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古典文学 > 你的夏天还好吗? > 你的夏天还好吗?

你的夏天还好吗?(2/2)

目录

“我有点儿不好意思。”

“是的,可能会这样。”

“……”

“不行吗?不行,是吧?”

“……”

尴尬的沉默流过我们中间。我忍不住先开口了。

“只要坐着不动就行吗?”

前辈喜出望外,说道:

“嗯?嗯,当然,当然。这次也不需要重拍,很快就能结束。”

后悔如潮水般涌来,可是为时已晚了。

“对了,还能玩游戏呢,没事的,不难。谢谢你,美英,真的很感谢。”

“什么?你说什么?玩游戏?”心底急切的呐喊尚未传出,前辈就急忙挂断了电话。我没能解释自己曾经有过“游戏恐惧症”的外号。即使通话没断,恐怕我也不会说。前辈那么开心,我说不出口。

前辈没有出现在大厅。自称作家的女人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那是个稚气未脱、看样子进公司不久的姑娘。拿到出入证,我们走进电视台。她说前辈忙得不可开交,出不来。在电梯里,她不假思索地问:

“不热吗?”

她看着我的黑色正装问道。她穿着活泼的条纹t恤,戴着橙色的斯沃琪手表。

“傍晚要参加葬礼。没关系。”

话是这么说,其实我已经汗流浃背了。女人带我来到在电视台内部也颇显偏僻的普通人等候室。

“进去吧。”

“不,我先在这儿等。”

我指了指放在走廊里的塑料椅子。我不想和陌生人待在陌生的空间里。

“这样啊?助理导演马上就来。崔前辈非常感谢您。一大早就搞砸了,现在又在挨训。今天还请多帮忙。”

她像告诉我重要情报似的窃窃私语道:

“我们导演有点儿神经病。”

说完,她急忙走向拍摄现场。

“哦,等一等。节目叫什么?”

女人似乎有点儿惊讶,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就来了?她心不在焉地回答:

“《韩国达人》。”

她走了。我独自坐在别扭的椅子上发呆。包括有线在内,我不怎么看电视,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节目。作家说这是开播没多久的新栏目。前辈迟迟没有出现。等候室前的走廊冷清而寂静。我靠在椅子上,低着头,一个身穿朝鲜时代武官服装的男人摇摇晃晃地走过。

摄影棚比想象中还要混乱。除了《韩国达人》的舞台,周边空间都摆满了各种杂物,散发着地下室的腐臭味。每天都要几次更换场景,这也不足为奇了。我蹑手蹑脚地走进摄影场,看到突兀地摆放在入口处角落里的希腊神殿柱子。学希腊哲学的时候捎带着学过,柱头拳曲的肯定是伊奥尼亚样式。柱子用劣质泡沫做成,每个浅挖下去的槽里都沾满污垢。贴着巨幅背景画面的木板和用塑料包起的行李包袱很引人注目。墙上张贴着“禁烟/白社长”“小心火灾”等标语。不过,最震撼的还是挂在天花板上的几百盏照明灯。这些灯让我觉得自己走进了某种专业空间。“啊,前辈在这种地方工作,原来是这样的地方。”远处,牛仔裤兜里塞着剧本的前辈显得很有风度。

舞台上,大概情节和照明、音响等相互配合的“彩排”刚刚结束。编剧助理站在我的位置。我还见到一个看着面熟,却又想不起名字的喜剧演员。前辈说他来主持节目。我瞥了他一眼,试图不让自己分心。喜剧演员并不关心我。不过,他似乎意识到我努力不去看他的事实了。导演坐在椅子上看剧本。他身材魁梧,不像神经病。听说他嘴巴很脏,动不动就骂人。果然不出所料,刚和我目光对视,他就大声喊道:

“喂!她是干什么的?”

我吓了一跳,当时就僵住了。前辈赶忙解释:

“代替那位患肠炎的演员。我这就让她做准备。”

前辈带我来到僻静的地方,要比刚才的片场更杂乱,更冷清。我们站在画有小小人工湖的假背景前。我们对话的样子很像话剧场景。我茫然地望着前辈,脸上满是疑惑和不安。不过,我没有忘记做出好看的表情。化完妆,戴上麦克风,准备工作都差不多了,我不知道还有什么问题。前辈严肃地看着我,好像要说什么重要的事情。

“美英啊,有件事我没告诉你。”

我全身都僵住了。真想立刻夺门而逃,只是迈不动脚步。

“不行,前辈。”

“美英!”

