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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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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元门外的树林子很大,果然里边尽是一对一对少男少女,他们相距都不远,但互不干涉,各行其乐,交头接耳,拥偎嬉闹。庄之蝶和妇人往里走,先总是不自在,寻不着个僻背处,凡经过那些男女面前,兀自先把头低了。妇人说:“你往哪儿走呀,咱年龄过了,真的这地方就没有咱的份儿了?”双手就勾了庄之蝶的脖子,趁势拉坐在一棵丁香树下的石头上。庄之蝶说:“这丁香好香的。”眼睛仍在左右逡视,妇人扳了他的头,要他看她,两人就搂抱起来。一时坠入境界,庄之蝶倒把妇人端坐了怀里,将那一双高跟皮鞋脱下挂在了丁香树枝上,摆弄得她如猫儿狗儿一般。妇人说:“别人看哩!”庄之蝶说:“我不管的。”妇人说:“这阵胆就大了?”庄之蝶说:“我这才理解树林子里人最多,又都最放肆,原来林子这么好,夜色这么好,这么好的时光谈情说爱,人就成聋子瞎子了!”妇人说:“你说,柳月这阵和那残疾干啥哩?”庄之蝶说:“你说呢?”妇人说:“怕是也那个了!那残疾患的是小儿麻痹,那个地方是不是也麻痹?那才好哩,让她嫁过去白日吃人参燕窝,晚上哭个泪蜡烛!”庄之蝶说:“不敢咒人,柳月待你也不错哩。”妇人说:“说说你就心疼了?我早说过她是白虎星。怎么着,赵京五来灾了吧?市长的公子命里要娶柳月,所以早早就麻痹了。”庄之蝶还是不让她说这个,妇人就生气了,说:“你是处处护了她的,我明白你的心思,你是瞧她长得好,自己不可能一夫多妻的,又不想让别人占了她,偏要给个残疾人,给了人家了心里又难过是不是?”庄之蝶被她抢白,心里毛乱,不让她说。越不让说,这妇人越是要说。庄之蝶一丢,将她跌在了草地上。妇人说:“好了好了,我不说了。”却又说:“我那衣服我平日都舍不得穿的,今日倒让她穿了,你是等她走了,以后我穿了那衣服,你就要把我当了她了。”庄之蝶说:“你说这些,又是要我给你添置新衣服了?她穿着合适你就送她,我给你重买就是了。”妇人说:“我才不给了她的。那件套裙还是你给我买的,我怎舍得送她?昨日我去北大街商场,那里有一件皮大衣,样子好帅的,冬天里你得给我买的。”庄之蝶说:“那不容易吗,只要你穿着好。赵京五去广州推销一批字画去了,走时我已让他给你买一条纯金项链的。我想他一定也会给柳月买了时装,等回来柳月不与他好了,他买的衣服没了用场,我就买过来都给了你。周敏有什么发觉吗?”妇人说:“他只觉得你对我好,但他没多说什么,他有什么证据?我害怕时间长了他会看出来的,你不知道我一夜一夜梦里都是你,担心在梦里叫出你的名字来,你不能最后闪了我啊。”

庄之蝶说:“我闪不了你的,但你也要体谅我的难处……无论如何,你要等着我的。”妇人说:“我怎么又说这话了,让你又生气了吗?”庄之蝶摇了摇头,说:“在家里你得克制点自己的情绪,别让周敏看出破绽。”妇人说:“看出来也好,早看出来我早和他结束!”庄之蝶说:“这可不敢!”妇人说:“这有什么不敢的?”庄之蝶说:“我心里很乱很苦的,宛儿,自认识了你,我就想着要与你结婚,但事情实在不是那么容易,我不是年轻人,不是一般人……我之所以一直劝你先不要和周敏分手,就是因为我不是一时三刻就能离了婚的,你得给我时间,得让我战胜环境,也得战胜我自己,而你有周敏也可让他照看你的生活,可我心里又是多么难受,你我本来应该在一块的,都不得不寄存在别人那里。”妇人说:“我更是这样呀,我是女人,他要和我干那事,十次是拒绝了九次,那一次还总得服从他吧?