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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面的舞者(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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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儿,古怪的酒宴开始了。由于禁止交谈,大伙儿只能像哑巴般默默斟满酒杯喝光、再斟满、再喝光。淑女们也勇敢地拿起葡萄酒杯。

酒似乎很烈,醉意一下子涌了上来。我为对方倒葡萄酒的手犹如疟疾发作般抖个不停,敲得玻璃杯缘叮当作响。我差点吼出奇怪的话,又急忙闭紧嘴巴。眼前戴面具的女子一手轻轻掀起掩至唇畔的黑布,羞答答地啜饮。她大概也已醺醺然,暴露在外的美丽肌肤变得粉嫩艳红。

我望着她,突然想起一个熟悉的人物。她脖子到肩膀的线条越看越像那个人。可是,我所知的那个人不可能来这种地方。一开始我便觉得见过她,但恐怕只是误会。世上不乏容貌一模一样的人,仅姿态相像,我不敢妄下判断。

总之,沉默宴席上的人们都已酒酣耳热。尽管没人出声,但玻璃杯碰触、衣物摩擦、不成句的声音回荡室内。每个人都醉得十分厉害,那时侍者若晚些开口,也许有人会禁不住叫喊,或起身跳舞。然而,不愧是井关先生的安排,侍者在最恰当的时机出现了。

“各位,享用美酒后,请回到舞池,音乐已响起。”

我侧耳倾听,隔壁玄关传来与先前截然不同、足以撩拨醉客心房的快活管弦乐,简直几近喧闹。大伙儿像受音乐引诱似的鱼贯返回大客厅,然后加倍疯狂地跳起舞来。

真不知该如何形容那天晚上的情景。震耳欲聋的噪音、仿若绽放在暗夜天幕下扭出狂乱舞姿的烟火、毫无意义的怒吼,凭我的笔力实在描绘不出那种光景。不仅如此,因过度运动,导致酒精在血液里循环得更快,我一下子就醉了,失去理智,几乎记不得众人及自己上演过什么样的狂态。

喉咙干渴得快燃烧时,我忽然清醒,发觉不是睡在自己的寝室。是昨天跳舞跳到倒下,被抬来这里的吗?话说回来,这儿究竟是哪儿?定睛一看,枕边触手可及处有条呼叫铃索。我只想着找人,刚伸出手,忽然发现香烟盘旁摆有一沓半纸 [4] ,最上面的那张以铅笔潦草地写了几个字,好奇之下,下意识地读起那难辨的假名文字:

“您真可恶,虽是酒后乱性,却没料到您竟如此粗暴。不过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意义。我会当成一场梦忘掉,请您也将此事抛诸脑后吧。还有,千万对井上保密,这是为彼此着想。我回去了,春子。”

我读着读着,耳边好像炸了声响雷,昏沉的脑袋瞬间清醒,恍然大悟。“那个人……担任我舞伴的,原来是井上次郎的太太?”一股难以言喻的悔恨几乎要掏空我的胸口。

尽管喝得烂醉,我仍隐约记得昨晚的情况,当昨夜的乱舞到达巅峰,侍者悄悄走近我们低语:

“车子已备妥,我带两位过去。”

我牵着女伴的手,随侍者前行。(为何那时她会顺从地任由我牵着她的手?她也喝醉了吗?)院子里停着一辆汽车,坐定后,侍者附耳交代司机“十一号”,是我们这组的号码。

然后,大概就被载到这里了。接下来的印象更模糊,几乎没什么印象,但我似乎一进房间便卸下面具,于是对方“啊”地惊叫一声,仓皇间想逃走。我能忆起这梦境般的一幕,只是当时我喝得烂醉,意识不到对方是谁。都怪醉酒坏事,直到看见这封信,我才惊觉她是朋友之妻。我是多么愚蠢啊!

我害怕天亮,我无颜面对世人。今后要如何与井上次郎相处,又有什么脸见春子?我神色惨白地反复思量,沉浸在无可挽回的悔恨中。追究起来,打一开始我便心存疑虑。虽经蒙面和乔装,但她的身形及动作都暗示了她肯定是春子。我为何没再进一步探究?在喝得分辨不清对方的相貌前,为何没猜出她的真面目?

不过,纵使井关先生不知井上与我的友情,仍不得不说,此次的恶作剧过于脱离常轨。就算对象换成其他女子,这同样是不可饶恕的。他出于什么心态,才导演出如此恶劣的戏码?春子也是,明明有井上这个丈夫,还与陌生男子在黑暗中共舞,甚至乖巧地跟来这里,我压根儿没想到她是这般浪荡的女人。可是,这些说辞太自私自利,只要我不喝得烂醉如泥,就不会招来如此在世人面前抬不起头的后果。

当然,那种难以排遣的郁闷怎么描写都不足以还原其面貌,我等不到天亮便离开了那个地方。而后,我像个罪犯,擦去脸上的脂粉,以几乎和昨晚相同的装扮把自己深深藏身于斗篷中,踏上归途。

