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灰四起(2/2)
下定决心后,两天的失眠累积下来的困倦使他陷入惊人的熟睡中。直到隔天中午,他都像摊烂泥,睡得不省人事。
四
然而,第二天终于要付诸实施时,他再度畏缩不前。马路上传来快活的玄米面包叫卖声、汽车喇叭声、自行车铃声,炫目的白昼阳光照在纸门上,与他黑暗的计划相比,每样事物显得那么健康光明。在如此快活坦荡的世界里,他真能实现那异想天开的点子吗?
“我不能退缩,昨晚不是通盘想透,狠狠下定决心了吗?此外别无他法。现在不该犹豫,不执行计划就等着上断头台吧,更何况失败了也没损失。行动,行动!”
他振作起身,慢慢上完厕所,用饭后故意悠闲地读报纸,带着平常出门散步的心情,吹着口哨踱出租屋。
之后的一小时内,他到了什么地方、做了什么事,读者接下来自然会明白,这里就略去不提,为了便于讲述,直接从他拜访奥村二郎讲起。
在奥村二郎家,发生命案的同一间房里,庄太郎与死者的弟弟二郎相对而坐。
“那么,警方找出嫌疑犯了吗?”庄太郎致哀后问道。
“不清楚。”中学高年级的二郎明显流露出敌意,直瞪着对方回答,“我想大概查不出来,根本没证据啊。就算有可疑人物,也拿他没办法。”
“看来十之八九是他杀。”
“警方是这么判断的。”
“虽说没留下证据,这房间可曾彻底检查过一遍?”
“那当然。”
“我在书上读过,任何犯罪都必定有迹可循,关键在于肉眼能否发现。例如,某人进入这房间,即使未移动任何东西就离去,榻榻米上的灰尘等多少也会发生变化。因此作者主张,透过缜密的科学检验,再巧妙的犯罪都能被揭发。”
“……”
“还有一点,人类在搜寻东西时,注意力大都集中在目光不及处,像房间角落或大型家具后面,对于近在眼前的大型物品反而疏于检查。这种心态相当有意思,因此,最高明的隐藏手法,就是不藏,大剌剌地放在一眼可见的地方。”
“那又如何?现在根本不是悠闲谈理论的时候。”
“只是举个例子,”庄太郎慎重地接着说,“谁会注意到位于房间中央,一眼即可瞧见的火盆?尤其是盆里的灰烬。”
“好像没人关注过。”
“我想也是,火盆的灰烬极易受忽视。可是你刚才提到,令兄遇害时,火盆附近的灰烬散落一地,想必是被倾倒的水壶溅起来的吧。问题是铁壶怎么会倾倒?其实,在等你的时候,我找到一样颇有意思的玩意儿。喏,你看。”
庄太郎拿火钳搅动盆内,很快挟出一颗肮脏的球。
“这球为何藏在灰里?你不觉得不对劲儿吗?”
二郎见状吃惊得瞪大双眼,脸上浮现几许不安的神色。
“真奇怪,那种地方怎么有球?”
“令人匪夷所思吧,我刚得出一个推论。令兄亡故时窗户是关着吗?”
“不,书桌后开了一扇。”
“能否这样推测:由于杀害令兄的凶手(假设真有此人)无意中撞到水壶,致使壶内的水泼出,或者窗外飞进来什么东西打中铁壶。后者的假设是不是比较自然?”
“那么,球是从外头飞进来的?”
“对啊,既然掉在灰里,这样设想才自然吧。话说回来,你经常在后面草地投球,令兄去世那天也是吗?”
“嗯,”二郎越显局促,“但球不可能飞到这里。虽然一度越过围墙,但撞到杉树就掉下了,我也确实捡回了,一颗球都没少。”
“哦,球飞过围墙,你们是拿棒子击球的吧。可是,会不会那时球并未落地,反而穿过杉树飞到这儿?你有没有记错?”
“没那回事,我在最大的杉树下捡到球,之后球便不曾飞越围墙了。”
“那么,球上做了什么记号吗?”
“不,没有。球一飞过围墙,我立刻进来找,发现就落在庭院里,不会错的。”
“其实你捡到的并不是当时击出的球,而是以前掉在那里的,这种情况也不无可能。”
“或许吧,但还是不对劲。”
“既然火盆里有球,而且当时铁壶恰好倾倒,只能这么推断。你是不是经常把球打进庭院里?会不会有时因杂草丛生而没找到?”
“我不记得了……”
“还有,最重要的,球飞过围墙的瞬间,是否与令兄遇害的时点一致?”