我像木头人,没有欲望,没有热情,只央求他快些。这苦楚你是体会不到的。咱们奋斗吧,奋斗到那一天吧!若不能生活在一起,你我的心身就永没个安静的时候了。”庄之蝶紧抱了妇人,两人再没有说话,浑身颤抖着,使得那丁香树也哗哗哗地摇着响,惹得不远的一对男女往这边看。两人分开了,说:“回去吧。”站起来往回走,一时倒后悔今晚不该到这里来。妇人说:“咱快活些吧。”庄之蝶说:“快活些。”说完了,却还是寻不着快活的话题。走回到市府门口,已经是两个半小时了,柳月却并没有在那里等候。妇人说:“是不是她出来早,瞧着没见咱们,自己先回了?”庄之蝶说:“再等一会儿。”等了又一个小时,柳月还是没有出现,两人都站困了,到马路对面的一家商店门前台阶上坐了,一眼一眼盯着远处的市府大门。约摸又过了半小时,大门口的灯光处,柳月往出走来。庄之蝶要喊,妇人说:“不要喊,让我瞧瞧她的走路样子,我就会看出谈成了还是没谈成的。”柳月走到门口却站住了,因为身后有一辆小车开来;车也停下了,司机走下来绕过车的这边拉开了车门,柳月便钻了进去,车随之嘟的一声开出来顺大街驶远了。妇人破口大骂:“她这才在谈着恋爱,她就真的拿了市长儿媳妇的派头了?说好的你在这儿等着,她竟看也不看就坐小车走了?!”庄之蝶没有言传。两人那么站了一会儿,庄之蝶说:“我送你回去。”送妇人到了家门口,独自再往文联大院走去。

庄之蝶把柳月坐车而回的事说知牛月清,牛月清很有些生气,但也未指责柳月。三日后,在阿房宫酒店里吃了订婚宴席,市长夫人按老规矩送给了柳月一大堆礼品:一条项链,一盒进口化妆品,一袭睡衣,一双高跟红皮鞋,一双高跟白皮鞋,一双软底旅游鞋,一个小电吹风机,一领皮大衣,一套秋裙,三件衬衣,一身西装。柳月从没有过这么多好东西,要把那双高跟红皮鞋送牛月清,牛月清不要,也便买了一双丝光袜子让做大姐的收下,自个每日浓妆艳抹,焕然一新,动不动就钻进房间照镜子,冲着镜子作各种笑。人一尽儿换了行头,思维感觉也变了,买菜大手大脚,买得多回来吃不了,一坏就又倒了。家里来了人,也不管来人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沏了茶,就穿了那黑色绣花睡袍坐在厅里,时不时也插话,一边批点评说,一边吃苹果,嘴翘翘着,刀子切一块,扎了深送口里。牛月清就有些看不惯,说:“柳月,你嘴疼呀?”柳月说:“我怕把口红吃没了。”牛月清长出一口气,让她去厨房烧开水;她一进去,牛月清就把厨房门拉闭了。柳月知道夫人不让她和客人说话,从厨房出来脸吊了老长,故意从客人面前嘟嘟囔囔地发牢骚着走去卧室。牛月清耐了性子,直到家里没有人了,就问说:“柳月,是你那日晚上独个坐了车回来,让你庄老师空坐在马路上等吗?”柳月一边用电吹风机吹理头发,一边说:“市长有专车,大正让司机非送我不行,我就坐上了。我要是不坐,人家倒笑话我,也给你们丢人的。”牛月清说:“那你出了大门,也得给你庄老师打个招呼呀。他辛辛苦苦送了你去,你在那边吃水果呀,喝咖啡呀,你庄老师就一直等在马路上,吃什么了?喝什么了?等你到半夜,你坐了小车屁股一冒烟就走?!”柳月说:“这是庄老师给你诉的苦?我出来哪里就见他了,他还这么给你翻是非!那么长时间他能在马路上等我?鬼知道他们干啥去了?!”牛月清说:“他们?他总不会把你孟老师也叫了去马路上吃酒闲聊?”柳月瞧她总是不信,就更气了,说:“还有谁?唐宛儿她出了咱院门并没回去,厮跟了一块去的。我进了市府大门,他们就在马路上,还需要什么吃喝吗?”牛月清说:“柳月你说话不要图舌头快,你庄老师朋友多,男男女女的多了,你现在虽然气壮了,说这样的话,你庄老师听了会痛心的。再说宛儿待你不薄,那晚上不是拿了那么多衣服让你挑选了穿……”柳月就笑道:“大姐是弥勒佛,大肚能容难容之事,你要不信就权当我没说。