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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习生(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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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习生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

这批实习生共三人。三人第一天来上班时还见到一个,是更早来的实习生前辈,普通高,很单薄,连手臂最粗的地方也很细。那时,站在一间办公室外面,一名管行政的职员正同他们说话,讲的内容不重要,问问情况,闲聊似的,三名实习生同时察觉有人窥看自己,于是不顾说话中的行政职员,集体转过头去,见到了他。他从远处静静注视这里几秒钟,像草原上停下观望的动物,随后又移动了,隐没到走廊转角的阴影之中。

他们三人都在过大学三年级到四年级之间的暑假,猜想那人同年级,或是那人的学校放假早,或是学校要求的实习时间长,所以先来了。以后很长时间,他们在公司都没见过他,几乎忘了他。这三个在一起的实习生,一个是女同学,一个是男同学,第三个也是男同学,他们就读于三所不同的三流学校,以前不认识。

他们得到第一个单独相处的机会时,聊起了这家公司的招聘信息。

男同学说,自己是从杂志的分类广告上看到的。具体是本什么杂志他没印象了,宿舍里还能有什么杂志,体育、电玩、明星,总之是这类吧,他上厕所忘了带手机,从胡乱堆在旁边的破烂杂志里翻到一本,就在臭味中看了起来。这本比较特别,发票遗失声明、农产品展销会报名方式、电影套票预购、超市开业信息,内容划分成一小块一小块。一则某实业公司的招聘启事吸引了他的注意。也欢迎暑期实习生,上面写道,专业不限,日薪多少多少。他把这块纸撕下来,先用嘴巴衔住,腾出两手继续翻杂志,后来把它带出了厕所间。

女同学说,她是在手机上购物时,广告它自己跳出来的。她一目了然不是个机敏的人,这种人像河流捎带的泥沙,夹杂在朋友中做事还能保持正常速度,可一旦因什么缘故落了单往往就行动迟缓。她直拖到最后一刻才找到实习工作。实习是为了凑学分,三人来这里都是为了凑大学要求的学分,按照不同学校的规定,暑期实习价值四个到六个学分,一笔财富。

男同学和女同学看着第三个同学,等他就如何出现在这儿也说上两句,大家就同一问题发表过意见,好铺垫出一个友谊的基础。然而他垂下眼睛嗤笑了一声,说,忘记了。他站得不直,对职员的表情也不恭敬,向人问好时声音总是含混的,是他们中最为敷衍潦草的人。

这时,先前的行政职员走过来,进行在走廊上的实习生之间的闲聊被迫中断了。

刚才他们被行政职员带进第一间办公室,问候里面坐着的两个中年职员,房间拉着百叶窗,即使开着台灯,昏暗程度仍使突然进去的外人吃了一惊。这里的主要光源是电脑,照着两张平平无奇的脸,他们的眼睛像是从显示器里汲取了光线,转头时四只眼睛挥舞着四条光柱,探照灯般上上下下地扫视年轻人。三人莫名其妙被看了一阵,随后就被要求退回走廊上等,行政职员则留下来和同事们讲起话来。三人即将走到门口,回头一看,见行政职员已把手掌撑在办公桌上,倾身靠近坐着的人,说着话,意味不明地笑,那副样子也像是在听取他们见过这三人的感想。三人出去后等了挺长一会儿,其间就聊到了招聘广告,他们算相互认识了。

行政职员重新接手他们,领三人沿走廊移动一段,去拜访下一间办公室。之后又是一间办公室。之后走到楼上,又拜访了几间办公室。间隙就叫他们在走廊上等。今天,实习生的工作任务好像就是串门子,专门让公司里各个同事都看看他们,这里的每间办公室都不明亮,那些头从黑黑的桌面上抬起来,五官仿佛套在丝袜里一样不清楚,只有目光透出来,极其细腻地打量他们。

双方定下了实习的起止时间,还有实习生每天的上下班时间。但是,实习的感觉和实习生预想中不一样。预想中是什么样?他们倒也没有认真想过。

“我已经知道以后上班最喜欢的部分了,”几个小时后,女同学说,“就是下班。”

“这部分我也喜欢。像看着一场沉闷的比赛拖进点球大战,终于开始有点意思了。”男同学胡乱说。

女同学与男同学比较起上下班路上要花费的时间,他们就读的两所学校分别在城市的南面和北面,实习公司在两校中点,两人一来一回差不多都要两个小时。

“所以,你最喜欢的下班部分,还要被上班路上的那部分抵消掉。结论是,上班就根本没有让人喜欢的地方。”男同学说。他向身后询问,“你呢?”

