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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紧接着便是复习、考试、欢呼、痛苦、立志、忘掉。就像天天为吃饭、穿衣忙碌的人们不会幽默一样,爱也是时间充裕的人的奢侈。我们没有多余的脑子去想。
临放假,我本想给她留个地址,让她待腻了的时候找我玩,可不知为什么,终没有留。她对我说句:“开学见。”于是,就是今天。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譬如一只小鸟在什么地方吃了一颗鲜美的果实,它飞呀飞呀,高兴极了,蓝天是海,白云是帆,夜里的星星,就是渔火点点,它自在极了。不觉中这果实未被消化的种子被排泄出来,落到地上。这本来就是一块很肥沃的土地,土地的肥分又恰好适合这种子的生长,气候也对头,于是就长起来。虽然这里缺风少露,一年四季见不得阳光,虽然高山大河很少有气息通到这里,但是那鸟儿的每一展翅,每一眼神,每一欢叫,树都能清楚地感到,虽然这些并不是为它,但的确成了它的养料。
“树渐渐长大。到这个时候,更准确地说,是从一开始,这土地就毫无办法,它动弹不得,改变不得,只能用心暖这树,用血沃这树。这树越长越大,土地托不住,蓝天盖不住,大的鸟儿已经逃不开,绕不开。它不能像先前那样自在了,可它当然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到底是谁的责任呢?”
“谁的责任也不是,人们称这种情况,叫:天意。”
“但是我感到恐惧。”
“恐惧?”
“对,恐惧。夜晚,天空中的浮尘把路灯光漫射开来,夜空便呈现一种极浓的玫瑰红色,像一泓极醇的果酒。星星一闪一灭,是从夜光杯底泛起的气泡,上升、膨胀,又破了,月亮只是静静地一弯,对于我这双因沉溺于青灯黄卷而散光的眼睛,它漫成了三四瓣,橙黄、明净,是浴在酒液里的菊花落英。朦胧中,我看见有人在天上吟唱北斗,斟饮这夜色酿的清酒。这时候我恐惧登上过月亮的人,在大望远镜里看过星星的人跟我讲,月亮和星星上既没有水,也没有空气,所以也就没有人,没有吴刚。那里只是一片荒凉,一片黄沙砾土。然后再用光学色谱波长,给我分析出星星为什么是蓝的,月亮为什么是黄的。由于北斗七星彼此速度不同,十万年前它是什么样子,十万年后它又将是什么样子。
“我恐惧。
“被月光冲洗干净的树,泡在夜里,身子扎成风的形状,它裟裟,它舞动,映了星光,借给我忧伤。一肌一容,美得让人身醉,美得让人心碎,美得让人落泪。记忆告诉我,它的枝上晒过妇人的内裤,根上有小孩撒过的尿。
“我恐惧。
“人感觉美的不是事物,是事物映在自己心上的影子,是事物唤起的自己的情。人爱的不是眼中看的、心里想的那个实实在在的人,人爱的不是他由死细胞排成的头发,蛋白质、纤维素、无机盐构成的肉身。人爱的是自己心中的他,是自己的想象,是人自己。
“我恐惧。
“我没有能力给她梦想中的世界,她也永远不能完全符合我的想象。对于幻想,对于美好,实际的客观存在是它的死敌,是它的坟墓。”
“那你将如何呢?”
“我为你读一首小诗:
聪明
只要回首
灯火阑珊处有眼波动荡
只要裙过
指端尚存一缕兰香
只要
浅吟低唱
高楼上有伊人临窗
至于其他……
其他自有想象
只要,只要——
希望和生命一样长
“树,在长成材、结出果实之前,想阻碍它的生长,只能让土地贫瘠,只能对枝叶摧残。生命却是这样,要么发展,要么夭折。即使是想保持现存的事物,也必须生长,在生长中修剪,譬如,指甲。”
“可这件事情,你又拿什么修剪呢?”
“人们说爱是火,加薪让它烧旺,冷漠让它熄灭。加与不加,这是你必做的选择。现实中没有那种玄与不玄的恰好。记得哈姆雷特的那句疑问吗?‘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estion’”
张老师来了,招呼大家打扫卫生,按学校规定,住宿生回去打扫宿舍。
一进宿舍门,几只手猛地从四面伸过来,连推带搡,把我摔到床上,两个块儿足的向我扑来。“管他为什么,先打再说。”我们扭成一团。
这种床上的摔跤是我们宿舍的传统项目。对外宿舍号称:床上功夫。他们来参观,浮想联翩,暖意盈怀,给我们两句评语:“从难从严,从实践出发。”压得我不能动弹,他们气喘吁吁地把我拉到桌子前,证明他们打得有理。
桌子上一溜儿排着四五个饭盒,我知道了被打的理由:放假前,我在宿舍多住了几天,懒得刷饭盒,吃一顿用一个,放那儿一个。捂了一寒假,里面的盛况一定空前。
“打开瞧瞧。”
“不必。”我“绅士”一下。
他们替我打开。里面的剩饭泛起白绒绒的长毛,像海明威那篇文章的题目:《白象似的小山》(hills like white elephants)。
我于是告罪:“诸位乡亲、姥姥、大娘、大婶、大嫂。”他们让我将功补过,去打水。
水房里,撞见了孟寻,纱巾罩住头发,袖头挽得老高,身上套了件又肥又大的工作服,一副干活的打扮,小身子在工作服里晃荡,样子古怪得可爱。
她说:“你好。”
我说:“我好。”她便不说一句话,盯着水龙头注下的水。看左右没人,一捧水顺进我后脖子,好凉。之后,一天没理我。
第二天睡醒,围着校园跑了一圈,新学期必定有新气象,我发现了学校新添的唯一设备——一个鸟窝。搭在白杨分成三杈的分叉处,很有趣。听见叫声,不见身影,所以分不清是喜鹊还是老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