反正大姐对我有意见,我想我也在这里不会待得多久了。”牛月清听了,心里就琢磨柳月的话来。回想以前夫妻虽三天两头吵闹一次,吵闹过了也就没事了,白日还是一个锅吃饭,夜里还是一个枕上睡觉,房事也五天六天了来一次的。自从认识了唐宛儿,这情况真是慢慢变了,吵闹好像比以前是少,近来甚至连吵闹也不吵闹了,一月二十天的两人却不到一块儿的。牛月清这么想着,又思谋会不会是柳月胡说的。庄之蝶在家懒得说话,爱往外跑,恐怕也是灾灾难难的事情多,惹得他没个心绪罢了?就说:“柳月,我是不起事的人,你能到我家做保姆,也是前世缘分。我哪一处没有把你当妹妹看待,我怎么就嫌弃你了,我盼不得你永远就待在这里。可这是不可能的事,不久你就是市长家里的人了,这也是我和你庄老师想方设法为你做的好事。我们不指望你来报答,但你人还没走,也要沉住得气,否则让人看着,我们不说,外人就会议论的。”柳月说:“大姐话说到这里,我也就说了,我这是哪里沉不住气了?如果我不是保姆,是城里一般家庭的姑娘,你是不是也这样着说话?我现在只是穿得好了些,化了些妆,这与城里任何姑娘有什么不一样的呢?你眼里老觉得我是乡下来的,是个保姆,我和一般城里姑娘平等了,就看不过眼去!我当然感激你们,愿意一辈子待在你们家,我去跟那个残疾人,坐下了孙猴啃梨,睡下了两腿不齐,立起了金鸡独立,走路了老牛绊蹄,我是攀了高枝儿上了吗?!我只是要过的让人不要看我是乡下来的保姆的生活!”柳月说罢,倒委屈起来,到她卧室里抹眼泪水儿。

原本是牛月清要教训柳月的,柳月却把牛月清数说了一堆不是。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还想辩白,却扑索扑索心口,不再说了什么。第二日吃饭,庄之蝶草草吃了两碗就又进书房去,牛月清想起柳月说他和唐宛儿在马路上的事,肚里立时觉得饱了,筷子在碗里拨过来搅过去,就是不想扒到嘴里去。她说:“吃完饭,你也不坐在一块说说话的?”庄之蝶说:“饭前饭后,我情绪是最躁的时候,你们最好不要打搅我。”牛月清说:“咱这个家也只是饭前饭后有个说话的空儿,你要不是我的男人,我当然不会求你说一个字的!”庄之蝶听她的口气带着气儿,就不走了,说:“这话是对,我的老婆让街上过路人缠着说话,我还骂他是臭流氓的!那说吧,今日天气晴朗,风向偏西,最高温度三十四度,最低温度……”一甩手还是到书房去了。牛月清闭了嘴,鼻子里长长地出气,一推碗筷偏跟进来,就坐在他的对面,突兀兀地说:“你实话实说,你和唐宛儿好?!”庄之蝶冷不防经她一说,当下愣住,遂喷了一口烟去,盯着夫人说:“好!”牛月清本是心里疑疑惑惑庄之蝶与唐宛儿的事,又尽量往好处去想,希望她问了他,他就一口否认,甚至发誓起咒,暴跳如雷,她也就全然消释那团疑雾了。可庄之蝶偏偏平静如水,正经八板地说了“好”!牛月清就受不了!脸顿时铁青,说道:“算你老实。你说你们好到什么份儿上?那天送柳月去见大正,你能一个人一直坐在马路边上吗?!黑漆半夜地回来那么晚,还说柳月坐了车不叫你!你和唐宛儿到底到哪儿去了?干啥去了?嗯?!”庄之蝶见她这般说,知道事情终于要发生了,他刚才平平静静说了“好”字,有心要看看她的态度,现在却后悔起来了!就叫道:“柳月,柳月,你怎么给你大姐说的,你让她寻我的事?!”牛月清说:“你不要叫柳月,什么事我都知道,我只要你说!”庄之蝶说:“干啥去了,唐宛儿和我把柳月送到市府门口,她就回去了。你说我们干啥去了?”牛月清一时倒没了话。庄之蝶说:“你要不知道,我给你说,我们去马路上当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睡觉了!和她又去了她家,当着周敏的面睡觉了!”牛月清说:“声说得那么高是吵架吗?”庄之蝶声更高了,说:“你就是来吵架嘛!