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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灰四起(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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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眨眼的工夫,对方就像瘫软的泥偶,颓然趴倒在前方的书桌上。一张脸面对桌子砸去,我不禁担心起他的鼻梁会不会撞断。而那黄皮肤与青桌布之间,正被不断涌出的山茶花般鲜红的液体浸润着。

这番骚动连带着打翻铁壶,巨大的桐木方火盆火山爆发似的飞灰四起,与手枪的烟雾交融,宛如浓雾般郁滞在房里。

好似窥孔机关 [1] 的画板一落,世界刹那间全变了样。庄太郎越发感到不可思议。

“哎呀,这怎么搞的?”他愣愣地思考着。

几秒后,他意识到右手沉甸甸的。仔细一看,奥村一郎的小型手枪正握在自己手中,枪口袅袅升起一股青烟。“是我杀的。”他咽喉一下子哽住,胸口仿佛开了个大洞,心脏猛地直冲出来,下巴肌肉麻痹,不一会儿,牙根打起冷战。

回过神,他首先想到的自然是“枪声”。除了手上古怪的沉重感,他并未听见任何声响,但既然开过枪,就不可能没有“枪声”,他担心有人闻声赶来。

他猛然起身,在房里打转,偶尔停下来屏气凝神倾听。

楼梯口正对着隔壁房间门口,不过庄太郎没勇气靠近,老觉得随时会有人从那儿冒出来。他走向楼梯,复又折返。

可是,等了片刻,依旧毫无任何人前来的迹象。另一方面,随着时间分分秒秒过去,庄太郎的记忆正一点一滴恢复。“我怕什么?楼下应该没人啊。”奥村的太太回娘家了,用人在他上门前,也被派出去办事了,那地方离这儿还相当远哪!“等等,万一附近邻居……”庄太郎总算恢复冷静,从尸体后方大开着的纸窗探出半张脸偷偷往外看。隔着宽敞的庭院,看得到左右两边邻居家的二层,一家似乎无人留守,防雨窗紧闭;另一家门户大敞,但客厅里却空无一人。正面对着繁茂的树林,围墙彼端是片草地,隐约可以看见几名青年在投球。他们毫不知情地沉迷于游戏中,棒子击中球的清脆声音响彻秋空。

发生如此严重的大事,世界却满不在乎,兀自静寂,突如其来的悲伤,让他莫名地难以忍受。

“我会不会是在做梦?”他禁不住怀疑。然而回头一看,浑身是血的尸体像恐怖的人偶般沉默不语。那情景显然不是梦。

不久,他忽然察觉到一点。现下正值秋收季节,驱赶雀鸟的空炮声在附近农地此起彼落。刚才与奥村谈话时,甚至情绪激动之际,他也不时听见那些声响。他射杀奥村的枪声,听在远处人们的耳朵里,想必就像驱赶雀鸟的枪声。

家里没人,且枪声并未引起疑心,顺利的话或许能逃过一劫。

“快点、快点!”

耳畔仿佛有座大钟不停鸣响催促。他把手枪扔到尸体旁边,蹑手蹑脚地走向楼梯。才踏出一步,庭院随即传来“啪”的一声,树枝沙沙作响。

“有人!”

体内涌起呕吐的冲动,他回望声音的方向,却没如预期般瞧见人影。刚才究竟是什么声音?他难以判断,或者说根本没心思辨别,瞬间吓得呆若木鸡。

“在院子里!”

远处草原传来一声喊叫。

“里面吗?我去拿!”

这嗓音太耳熟了,是奥村读中学的弟弟。他想起刚才窥探草原时,曾瞥见奥村二郎挥舞球棒的身影。

没多久,轻快的脚步声很快来到门口,木门“吱呀”一声,二郎来到草丛间,来回寻找的身影,还有气喘吁吁的呼吸,仿佛就发生在庄太郎触手可及的眼前。或许只是他的感觉,二朗费了好一番工夫找球,他优哉地吹着口哨,窸窸窣窣翻个不停。

“找到了!”

不一会儿,二郎突然大叫一声,庄太郎吓得弹起来。接着,二郎看也没看二楼,便朝外头的草原奔去。

“那家伙一定知道这房内发生了什么事,却故作一无所知。他假装找球,其实是来刺探二楼的情况。”

庄太郎忍不住这么想。

“可是,就算那家伙对枪声起疑,应该也不清楚我的到访。我到的时候,他就已经在那边玩耍了。有杉林遮蔽,从草原那边应该看不到房间里的情形,即便看得见,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也不可能认出我是谁。”

他飞快地思索着。为了确认,他将半张脸探出纸窗,紧盯着草原。二郎挥着球棒奔跑的背影穿梭在树林间,返回原位后,立刻若无其事地玩起击球游戏。

“不要紧,不要紧,那家伙什么都不知道。”