二郎赫然一惊,脸色大变,支吾了一会儿总算开口:
“仔细回想,时间点确实一致,会这么巧吗?奇怪,真奇怪。”
他说着坐立不安起来。
“这不是偶然,很难有那么多巧合撞在一起。”庄太郎得意扬扬地说,“首先,你们击球过墙、球落入灰烬及飞灰四散,不都发生在令兄遇害的那段时间?说是凑巧,也未免巧了。”
二郎瞅着一个地方愣愣地出神,陷入沉思。他脸色苍白,鼻头渗出点点汗珠。庄太郎悄悄为计划奏效而欣喜,他心知击出球的不是别人,正是二郎。
“你猜到我想说的话了吧。那一刻,球穿过杉林,从纸窗袭向令兄。你也知道令兄酷爱枪械,他正把玩着填有子弹的手枪。球大概恰好打中他扣住扳机的手指,于是等同于他亲手把子弹射进自己的额头,我曾在外国杂志读过类似的命案。接着,球弹到东西,连带撞翻铁壶,掉入灰里。由于球速极快,当然就深埋其中。虽然只是假设,但概率不是相当大吗?如我刚才所提,过度凑巧的种种吻合,不就证明了这番解释?倘若像警方说的,真找到凶手的话另当别论,万一查不出,只能把我的推测视为事实。你不这么想吗?”
二郎根本无法回话,从刚才起就一直僵硬地盯着同一处,神情狰狞而苦闷。
“话说回来,二郎,”庄太郎算准时机使出撒手锏,“当时击球过墙的究竟是谁?你朋友吗?那人也真是罪过。”
二郎依旧没搭腔。定睛细看,他睁得老大的眼睛涌出晶莹的泪水。
“用不着过分担心。”庄太郎见好就收,“即使我推究得不错,那也毕竟是场意外。就算挥出球的是你,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绝非有意害死令兄。啊,我在讲什么无聊的话?你可别生气。那么,我下去向令姐致哀,你别再多想。”
然后,庄太郎神采飞扬地走下先前狼狈摔落的阶梯。
五
庄太郎异想天开的计划居然顺利成功。看那情形,二郎肯定会承受不住,马上把信以为真的结论告诉警方。即使警方先前将庄太郎视为嫌疑犯,但只要有二郎的供词,便能立刻洗清他的嫌疑。他捏造的推理再合理不过,足以排除警方单靠证据推断出的嫌疑犯。不仅如此,这番话出于深信自己误杀亲兄的二郎口中,效果会更加逼真。
庄太郎完全放下心头忧虑。接着,他料定昨天的刑警迟早会再次上门,便滴水不漏地进行沙盘推演,届时好应对自如。
隔天中午过后,xx警察署刑警xxxx果然登门造访。房东太太悄声说“是上次的人”,便把名片搁在桌上,庄太郎从容地应了句“这样啊,没关系,请他上楼吧”。
不久便传来刑警走上楼梯的脚步声。奇怪的是,足音并非一人,像有两三个人。“真怪。”庄太郎纳闷着,一名刑警模样的男子出现在他面前,身后竟紧跟着奥村二郎。
“看样子,他已把那件事告诉警方了。”
庄太郎差点儿露出微笑,好不容易才憋住。
但尾随二郎的商人模样的男子究竟是谁?庄太郎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他,只是怎么也想不起碰面的情景。
“你是河合庄太郎吗?”刑警语气蛮横,“喂,掌柜的,就是这个人吧?”于是,被称为掌柜的男子随即点头,说:“是,没错。”
庄太郎心头一惊,忍不住站起身。他瞬间领悟,眼前已是穷途末路。话说回来,计划怎么会这么快败露?不可能是二郎识破的。击球的是他,不仅时间一致,窗户也恰好开着,连铁壶都打翻了,他是如何识破这以假乱真的诡计的?必定是庄太郎露出破绽,但那究竟是什么疏漏?
“你好歹毒,我几乎上当了!”二郎生气地吼道,“不过真是遗憾,你耍那种阴谋,反倒坐实了如山的证据。那时我没发现,实际上摆在房里的火盆,和家兄遇害时的不同。你滔滔不绝地谈论飞灰,怎会没注意到这一点?这一定是天谴。由于之前进了水,灰完全凝固了,不能继续使用,用人早换来新火盆。盛上灰后,盆子还一次都没使用过,不可能埋进什么球。你以为我家只有一个同款式的桐木火盆吗?我昨晚才察觉此事有蹊跷,你的奸计实在叫人胆寒,居然编得出那种莫须有的意外。我还纳闷球为什么会掉入当时不在房间的火盆里,再仔细推敲,你话里有些说不通的地方,所以今早连忙通报了刑警。”
“町里售卖运动器材的店没几家,一下就找着了。你对这掌柜没印象吗?昨儿个白天,你不是向他买了个球?然后,你把球弄得肮脏老旧,再塞进奥村家的火盆里,对吧?”刑警不屑地说。
“亲手放进去,再自己找出来,简直易如反掌。”二郎大笑。
庄太郎不折不扣地上演了一出“罪犯的愚行”。
(《飞灰四起》发表于一九二六年)
注 释
[1] 类似于中国的拉洋片,在一个木箱子上安装一个镜头,箱内装上几张图片,表演者在箱外拉动拉绳,以更换图片,观赏者通过镜头观察到画面变化,内置的图片通常是完整的故事或相关内容,直到昭和初年都还经常在祭典上出现。
[2] 一里约三点九三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