你让柳月来说嘛!”牛月清说:“你能行的,那我就相信你的话是了。可我得告诉你,为你的生活、身体、事业、前途,我是啥苦啥累都能吃得受得,但我不能容忍你在外边胡搞!你和景雪荫当年感情友好,我从没说过你吧,要不她这次翻脸不认了你,要诋毁你,我也是不管的,因为以前的景雪荫毕竟还是正经人,你和她往来,对你的事业也有益处,我不是那种吃醋的人吧?可现在社会风气坏了,到处都是贪图钱财、地位、权势和只管自己享乐的坏女人,我就不允许你让她们勾引了!”说毕开门出去,又坐在客厅吃饭。

事情以为已经过去,没想牛月清去上班了,静坐在办公室里脑子里还是摆脱不了柳月说的那句话:“你是弥勒佛,大肚能容难容之事。”就品出这话里毕竟还有话。联想平日里唐宛儿来她家,莫不乔装打扮,一双桃花眼水汪汪地万般多情,那是最能勾动男人心魂的。庄之蝶虽然老实胆怯,但写作之人生性敏感,内心细腻丰富,他不会不有许多想法。若唐宛儿不主动惹他,他或许只是有份贼心没份贼胆的,但唐宛儿却不是安分雌儿,能从潼关和周敏私奔出来,哪里又保得了不给庄之蝶骚情?若她有丁点表示,男人的贼心就生了贼胆,要做出见不得人的事体来!牛月清于是搜寻着往日的记忆,想那日能当着我的面为庄之蝶掖被角,这不是一般客人所能做到的,没有亲近的关系,那动作即使要做起来也没那么自然的。还有那次两人怎么就去了清虚庵旁边的楼上,被她撞见了,唐宛儿脸色那般难看,说是为找人寻临时工作的,怎么从未听说过她还要找事干,后来也再不提说?心下狐疑了,便给杂志社拨了电话找周敏。周敏接了,牛月清问柳月去相见大正的那个晚上,唐宛儿回来没事吧?周敏说那夜唐宛儿回来快十二点了,我还以为师母要留了她住在了你们家的。牛月清说:“是十二点吗?”周敏说:“是十二点。师母你问这,有什么事吗?”牛月清忙说:“没事的,我担心天黑了没人送她,这多日不见,还以为出什么事了!”

周敏放下电话,心里也觉得奇怪:牛月清就为这事打电话给他吗?她这么强调唐宛儿那夜回来的时间,是唐宛儿没有送柳月?可唐宛儿夜里回来说她和庄老师一块去陪柳月的呀!那么师母这么问又是什么意思?忧心忡忡回来,见唐宛儿正趴在床上往一份挂历上数什么。探身看了,那几张挂历下的日期,有的被红笔画了圆圈,有的被画了三角,有的旁边还批有叹号。说:“你在做什么记号?”原来妇人每次与庄之蝶相会,回来都要在日历上有所记载,没事时就数着,一边计算着次数,一边作所有细节的回味。猛地被周敏问起,吓得一个哆嗦,胳膊上也顿时生一层鸡皮疙瘩来,将挂历在墙上挂好了,说:“做什么记号?我计算咱家一斤菜油吃了几天,哪天买了肉,一月能买几次的。你这么不声不吭地溜进来,我还以为是坏人的!”周敏见她说得头头是道,也没往心上去,就说:“真要是个坏人突然进来,你会怎么的?”妇人说:“你说会怎么的,我就和他睡觉啊!你今日怎么啦,阴阳怪气的,好像我在家养汉偷汉了?!”训得周敏倒理屈起来,忙笑笑,一场事才了了。

而牛月清回去,这一夜却和庄之蝶吵闹开来,说庄之蝶一定是和唐宛儿相好了,好得不是熟人朋友了,要不为什么骗她说唐宛儿早早回去的?庄之蝶再三劝解,牛月清只是不行,立逼着要他交待与唐宛儿怎么好起来的,好到了什么个程度,亲嘴了还是做爱了?在哪儿做的爱?怎样做的爱?庄之蝶到了这一步,只是闭口不吭。越是不吭气儿,牛月清越气,庄之蝶恼得从客厅坐到书房,她撵到书房;庄之蝶又从书房去卧室,她又跟到卧室。庄之蝶合着衣服蒙了毛巾被睡去,牛月清也睡下去,还是在追问。然后就喋喋不休地数说她在这个家里的辛苦;说结婚以来,庄之蝶太亏了她了,逢年过节,星期天假日没陪过她去上街,没陪过她看一场电影,买煤买面没动手过,做饭洗衣没动手过,她照看了他的吃的穿的,还得照看应酬家里来往客人,她是把单位的工作不当了一回事,是把自己的亲娘冷落在一边,只说一切来适应自己的男人了,可男人却心在别人身上!