“我做不到。”

我飞快地走向化妆室。前辈急忙追上我。

“等一下。”

前辈慌张地抓住我的胳膊。他的手心都被汗水浸湿了。

“剪辑的时候尽量不让你露脸。除了你,还有很多穿同样衣服的人,不显眼。”

前辈继续在手上用力。他抓得太紧,我的胳膊都疼了。

“不是说还要吃东西吗?”

前辈颤声解释道:

“今天的主人公是大胃王。大胃王比赛冠军,你知道吧?其他人只要尽量多吃就行了。美英啊,拜托了。这次要是再出差错……事先没说清楚,是我不好。我也不知道服装会是这样子。帮我这一次吧,就一次。”

“……”

天花板上的风扇转得真烦人。我有些埋怨地注视着前辈。前辈没看我的眼睛,低下了头。前辈的耳麦里传出模糊的声音:

“妈的,还不快来?”

大胃王竟然是女人,而且很苗条。她穿着紧身背心,下身却是啦啦队女郎才穿的黄色迷你裙。看到她,我立刻明白前辈为什么找我,又为什么恳切地抓住我不放了。他想在周围安排很多胖子突出她,借以告诉人们:“这么瘦的女人比胖子吃得更多。”我穿上服装负责人给我的衣服,很长时间没有出去。这是制片人特意准备的小一号的摔跤服。好容易把身体塞进紧得难受的衣服,腰部和腹部的肌肉立刻暴露无遗,丑死了。不管谁看了都会觉得很狼狈,很滑稽。我犹豫不决,听到作家的催促才走出化妆室。感觉像被人看到了自己的裸体,我紧紧蜷缩,四处张望。为了掩饰赘肉,我不停地拉扯衣服。我安慰自己,没几个人看有线电视,心里却恨不得马上放弃。前辈若无其事地哄我,鼓励我。他的话让我很受伤。

“美英啊,平时怎么吃还怎么吃。不用紧张,明白吗?”

为什么不能夺门而去呢?这让我很苦恼。理由很单纯。我想帮助前辈。但是,我想在帮助前辈、按他意思去做的同时惩罚他,就像为了伤害父母而故意自虐的少年。

“好,开始!”

刹那间,辉煌的照明遮蔽了我的视野,令我神情恍惚。摄像机镜头很陌生,人们好像在参加假装开心的奇怪派对。拿着提示卡的喜剧演员介绍主人公。世界吃热狗大赛冠军,美貌的旅美女侨胞“苏珊·李”。华丽的灯光之下,她伴着迎宾曲登场。她是那种经过适度日晒,看起来很健康的西式美女,脸上带着奇妙的自信和自我满足感。我冷冷地站在右侧最尽头。她为首,左右各两人,共四人。一个是女柔道运动员,另外两个是男举重运动员,而我被介绍为普通职场人士。主持人和苏珊·李进行了常规而无聊的对话。什么时候发现吃的潜质,周围人有什么反应,平时饭量有多大,等等。大胃王比赛不能重拍,因此不能出现失误。工作人员遵守事先定好的承诺和规则,慎重行事。随后,道具组拿来长桌子,上面堆放着无数令人作呕的热狗。关键是看谁在十分钟之内吃掉的热狗最多。胜者已经确定了。不过辅助演员们的身材也不容小觑,足以刺激观众们的好奇心。

铃声响了。选手们开始急匆匆地往嘴里塞热狗。仿佛只有这样吃才能取悦观众,仿佛他们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这样吃热狗。苏珊很从容。她似乎把暴食当成技术,老练而优雅地吃着热狗。首先分离面包和火腿肠,然后狼吞虎咽地吃掉火腿肠,然后蘸着水吞下面包。每个动作都准确而迅速。不知为什么,瘦女人贪吃的样子竟然很性感。相反,辅助演员们的吃相却显得凌乱而笨拙。举重选手察觉到冠军的要领,也跟着模仿,却无力追赶苏珊的速度。我低垂着头,消极地嚼着热狗,不过还是打算尽力而为。也许是画面不好吧,导演大喊起来。前辈摸着耳麦,朝我跑来。我伏在桌子上,专心吃着热狗。我想尽量不让摄像机拍到我的脸。前辈拿来素描本,急忙写了几个字,然后来到我这边,拿着纸条使劲摇晃。让前辈看到我暴食的样子,我觉得很难堪,头垂得更低了。前辈有点儿不知所措了。不一会儿,我转头喝水的瞬间,忽然看见前辈手里的图画纸上的文字:

——抬起头来,小家伙。

……

我立刻就蒙了。我拿着热狗,停了下来。黏糊糊的番茄酱和芥末酱沿着双手流下来。剧组乱套了。导演似乎发出了什么信号。前辈面色苍白,又在图画纸上认真写着什么。他哭丧着脸,高高举起画纸,仿佛向我发出求救信号。