庄太郎没有多余的时间嘲笑刚才愚蠢的担心,为了让自己真正放心,他强迫自己不断喃喃重复“不要紧”。

不能继续磨蹭了,接下来还有第二个难关等着他。谁能保证平安离开前,出去办事的用人不会突然回来,或撞上其他访客?他倏然想到这点,于是急忙跑下楼梯。可是跑到一半,脚就不听使唤了,一个倒栽葱咕咚跌下,本人却毫无所觉,然后又像故意似的,粗手粗脚打开玄关格子门,一阵乒乓乱响后,好不容易顺利到达大门。

刚要踏出大门,庄太郎赫然停步,他发现一个严重疏漏。在如此危急的状况下,竟能注意到这种细节,事后他也感到难以置信。

平素,他便通过报纸的社会新闻学习了指纹的重要性,甚至擅自夸大指纹的效用。刚才的手枪上肯定留着他的指纹,即使其他方面能顺利逃脱,仅凭一枚指纹便足以揭发他的罪行。这么一想,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就此离去。再次折返二楼简直难如登天,不过他还是咬紧牙根,鼓起浑身勇气重回屋内。他的双脚像义肢般麻痹,每迈出一步,膝盖就抖个不停。

怎么走上二楼,怎么擦拭手枪,又是怎么来到大门的,事后他一点儿印象也没有。

幸好门外没有行人。这一带是郊区,只零星坐落着几栋深宅大院,大白天也人迹罕至。庄太郎几乎失去思考能力,失魂落魄地穿过乡间小径。快点、快点,这样的催促宛若时钟的滴答声不绝于耳。尽管如此,他的步调却没加快,乍看就像在悠闲漫步。实际上,他犹如梦游病患,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在走路。

当时怎么会开枪的?虽说是一时失手,但实在太意外了。自己竟成了恐怖的杀人凶手,庄太郎觉得这简直就像一场白日梦,难以置信。

事实上,庄太郎与奥村一郎为一名女子反目成仇,彼此间的仇恨不断升级,动不动就为无聊小事争得面红耳赤。双方谁都不愿意首先触碰问题核心,每次挑起争端都是因为外围的零星琐事,好几次他们都失控几近翻脸。

更糟糕的是,一郎算是庄太郎的资助者。穷画家庄太郎缺少一郎的援助,生活便无以为继。他压抑着无法言喻的不快,再三跨过情敌的门槛。

这次的导火线也是钱。一郎异于过往,义正词严地拒绝庄太郎的借贷请求。一郎赤裸裸的敌意让庄太郎怒气攻心,觉得在情敌面前摇尾乞食的自己真是窝囊。同时,明知庄太郎的心情,却利用本身优势在无关痛痒处发泄私欲的一郎,也让庄太郎恨之入骨。一郎坚称没义务借款给庄太郎,然而,一郎长期以资助者的身份自居,使庄太郎不知不觉越来越依赖这种资助,期待变成了理所当然,由此庄太郎无法接受一郎突然不借钱的做法。

争执愈演愈烈。他们都明白问题根本不在此,却不得不为金钱纠纷针锋相对,于是心底越发难受。假如当时桌上没有那把手枪,应不致演变成这种局面。不巧一郎平日就对枪械兴趣浓厚,加以附近屡屡发生盗窃案,为了防身,他预先填充子弹,把枪摆在书桌上。一怒之下,庄太郎抄起那把枪,冲动地射杀了对方。

话说回来,庄太郎记不起究竟是受什么刺激拿起手枪,又怎会扣下扳机。平常的庄太郎,不管吵得再凶,也绝不可能兴起射杀对方的念头。这是一时失手,还是鬼迷心窍?实在难以用常识判断。

但庄太郎杀人已是明摆着的事实。眼前只有两条路:要么毅然决然的自首,要么彻底佯装不知情。庄太郎走上了哪条路?正如读者推测的,不用说,他选择了后者。倘若现场留下能追查出他犯案的蛛丝马迹,他也不会心生这样的妄念吧。可惜没有任何证据,连个指纹都找不到。回到租屋后,他整晚反复思量,最后决定装成与此事毫无瓜葛。

顺利的话,警方或许会断定一郎自杀。再退一步,即便无法排除他杀嫌疑,又能拿什么怀疑庄太郎是凶手?现场并未遗留线索。不仅如此,根本没人知道那时庄太郎在一郎房里。

“嗳,有什么好担心的?我总是幸运得很。过去我不也做过许多形同犯罪的坏事?也从未被揭穿啊。”

没多久,他已能这样自我安慰。一旦放下胸中大石,与杀人时仿佛迈入绝境的心境截然不同,心中倏然浮现人生荣华的画面。仔细想想,多亏这场意外,使他不必费吹灰之力便能拥有让两人争风吃醋的那名女子,由于社会地位和拥有财富的差距,女子多少比较倾心一郎,而今对手已不在人世。

“哦,我是何其幸运!”