她说:“你还是用不吭声来应付我吗?你以为这么不吭声就过去了?以前你这么待我,我饶过了你一次又一次,这次可不行了!你得说出个一二三来,你说呀!你得给我说个明白!”但庄之蝶却窝在毛巾被里睡着了,且轻轻地发出鼾声。牛月清一下子扯了毛巾被,抓了庄之蝶的衣领使劲摇,骂道:“你瞌睡了?你竟然瞌睡了?你就这么不把我当人,我给你当的是什么老婆,是猫儿狗儿你也不会不理不睬就瞌睡了?!”庄之蝶忽地坐起来用力一抖,摔开了牛月清,下了床又去了书房。牛月清就呜呜地哭起来了。柳月在那边屋里听了,知道事情全是为自己惹起,却也有心想看看河畔里涨水,但听得牛月清放声哭开来,心里也有了紧张,就过来劝解。柳月一劝解,牛月清知道柳月是听见了他们吵架的内容,又觉得在柳月面前丢了脸面,便全不顾了,扑下床又到书房里,一把夺了庄之蝶正看着的一本画册扔到了地上。庄之蝶说:“柳月你瞧瞧,她多贤惠,能摔了东西了!”柳月偏说:“庄老师,你把桌上的笔拿过,你就凭那支笔吃饭哩,大姐在气头上,小心把笔让她摔坏了!”牛月清听了,竟然去抓了笔狠狠砸在门上,说:“我就这么贤惠能摔东西了,我摔了让你看看我的贤惠!”又开始骂柳月:“柳月,你给我到你房子去,有你搅和什么?!”柳月说:“我搅和什么了?我没搅和的,你真有气了,你骂骂我么,我是保姆,我不怪你的。”更气得牛月清回到卧室放声大哭。

一夜不安生过去,三人起来眼睛都肿肿的。柳月做好了饭,端了给两人吃,庄之蝶呼呼噜噜吃了,牛月清不吃。庄之蝶说:“吃吧,吃饱了和我致气才有劲儿的。”柳月说:“庄老师,该你说话的时候你不说,不该说话的你却这么多的灵醒话!”庄之蝶说:“都是你柳月作怪,是你给你大姐说我和唐宛儿怎么啦?”眼睛一。柳月就说:“你们能怎么啦?!我说你和唐宛儿在市府门口等我的,那又有什么!你就说说你们在等我时说些什么呀不就得了?!”庄之蝶说:“随便说的话我能记得?以后有经验了,得出门买个录音机带在身上。”牛月清一句一句听,却仍不言语。庄之蝶说:“吃吧,吃了饭你和柳月到市长家去,正事还是要办的。你就给市长夫人提说官司的事,再让市长去找找政法委书记和院长,这事紧前不紧后的,就是市长去说这个情,那也得三两天的。没日子了,不敢耽搁了!”牛月清终于开了口,说:“让我去给市长夫人说,这阵又需要上我了?”庄之蝶说:“女人家对女人家好说话嘛。”牛月清说:“我不说!你爱景雪荫么,你爱女人么,你还怕她告状?桃色官司,多中听的名字!你不是也常说,宁在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吗?法院判你杀了头,那才多风流,我去说什么?自己的男人和别的女人艳事露了马脚,我倒去灭绝风声,我这女人就这么不值钱,不识体面?”庄之蝶见她再这么说,又是一声不吭了,待她气喘咻咻起来,问:“说完了没有?”牛月清说:“你有理由你说么!”庄之蝶说:“你不去找市长说话,我也不去!你说我和唐宛儿好,我就是和唐宛儿好,好到啥程度,你愿意怎么去想象你只管去想象;你也再给周敏打个电话,也可和周敏一块去调查!”说完,就走出了门。走出门了,又返身回来,拿了桌上那包香烟。

于是,牛月清上午没有去上班,趴在屋里哭得伤心悲恸,脚手都是发凉。柳月先是去劝,落得一片训斥,索性坐到书房呆呆地隔窗去看窗外马路上的行人车辆。而拉着铁轱辘架子车的老头却一个多小时地在马路边上吆喝:“破烂——破烂喽——承包破烂——喽!”吆喝得心烦。隔壁单元的人就火爆爆地开了后窗叫道:“收破烂的!收破烂的!”老头仰了头来,说:“在这儿,有破烂吗?”那人说:“我操你妈的!”老头不恼,拉了架子车一边走一边却又念唱了一段谣儿:

一等作家政界靠,跟上官员做幕僚。二等作家跳了槽,帮着企业编广告。三等作家入黑道,翻印淫书换钞票。四类作家写文稿,饿着肚子耍清高。五等作家你潦倒了,x擦沟子自己去把自己操。