——抬起头来,美英啊。抬抬头,求你了。

录像是怎么结束的,我已经想不起来了。我逃跑似的离开拍摄现场,慌慌张张地换上衣服,站在电梯前。我想直接离开,不和前辈打招呼了。返还出入证,走出电视台的时候,周围已经暗下来了。包里的手机不停地响。我不碰书包,无视振动音,径直往前走。我摇摇晃晃,好像挨了揍。我想尽快离开。当我站到地铁站前的人行横道上的时候,听见有人焦急地呼喊我的名字:

“美英啊。”

我没有回头。

“美英啊。”

信号灯变了。我快步逃跑。

“等一下。”

前辈抓住我的胳膊。他汗水涔涔,气喘吁吁。

“我走了。”

我甩开他的手。他更顽强地抓住了我。我感觉胳膊上传来三十岁男人的强大腕力。

“我去化妆室,发现你已经走了。”

他仍然喘着粗气。

“今天辛苦了。一定很累,回去休息吧。对了,你说要去吊唁吧?美英啊,今天真的很感谢。对了,你方便的时候……”

我呆呆地盯着地面,等着前辈接下来的话。

“你用短信把账号发给我,还有身份证号……”

脱了鞋,我瘫倒在地。房间里散发着湿漉漉的洗衣服味道。组合式二层衣架上挂着各种夏天衣服,像蜕下的皮。美希发短信问:“你不来吗?”还有前辈的短信:“路上顺利吗?”我呆呆地看着手机液晶屏的灯光,拔出电池。关了灯,我躺在地板上像个“大”字。天花板上的荧光灯不安地颤抖。这个房子里的灯很奇怪,即使按了开关也不会立刻熄灭,总是微弱地闪烁很长时间。因为电源切断之后,玻璃管里的物质还会发光。有时会持续几小时,闪闪烁烁,不能彻底熄灭。我穿着黑色正装,仰望着天花板。地板很凉。不知道是因为天气,还是因为洗过的衣物,单间里充满湿气。躺在这样的房间里,感觉就像沉入深水。我久久不动,盯着玻璃管里流来流去的水银,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和故乡朋友们去过的地方,在波河看到的光芒。

那是八岁暑假里的事了。我和同村孩子们去学校后山玩水。比起小河,水太深了;比起水库,又太小了。这样的水坑被草丛包围,凹凸不平。人们都管那儿叫波河。不是泥潭,也不是河,反正人们就这么叫。那时候,跟我玩的朋友大概有五人。班里学习最好的民洙、后来毁了我数学成绩的炳万、我的死党美希,还有另外几个孩子。那天我和民洙吵架了。民洙先朝我泼水,我脱下连衣裙,哭丧着脸也朝他泼水。民洙弄出更大的水花,朝我走来。复仇接着复仇。正在这时,炳万对大家说了句很奇怪的话:

“喂,他们在谈恋爱!”

我瞪着眼睛,仰起下巴。

“喂!才不是呢!”

炳万用拳头撞击了几下手心,开起龌龊的玩笑。

“喂,这个你们都做过了吗?”

民洙恼羞成怒:

“兔崽子,胡说什么?”

炳万继续描述性行为。

“这个。这个。”

民洙似乎不甘心,喘着粗气回敬道:

“你这么有出息,所以你妈妈离婚了?”

刹那间,炳万满脸狰狞。大家面面相觑,谁都不说话。学习是民洙的长项,然而炳万却擅长打架。我相信炳万会立刻打倒民洙,打得他流鼻血。炳万却只是盯着民洙看了很久,转过身去,“喀,呸!”冲着江水吐了几口唾沫,然后深深潜入水中,消失不见了。民洙安慰朋友们,让大家不要在意。从那之后,每当有人朝我伸手的时候,我就以为那是民洙的手。