夜晚,被褥之中,庄太郎一反白天的忧虑,变得格外乐观。他裹在又薄又硬的棉被里,望着天花板的缝隙思念心上人。无与伦比的璀璨色彩、沁入心鼻的芳香及柔和的音乐占据了他的身心。

不过,他的安心毕竟只停留在被窝里。第二天早上,几乎彻夜未眠的他刚一睁眼,就看到刊登着让他提心吊胆内容的报纸已经摆在眼前了。读过内容后,他忽然感到些许轻松。报纸以横跨两栏的大标题报道了奥村一郎的惨死,也简单记述验尸的情形。

“……由于弹痕位于前额中央,加上手枪掉落的位置,判断死者并非自杀,相关当局已循他杀方向追缉凶手。”

大意如此的两三行文字鲜明地烙在庄太郎眼中。他看到这一段,仿佛想起什么急事,突然跳出被窝。但爬起来又能如何?转念一想,他又钻回床上,仿佛身旁有惊悚的东西般,用棉被蒙住头,蜷起身躯不敢动弹。

一小时后(这段期间他身处怎样的人间炼狱,就交由读者自行想象吧),他匆匆起身,更衣出门。经过饭厅时,房东太太向他打招呼,但他大概是没听见,并未回话。

他仿佛受到某种牵引,勿勿赶往心上人的住处,现在不去找她,或许再没机会见面了。然而,在电车中摇晃一里 [2] ,等待他的又是可怕的怀疑目光。她一定知道了这起命案,而且按平日的观察推测,难免对庄太郎心存疑虑。事实或许并非如此,但庄太郎心里有鬼,只能这么看待。再说庄太郎那被逼上绝路的困兽般模样,吓得对方顿时脸色铁青。

两人难得相见,却无法正常地交谈。庄太郎看出了对方眼中的困惑,便再也按捺不住,椅子还没坐暖就告辞了。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徘徊,不管逃到哪里,这短短五尺之躯都没处躲藏。

日暮时分,庄太郎筋疲力尽,只好返回租屋。房东太太诧异地盯着才一天就瘦得像重症病患的他,然后,战战兢兢地递给眼神狂乱的他一张名片,说明对方曾在他外出时来访。名片上印着“xx警察署刑警xxxx”。

“哦,刑警竟找上这儿,真是笑死人,哈哈……”

莫名其妙的话脱口而出,他放声大笑,表情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那异常的举动惹得房东太太更加惊恐。

那天一直到深夜,庄太郎几乎都处于失魂落魄的状态。他的心情十分古怪,似是无事可想,又仿佛有太多事要想,就是不知该从何思考起。但没过多久,“黑夜的乐观”一如往常地造访他,他多少恢复了些思考能力。

“我究竟在怕什么?”

仔细想想,白天的焦躁根本毫无意义。纵使奥村一郎之死被断定为他杀、心上人起疑或刑警侦探找上门,他也未必有罪。他们不是没有任何证据吗?那纯粹是猜测罢了,搞不好只有他在疑神疑鬼。

但绝不能就此放下心来。因为没人自杀会射中额头正中央,也难怪警方断定为他杀。那么,势必存在一个凶手。既然现场找不出证据,肯定会调查欲置被害者于死地的人。奥村一郎平日鲜少树敌,除庄太郎外,还有谁希望他离开人世?不巧,他的弟弟奥村二郎非常清楚两人的恋情纠葛。谁能保证二郎不会向警方泄密?说不定今天的刑警就是听了二郎的话,才抱着怀疑来访的。

越想越觉得无路可逃。可是,果真已走投无路,没办法突破这道难关吗?整个晚上,庄太郎绞尽脑汁,异常的兴奋使他脑袋敏锐不已,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在眼前浮现又消失。

有一刹那,他脑海里出现杀人现场的幻影——有额头流出脓血轰然倒下的奥村一郎,有闪闪发光的手枪,有烟雾,有桐木火盆的火架子上泼出热水的铁壶,有蒙蒙笼罩的漫天飞灰。

“飞灰,飞灰……”

他在心中不断默念,感觉里头有什么线索,若隐若现。

“飞灰、桐木大火盆、火盆中的灰……”

突然间,他想到某件事,惨淡的黑暗中忽然照射进来一丝光线。那或许是罪犯经常陷入的荒唐妄想,也可能是旁观者眼中不值一提的愚蠢主意。然而,对庄太郎来说,这点子如天籁福音般可贵,他反复思量,最后决定付之实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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