第三个同学,那个男同学嘴里嘟囔了一点什么,总之也是对实习、对天气、对交通,乃至对这个社会根本不满意的意思。

他们三人慢吞吞地走在下班路上。一离开公司,他们都往地铁站方向走去。

在室外才重新感受到夏天的威力,临近傍晚时分,比早上热多了,阳光、吸收了阳光的地面、热空气不留死角地炙烤全身,女同学脸上剩下的一点妆在融化,很快地,男同学们的t恤上局部的颜色变深了,变深的面积慢慢扩大了。

公司附近商业气氛不浓,街道狭窄,只容得下一辆机动车通行,街道两旁多是两三层楼的房屋,基本是住宅,少数房子的底层开着小商店、小餐厅,也有小房子租赁给财力不雄厚、对环境无法提出更高要求的小公司。他们在路上画给行人用的白线内排队走,女同学走在前面,好相处的男同学有时和她并排走,落在她身后时就和第三个同学讲几句话,那男生始终松松垮垮地拖在后面走,年纪轻轻却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样子。他们顺着街道来回转折,在燃烧着的赤红色夕阳下已经走了不短的路,女同学四下一瞧,瞧见打工的公司又出现在自己左手边,它实际离得不近,但凑巧从参差的房屋的空缺处露出一角来,它是一栋外形严肃的两层楼小房子,夕阳射在它二楼的窗玻璃上,受云的影响,反光忽闪忽闪,建筑物如同具有智慧的生命体,并给了她一个眼神。

由于她急停脚步,第三个同学,那不太说话的男孩汗津津的身体一下子贴到她背上,随后又热又年轻的身体若无其事地退开了。

“那里!”她向他们一指,他们都看向那栋建筑,“像不像一路上它都在看我们一样?”

一时,建筑物与实习生们面面相觑。

“这个公司是干什么的?”第三个同学头一次清晰地说起了话。

这个问题嘛,他们相互看看,都很木然。由于不是什么好学生,来之前没了解过,而今天虽然在里面待了好多时候,见到一些人,但是这个公司到底是做什么业务的,他们根本不知道。

“谁知道!”男同学说,“打工嘛,不用知道得很清楚。随便打打,越不清楚越容易打。”

身边开过去一辆车,他们又在白线内排队向前走,再转一个弯,立即到达了地铁站。女同学和好相处的男同学乘坐不同方向的列车。女同学看到第三个同学是和自己同方向的,她已经知道他的学校就在自己学校附近,但他根本没有与自己结伴的意思,戴上耳机,几步一跨,偏偏到远一点的车门处排队去了。

公司里的职员称呼三个实习生:小张、小王和小刘。

这事很讨厌,实习生不喜欢被这样叫。一旦一个人被叫成小张或小王,除了标志他没地位,屈从于一种以手指物就可为其命名的权威,也代表权威把这个人以往自珍自赏的地方视同废品一般,他被凝缩、抽象、简化成了一个通用型符号。世界上有很多个小张,做着匹配小张这一称呼的小事,你根本不会觉得他们有任何差别。而且小刘其实不姓刘,他姓方。

有一次,女同学看到第三个同学企图纠正职员。“我姓方。”他说。但是对方立刻又叫他“小刘”。他又纠正道,“方啊!”可是时隔不久,不知道职员是根本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还是作为一种驯服的技巧,有意识地故技重施,仍然坚持叫他“小刘”。一瞬间,她以为职员会挨野性未除的大学生的打,但第三个方姓同学嘴角可笑地抽搐了一下,强迫自己把头转到职员所在的反方向,懒得理论了,同时用鼻子回答,“嗯。”

他们起初常常终日坐在一楼一间会议室待命,会议室在走廊尽头,敞开门。小张。阴沉的走廊上传出这声呼唤,女同学就站起来,顺着声音寻找办公室,去帮职员做事。

小王。这样叫,男同学就去了。

小刘。当听见有人这样叫,第三个方姓同学扭曲着脸,但终于移动了。由于不情不愿的步子迈得太慢,声音已在走廊上消散了,他往往中途要停顿一次,直到人家再次叫,小刘,他才进一步定位是楼上还是楼下,是哪间办公室,缓缓接近声源。

这里的任何一间办公室门口都没挂名牌,他们实习了好几周也弄不清各间房的职能区别。这正常吗?可能社会上是有这样的公司吧,就像在一个家里,各区域不用挂牌子写明卧室、餐厅、阳台,这里在职的人自己清楚就行了,实习生懒得区分。