我们在水浅的地方玩了会儿,渐渐放松下来。某个瞬间,地面深陷,身体猛然被吸了进去。腥臭的水立刻咕嘟咕嘟地灌进嘴巴和鼻子。手脚不听使唤了,喘不过气来。好像谁也没有发现我溺水了。几个人躺在树荫下睡觉,还有几个在专心看鱼。我想求救,然而好不容易浮出水面,却又只顾喘气,喊不出来。在深水里笨拙地挣扎,很难引起别人的注意。我能做的就是静静地浮起又沉落,反反复复。直到现在,我依然记得当时在水里感觉到的怪异的寂静,也记得勉强露出头来的时候,蝉鸣听起来格外喧嚣。也许是年龄太小的缘故,那个瞬间我没有想见什么人,往事也没像走马灯似的掠过脑海。我只想快点儿摆脱这种状况。我还有点儿孤独。谁都不知道我要死的事,感觉自己被孤立了。这种感觉又无法对任何人说,我只能满心郁闷。夏日的阳光在水面安安静静地摇曳、闪烁。此岸的稀薄而明亮的膜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华丽地荡漾,仿佛在诱惑我。我想抓住那道光,然而抓住的只是触手即碎的几捧江水。从未有过的恐惧汹涌而来。那是渺茫而且难以言传的恐惧。我渐渐下沉,很难再支撑下去了。这时,我感觉有人抓住了我的手。瞬间,我竭尽全力抓住那条手臂。我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大的力气。我知道拉我手的人肯定很疼,可是我不能放手。不,越是这样,我越是用力。我生怕对方被我的强大腕力吓倒,彻底把我放弃。当我终于出水上岸的时候,我看到了浑身湿透、面色苍白的炳万。沿着指甲印深深挖下去的小槽,凝结着淡淡的血珠、青一块紫一块的胳膊……

回家的路上,炳万显得异常兴奋。也许是救我这件事让他难为情,要么就是因为身体被风吹干而开心。趿着湿漉漉的鞋子走下山路,炳万似乎彻底忘记了和民洙的事,生机勃勃地说道:

“你们知道沙漠里的人们最多死于什么吗?”

民洙用手推推眼镜,自信满满地回答:

“当然是中暑。”

炳万似乎料到他会这么回答,冷笑着说:

“不。是溺死,溺死。”

孩子们纷纷露出疑惑的表情,似乎觉得他又要胡说了。出人意料的是,炳万的解释犹如高山流水滔滔不绝。他说沙漠里缺少雨水,不过一下就是瓢泼大雨,人们容易遭遇突如其来的变故。普通人不但想不到沙漠会下雨,而且也找不到避雨的地方,只能束手就擒。民洙立刻撇着嘴说:

“嗤,谁说的?”

炳万迟疑片刻,小声回答:

“我妈。”

美希挖着灌满水的耳朵,问道:

“炳万啊,你干吗要说这些?”

炳万有些慌张,随口搪塞道:

“啊?哦,我是说,嗯,如果我们去沙漠,都要小心。哈哈。”

明天凌晨出殡。我没赶上末班车,明天恐怕去不了。他潜水很厉害。我想起他滑溜溜的身体,刚刚消失在深水之中,转眼又像活鱼似的跃出水面。看不见他,我们都很着急。某个瞬间,当他抖着身体唰地出来,我们常常感叹不已。我用胳膊撑着额头。天花板上的荧光灯依然在不安地闪烁,像很久以前在水里看到的光,若有若无,迷茫地蠕动。像闪耀而透明的膜,只要长长地伸出手,仿佛真的可以碰到。突然,右臂传来剧痛。仔细一看,胳膊肘内侧变紫了。也许是刚才前辈抓住我留下的痕迹。胳膊上感觉到前辈的腕力和潮湿的余韵,然后想起前辈对身穿黑衣站在明媚春光里的我说“看见这个女人的生活,所以我喜欢”时,他那俊美的侧脸……这时,我想起故乡的炳万。那是我有生以来最用力地抓别人的胳膊……突然,滚烫的热流涌向喉咙。那种突如其来的感情像沙漠里遇到的暴雨。我想到因为我活着,或者在我活着的时候,有人很痛。我也不知道的地方,某个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因为我而剧烈痛苦。这么简单的事情,以前为什么从来没有想过?这让我颇为困惑。刹那间,泪水扑簌簌地流下脸颊。我连忙伸手擦拭,眼泪还是不停地流。终于,我双手掩面,放声痛哭。“那样被指甲按着,肯定很疼……”“肯定很疼……”天花板上的荧光灯仍然不安地闪烁,欲灭不灭。挂满夏季衣服的二层衣架淡淡地、久久地俯视着我,俯视着没脱丧服哭泣的我。

[1] 2003年上映的韩国电影,导演是柳河,主演是权相佑、韩佳人等。

[2] 健康向上地描写社会现实的歌曲,老少咸宜,通常与流行歌曲相对。

[3] 的缩写,韩国大学常见的集体出游活动,目的是增进同学之间的相互了解和友谊。

[4] 全斗焕(1931—),号日海,出生于庆尚南道陕川郡,韩国第十一至十二届总统,1996年8月26日被判终身监禁,1997年得到总统金大中的特赦,并于1998年初获释。

书页 目录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