下午里,牛月清和柳月仍是去了市长家。市长忙着哩,要开会。市长夫人和大正热情接待她们,就提出了结婚的事,说一个月后的今日,柳月到这里将不再是客人;而你家夫人再来时,柳月却要做招待大媒人的主人了。牛月清听了,脸上自然是一团笑。市长夫人又说,柳月的父母不在城里,你们对柳月那么好,就是柳月的娘家人,到结婚那日,娘家人按风俗要陪嫁妆的,迎亲的车辆还要上你们家接新娘的。牛月清心里犯嘀咕,嘴里却笑着说这当然的这当然的。市长夫人就乐了,说:“这真的当然了?!你们做了大媒,还要你们出水,那不让人把我们家笑掉了牙?嫁妆不要你们花一分钱的,事先大正着人会把嫁妆先抬过去,那一日再体面地抬过来。”牛月清就喜欢地叫道:“哎呀,大正就是不事先抬嫁妆过来,我们也不能让柳月空手甩着过门呀!既然你们想得这么周到,要给我们个大脸面,我和之蝶盼不得永远做柳月的娘家!”两个女人就以亲家的关系说起话来,完全是女人所操心的事,如做哪些家具,家具做什么式样,涂如何的颜色,招待哪些亲戚朋友,在哪儿请客,请什么价格的席面,谁做陪娘,谁做司仪,谁来证婚,啰啰嗦嗦直说了一个下午。末了,牛月清才把这日来最主要的目的不经意地说出。她详细地叙说着官司的起根发苗,满面痛苦地唠叨官司以来所蒙受的折磨,就反复强调实实在在走投无路了才来求救于市长的。牛月清说这话的时候,不看市长夫人的脸,节奏极快,说过了又觉得语无伦次,又重新说。心里叽咕,我豁出这老脸了,我不能看她的表情,她若面有难色,我就说不下去了;等我一古脑把话说完了,她若回个模棱两可的话,我这就立即告辞走了。她终于说完,脸色通红,又说道:“哎呀,你瞧瞧我给你说些什么呀,老庄叮咛我千万不要在你们面前提说这事,我怎么就说了?这事是太丢人了,外边纷纷扬扬议论老庄。他整日在家烦得坐立不安,这给你说了,你们怕也该耻笑他了!”市长夫人却笑了,说:“这有什么丢人的?打官司是正常的事么!老庄这些文人好面子,有这宗事也不见他来给大正他爹提说?!”牛月清说:“他呀,只会写文章,出了门木头石头一样的!前几日几个人还对我说,作家天上地上没有不知的,你和庄老师在一起,生活一定丰富极了!咳,他那写书全是编的,其实生活中啥也不懂,家里日子才叫枯燥哩。你问问他,除了编写故事,他还会什么?甭说和市长比,比个科长也不及哩!一俊遮了百丑嘛!”市长夫人说:“可我就是不会编,你也不会编嘛!一个市长能选得出来,一个作家可不是能选出来的,他是咱的市宝哩!”牛月清说:“哟哟,你把他还说得那么高的!可那景雪荫就是告了他嘛。要成心把他搞臭嘛!”市长夫人说:“这我告诉你,一个人别人是打不倒的,除非他自己。西京城里不能没有个庄之蝶,谁要打倒庄之蝶,市长也不会答应的。”就一边用抹布揩桌上的茶水渍,一边说:“这事我给大正他爹说。”牛月清心里清亮了,却真担心她会忘掉,就又说了市长不帮忙就可能出现的严重后果。市长夫人就说:“我记得着的。柳月呀,你到冰柜里给你大姐冲一杯柠檬冷饮。”柳月端了冷饮,过来说:“大姐,你今日可把庄老师作践够了。人家是大作家,你倒把人家说得一钱不值了!”市长夫人说:“你大姐哪里是作践你庄老师,她哪一句不是在夸说?”牛月清笑着说:“我老早就说了的,下一辈子再托生女人,死也不嫁个作家了!”市长夫人说:“好呀,只要你现在露这个风儿,你看西京城里有多少人要抢他了!”牛月清说:“谁会要了他?只有我这傻女人了当年嫁了他,这会儿谁要我给了谁去,我兴得念佛哩!”柳月就说:“是吗?是吗?”牛月清就拿眼睛瞪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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