女演员,抑或一般家庭的姑娘?依井关先生先前的口气,应不是艺伎之流。我完全不知道。

瞧着瞧着,我渐渐感觉对方似曾相识。虽然可能是错觉,但我仿佛见过她。我直盯着对方,对方也一样,双眼紧盯着我,细致观察乔装成长发画家的我,一副百思不解的神情。

倘若留声机的乐声慢点响起,或电灯再晚些熄灭,恐怕我就能识破我的拍档,避免那个令我悔不当初的结果。可惜只差一步,大厅已陷入黑暗。

四下顿时一片漆黑,我无可奈何,或说总算鼓起勇气,牵起对方的手。对方也将柔软的手交给我,细心的主持人特意避开快节奏的舞曲,播放安静的弦乐唱片,不管懂不懂舞蹈的人来到这儿都成了门外汉,在大厅中开始旋转。假如这里有一丝光线,肯定极易分心,跳不下去,幸而主办人考虑周密,将场地弄得一片昏暗,因此无论男女都变得格外放得开,最后纷乱的叩叩脚步声,及无数喘息声甚至直冲天花板,大伙儿热烈地翩翩起舞。

我和女伴原本也仅是隔着空气手指交握,客气地走步,接着却慢慢靠近对方。她的下巴搁在我肩头,我的手臂环着她腰际,彼此紧贴,忘情热舞。

自打出生以来,我从未有过如此奇妙的心情。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房内,在平滑的木地板上,我们的脚步声犹如无数敲击树皮的啄木鸟,叩叩踩出诡异的节奏。曲乐不太适合伴舞,或者该说留声机播放出来的弦乐和钢琴合奏曲,阴森森的,似乎是从地狱蹿出来的。眼睛习惯黑暗后,隐约看得见天花板极高的大厅中,因黑暗更显得人头攒动。他们在矗立于各角落如巨人般的粗大圆柱周围若隐若现、交错旋绕,那感觉真是诡谲,恍若一场地狱宴飨。

在这光怪陆离的情景中,我与一位似曾相识、却又不知她真实身份的妇人手牵着手跳舞,不是做梦,亦非幻影。我的心脏由于一种分不清是恐怖还是欢喜的异样感剧烈跳动着。

我百般犹豫,不知道该以什么态度面对她。假使她是卖笑女,无论怎样的冒失都能允许吧,但她不像那类女人,那么,她是以此为业的舞女之流吗?不不不,要是这样,她的气质也太婉约了,而且几乎不懂舞蹈。那么,她是行为端庄的女子,或别人的太太吗?若是这样,井关先生的做法实在欠妥,甚至可说是罪孽深重。

我忙着想这些事,被动地随着人流四处踱步。叫我吃惊的是,漫步过程中,对方另一只手竟大胆爬上我的肩膀。那并非谄媚,也没有年轻姑娘对情郎的含羞带怯,而是自然而然、没半点儿踌躇的熟练动作。

凑上前的面具幽幽传来馥郁的气息,擦过我的脸庞。她柔滑的绢服以超乎想象的娇媚触感与我的天鹅绒衣裳相互厮磨。她的举动顿时刺激了我,我们就像一对恋人般,沉默亲密地持续无言的舞蹈。

另一件令我吃惊的是,暗中细看,其他舞者亦与我们相同,或比我们更放荡,以绝非初识男女的方式共舞。这景象多么疯狂啊。不习惯这种事儿的我,忽然畏惧起陌生的对象,及在漆黑中狂舞的自己。

不久,大家差不多跳累的时候,留声机的音乐戛然停止,侍者的话声响起:

“各位,邻室已备妥饮料,请暂且移步休息。”

隔间房门自动向两边开启,刺眼的光线迎面射来。

众舞者感激主持人设想周到,却依旧默默无语,一对对手牵着手,走进隔壁房间。这儿虽比不上大厅,但亦十分宽敞,十七张小餐桌覆盖着纯白的桌布,妥帖地排列着。我和女伴在侍者的带领下,坐在角落的位置。仔细一瞧,这里没有服务生,每张桌上都摆着两个杯子和两瓶洋酒。一瓶是波尔多白葡萄酒,另一瓶当然是为男人准备的,不是香槟,而是一种滋味难以形容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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