和房间一样,实习生也总是分辨不出职员间的差别。比较容易认出的是头一天领他们参观公司的行政职员,他人小小的、精精的,带张服务型的笑脸。其余人虽然有男有女,高瘦胖矮各不同,奇异的是,感觉相近。即使他们每天轮换办公室坐着,三人想,谁知道啊。

交代实习生做的事情也很无聊,同样是不清不楚的。职员叫实习生去,不过是把一堆混乱的文件交在他们手里,让他们按时间排列。叫他们把其中一些文件打孔后装订。叫他们把装订好的文件拆掉,按别的规则,和别的文件装订起来。叫他们往文件夹里填装新文件,把旧文件取出来塞进碎纸机。要是他们有心读一读纸上内容,多数印着小语种的外国文字,间杂数字,看不懂。职员又叫他们把一个档案袋从一间办公室传递到另一间。次日,再叫他们把一个档案袋逆向递回去,实习生从封口处独特的绕线方式认出,它根本没被拆开过。

这样过了一阵子,三人都有一种感觉,职员们在挖空心思找事情给自己做,所做的是根本不必要的事情,现在,连不必要的事情他们也越来越难以找到了,很多文件的长边和短边上同时出现了三人亲手操作打孔机所打的孔,说明文件被用两种以上的方式装订起来过。

“小王……”一天,有个戴眼镜的职员把男同学叫到桌边,但是他自己顿住了。他转转眼镜玻璃后面的眼睛,因此暗房间里有两条光柱在晃动。他又试着说,“小王……”想通过重新启动话头,把一条正常的句子从嗓子里带出来,不幸又一次卡住了,他苦思冥想,仍然想不出该吩咐实习生做什么事。他的两条光柱,和坐在他对面的同事的两条光柱在空气中碰了碰,仿佛蚂蚁用触角交谈,随后他翻弄桌面,再翻抽屉,再翻文件柜,最后找到几页纸说,“这个,帮我丢一下。”说着脚部尽量隐蔽地做了一个动作,把字纸篓藏到桌子下。然而男同学的眼睛此时已经适应办公室里的光线了,他看见了。

这里工作量贫瘠,根本不需要实习生,这一事实再也不能掩饰了。

于是,派实习生丢纸的次日,情况有点变化。

一清早,女同学在地铁口碰到了男同学,他们结伴同行。

女同学眼里男同学傻乎乎的,这是一种和他谈恋爱时看来可亲可爱,而当吵架时就会转变为反应迟钝、对人的理解力不佳的傻乎乎,是一种属于青年人的有弹性的傻乎乎。她熟悉这类青年,感觉亲切。

他们谈学校里的事,男同学讲宿舍空调的问题一直无法解决,最近大家像难民般睡在走廊上。“是线路改造的问题,要是大家都用空调准会跳闸。现在,明明不是每间宿舍有人住,很多人都回家了嘛,不知道线路为什么还发疯。老实讲,睡走廊也行的,就是当你醒来第一秒钟会很震惊,不知道这是哪里。还有就是注意不要被人踩,不要被头上挂的湿衣服淋到,手机不要被偷掉。”

“有点惨啊。”她评价。她看看他,他精神焕发,可见晚上仍然睡得香甜。“我们的空调倒没坏,我的室友晚上轮流起来拨空调的片片。”

“空调片片?”

“就是那组塑料片儿,控制出风方向的。”

“知道了。”

“风对着谁吹都不高兴,所以轮流拨向别人床的方向。”

“你们不吵的吗?”

“有的宿舍会吵,我们不吵。我们只是说点难听的话。女的你知道吗,一吵翻,就一辈子不会复合了,接下来大四那年就很难过,万一人家帮你把重要的面试材料扔掉了怎么办。”

“哎呀可怕!”他兴致勃勃地感叹。

走到这里,他们眼前突现小方同学的背影,他今天穿动漫主题的t恤,后面有几排竖写的字,出自漫画人物的热血台词。小方同学站着,堵住道路,听见他们叫自己,转过身,胸口有个圈,圈里就是说了背后台词的那个有名的漫画人物。小方同学的脸又转回先前的方向,女同学看到,从他靠近脖子的短发中渗出了亮晶晶的汗水,脖子后面还有两条被汗水打湿的形状漂亮的肌肉——她观察过了,男同学胖软的脖子上没有。

他在看什么?他们也跟着看。这里就是他们第一天下班路上停下来的地方,从附近房子的缺口中看到了将要去的公司。今天晴天朗朗,建筑的玻璃上不再被云弄得忽明忽暗,而是固定了一抹非常耀眼的反光,如同在确凿地盯视什么。

“是在监视我们。”小方同学不开心地说。

“这个破公司,难道它在看我们有没有来上班?”男同学也说,“真不想干了,没意思。”