回家后,我的悔恨只有更深,绝无法淡去。雪上加霜的是,妻子(这也难怪)称病关在房里,不肯见我。我在女佣服侍下扒着难吃的饭菜,悔恨之情倍增。

我打电话向公司告假,坐在书桌前发怔半晌,困倦却毫无睡意。尽管如此,我也没心思看书或做其他事,只茫茫然地为不可挽救的失策懊恼。

沉思之间,一个疑惑忽然浮上我的脑海。

“且慢,”我思索着,“真有这么愚蠢的事吗?井关先生安排了昨晚那样的不伦艳遇颇为异常,而且就算我喝得烂醉,竟然到早上都没认出对方,岂不奇怪?其中是不是有让我轻易上勾的诡计?井上的妻子,那个温柔婉约的春子参加舞会也叫人难以置信。啊,对了,重点是那妇人的模样,尤其是脖颈到肩膀的线条。这会不会是井关先生巧妙的陷阱?从花街柳巷找出一个戴上面具后容易被混淆为春子的女人,应该不是难事。我该不会遭那替身虚晃一招?而中招的可能不只我,坏心眼的井关先生在别具深意的阖黑舞会里让每个会员吃上相同的苦头,打算之后独自捧腹大笑吧。没错,绝对是这样。”

我越想越觉得所有的细节都在证明这番推论。我舒展愁眉,一反消沉,诡异地窃笑起来。

我再次动身外出,预备赶往井关先生家。必须让他瞧瞧我是多么满不在乎,好报复昨晚的事。

“喂,叫出租车!”我大声命令女佣。

从我家到井关先生家不远,车子一下就抵达他住宅的大门口。我原本担心他去了店里,幸好他在,我立刻被领进客厅。但抬头一看,这是怎么回事?除井关先生外,还有三个二十日会的会员在场谈笑。谜底已揭晓了吗?抑或只有这些人没尝到像我那样的苦头?我满腹狐疑,却没忘记装出愉快的表情,在为我准备的座位上坐下。

“嗨,昨晚很愉快吧?”一名会员语带调侃地问。

“嗳,我完全不行,你才是享足乐子吧?”

我抚着下巴,装作满不在乎地答道。我原要吓唬他们,却毫无效果,得到的回应怪异至极:

“你的舞伴跟我们的都不一样啊,是‘新’的,怎么可能不乐?是吧,井关先生?”

井关先生哈哈大笑几声,代替回答。情况有些诡异,可是我认为不能在此刻示弱,极力保持镇定。可是,他们把我晾在一旁,热热闹闹地继续聊天。

“不过昨晚的主题确实出色,没想到那些戴着面具的女子竟是各自的老婆哪。”

“以为是宝箱,打开一瞧,竟是旧货。”

然后他们齐声大笑。

“当然,起初发放号码牌时,就安排好让每对夫妻拿到一样的号码吧,人数那么多,真亏你没弄错。”

“弄错可糟糕啦,所以这部分我格外谨慎。”井关先生答道。

“虽然井关先生事先向众夫人照会过,却没料到她们竟然肯来。对方是自己老公无所谓,万一她们食髓知味,和其他男人搞起这套,那就伤脑筋喽。”

“有危机感了是吗?”

然后又是一阵笑声。

听着这些对话,我再也待不下去了。我肯定一脸铁青吧,这下终于真相大白。井关先生虽说得自信满满,却不知怎的,只有我弄错对象。春子取代妻子和我搭档,我不幸碰上阴差阳错的失误。

“等等,”我忽然发现另一个恐怖的事实,冰凉的液体不断从我腋下涌出。“那么,井上次郎究竟跟谁搭档?”

既然我和他的妻子共舞,他必是与我的妻子同舞,这是显而易见的。啊,妻子跟那个井上次郎?我差点儿没晕过去,好不容易才撑住。

话说回来,这是多荒谬的错误啊。我跟众人草草道别便逃出井关先生家,在车里按着嗡嗡作响的耳朵,总觉得还有一线希望,拼命反复寻找可能遗漏的蛛丝马迹。

当车子抵达家门时,我终于想起号码牌的事。一下车,我立刻冲进家中书斋,从乔装用的衣服口袋掏出那枚号码牌。仔细一瞧,上面用阿拉伯数字写着十七,然而我清楚地记得我们昨天的号码是“十一”。我懂了,这不是井关先生或任何人的疏漏,是我犯下不可挽回的过失。事前从井关先生那里拿到号码牌时,尽管井关先生再三叮咛千万不能弄混,我却没认真看,只在会场激情的气氛中随便瞥了一眼,把“1”错认为“7”,在喊到十一号时出声应答。可是谁料想得到,搞错号码竟会招致这样严重的后果?直到现在,我才为加入二十日会这种莫名其妙的俱乐部,而后悔不迭起来。

只不过,居然连井上也搞错号码,实在是命运弄人。恐怕是我在十一号时先应声,他也误信自己的号码牌是十七号。何况井关先生的字体,七和一是非常容易混淆的。

对照自身的情况,我一下子就猜出井上次郎和我妻子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妻子压根儿不知道我乔装成什么模样,而且他们也和我一样,醉得像疯子。最好的证据便是妻子关在房里不肯见我,再没有怀疑的余地。

我呆立在书斋里,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唯一烙印在我脑袋里、盘旋不去的,恐怕一生都不会消逝,是我对妻子、对井上次郎及对井上之妻春子那唾弃万分的感情。

(《蒙面的舞者》发表于一九二六年)

注 释

[1] 即春宫图。

[2] 此会名称应是改自出版《大众文艺》的二十一日会。二十一日会由白井乔二主持,除时代小说家以外,江户川乱步及小酒井不木等亦是成员。

[3] 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n)于一八七八年所写《新天方夜谭》(new arabian nights)中的一篇,描述有名青年误入一个志愿互断性命的自杀俱乐部,最后被弗罗里杰尔王子拯救的冒险故事。

[4] 一种日本和纸,半纸意指尺寸,是把宽四十八公分以上的大张和纸裁半后的尺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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