“喂!”有行人从地上画的白线外绕过他们身边,没好气地提醒年轻人挡了路。

他们又走起来,都流了很多汗,几分钟后湿漉漉地到了公司,女同学用手绢小心按压着嘴唇上面、鼻子周围以及发际线附近。走廊上空无一人,职员们已经坐进了办公室里,楼上楼下一片安静,偶尔有人发出半声咳嗽,或是嗡嗡的谈话声,反而加强了阴森气氛。行政职员在会议室等他们,他原本显出凝重的表情,见他们来,就如往常一样虚假地微笑着,甚至轻快地拍了一下手,而后捻动两只掌心,宣布今天有新的任务派给大家做。他带他们走下楼梯时,整栋楼中连咳嗽和谈话声也消失了,似乎人们都在暗中屏息地关注他们。顺楼梯走下去,原来一楼下面还有个半地下室。

这里实习生们从未来过,是公司库房。

新分配到的工作是整理库房,怎么整理,没有下达具体指示,偶尔有职员要求他们从一排一排积着厚灰的文件柜里,或是从靠墙堆放的杂物里找东西,但大多数时候他们并不来烦他们,他们终于不必每天挖空心思安排新工作了。实习生也很中意这里,打开三张有点损坏的折叠椅,拂了拂灰,就有了专属座位,从此每天来了就直接钻进库房,玩手机,看漫画,睡觉,爱干什么干什么。

半地下室的门上有一方玻璃,望出去是通往楼上的楼梯。半地下室的一面墙上,在和女同学头部等高的地方,也有一条横的长方形玻璃窗,望出去是建筑物前面的水泥地。每天到了地面上有零星的皮鞋连着一些小腿走动起来,窗外颜色发暗,库房里必须靠一盏裸露的日光灯强撑着,这时,他们就知道可以下班了。

一个下午,他们把三把椅子一字排开,面向窗口干坐着,歪斜的破椅子使他们三条背影呈扭曲状,不平行。他们在看下雨。不久前外面下起了大雨,雨水把玻璃洗得模糊不清,望出去十分魔幻,并且室内也荡漾着仿佛游泳池底部一样的弯曲的光线。

“啊?为什么我在这里?”男同学发问。

“不知道,”女同学说,“可能我们在做梦吧。”

“我不太喜欢梦里实习。”男同学说。

“梦里考试呢?”女同学说。

“那算了,还是实习吧。”男同学务实地说。

他们继续看了一阵雨,后来女同学算了算,说,“楼上有两天没有叫我们干任何事了。”

女同学最近问过一些朋友,得知他们中有的人暑期实习和自己很不一样,是具体和清晰的。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她又改变重读部分问,你真的知道,在干的是什么?对方都回答,是啊。有的人清楚地解释起自己负责的文件内容,有的人虽然是做跑腿、搬运等简单的体力活,但也十分知道自己的工作连接起了前后两个怎样的环节。她听了,笑着表示吃惊。她的智慧使她不太站得进别人的立场,去设想别人的经历和感受,这使她成为一个单纯而快乐的人。她向来是从自己的实际经验出发,推测别人遇到的事也差不多。另外,她自知不够聪明,她走进任何情境都愿意相信它本身是有道理的,这一来也使她缺少质疑能力。所以她此前一直以为每个同学都在糊里糊涂地实习,结果竟不是。

现在她有点担心地说,“唉,我们这个公司正常吗?”

小方同学笑了一下,好像在说,还用问吗。由于无用的时间多得是,又看了一阵雨,他才说,“当然不正常。这不是一间真实的公司,我们都被骗了。”

男同学和女同学都看向坐在他们当中的小方同学,他的椅子相对来说最好,又摆在中间,相当于贵宾席。不知不觉中,在走廊上倒下就能睡熟的毫无心事的男同学,和承认自己不聪明的女同学,都开始在意起小方同学的想法。

“社会上有些公司,它们做成公司的样子,其实是一种包装,明白吗?有个场所,放上点人和文件,伪装成上班的样子。有时候,像这里就装得不好,他们连自己装上班也不太像,更加装不像带实习生的样子。为什么伪装?怎么说呢,像是布下的一个机关,放了饵的诱捕器,挖好的陷阱,明白吗?诱饵就是我们要的学分,然后像我们这种差生,也找不到别的实习工作,就来自投罗网了。”小方同学说道。另两个人有点傻眼,还没想好如何接话,小方同学第一次把实习提升到了哲学高度,也就是说公司不是公司,实习也不是实习,它们是别的东西,这使两人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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