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习生(2/2)
“捉我们干什么,我们有什么好的?”男同学说,“我们都很没用的,什么都不会做。”在说话这瞬间,男同学想起了什么人,一犹豫,那个人影逃走了。过后他才重新想到,是那个神秘的实习生前辈,难道他是前一批被捉到的实习生,现在他怎么了?难道这一批就轮到他们三个了吗?
“把我们骗来,可能是想搜集我们这种人,再消灭我们,改造我们,或是研究我们。都有可能啊。”小方同学说着,从椅子旁边的地上捡起一个很高的饮料杯,把透明吸管吸得很响。女同学目送颜色美丽的饮料流进他嘴里,他那刚说完一堆傻话的嘴唇被沾得湿湿的,看起来十分柔软。饮料杯里的液面迅速降低了。饮料是雨下起来之前送到的,现在他们经常背着职员点外卖,外卖员来了,不进公司门,而是有默契地蹲在室外地上敲敲窗,窗子只有一小部分能水平移开,伸出手就能摸到外卖员脏脏的大脚和小腿,当然他们只不过把手伸出去,接过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三杯大饮料。
受到感染,女同学也继续啜吸着捧在手中的饮料。小方同学的话中有几个字触动了她。研究我们。
女同学在成长过程中逐渐认清了,作为一个普通人,其实是没有很多旁人时刻在留心自己的,以为被看,常常是把自己爱自己的心意强加在别人身上了,要是敢去与那目光对视,多半会落空,发现别人根本在看别处,在看别的人。别当自己很重要,这种智力她还是有的。可是在这儿,她总觉得被笼罩在视线中,被窥视着。
自从在路上发现了那个大缺口,她又陆续发现了很多小缺口,透过它们可以看到公司不同的局部。反过来说,公司这栋建筑物也能透过大小缺口沿路一直监控她,看她来上班了没有,下班路上做了什么。这想法一旦冒出来,就无法擦除了,弄得她走路很不自在,因为这目光是属于非人的,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它。到了公司里边,以前每天要往各间办公室里跑,每间办公室里少则一人,多则三四人,人都是静态的,自己走进去,如同触动了开关,一条条发亮的目光爬过来,爬到她身体上,黏住她。最近很少去了,楼上的办公室里怎么样了呢,实习生不在时,职员都在做什么?目光是被封锁在小空间里盲目地摇动,到处寻找着她、小王或小刘,还是凝固在半空不动?还有这间库房,女同学好几次觉得有人从门上的小窗里看他们,走到门边一看,外面却没人,楼梯上是空的。
难道,真的如小方同学所讲,这里不正常,是针对想混学分的差生设下的一个陷阱?但要捉住他们干什么呢?
她忽然发觉已经放了很久的饮料仍然太冰了,毫无营养的糖水曲折地钻进了身体深处,弄得她有点儿不安心。
因为有个小节日,从周六起连续放四天假,并且就在周五,实习生收到了上个月的月薪,这让他们很高兴。他们都没怎么挣过钱,他们都隐隐想到,原来去做一件事,不管事情本身有多糟,最后收到许诺的钱,这种依约办事的感觉很不错,一个没本领独撑大局的人,那么终身依约办事也可获得一定的成就感,所以普通人、没用的人尤其需要去上班。另外,现在是月初,收到月薪也说明,一个多月的时间已经哗哗地过去了,距离实习结束不远了,这也使他们高兴。
到了假期第三天,女同学和两个室友去逛街,她们去的是一个离大学城不太远的综合性购物中心,购物中心整体呈巨大的“8”的形状,每层叠得不整齐,都和上下层稍许交错出一个角度,里面又巧设了一些景观、开放式舞台、休息区,人走进去就像走进一个固体旋涡,失去了立场和标准,绕啊绕啊,陷入快乐的困境。
她们努力辨察方向,兜兜转转,终于吃到最近流行的甜品,到化妆品柜台玩耍,衣服试得多买得少。尽管昨晚她们又有点关于空调片片的纷争,不过到了白天她们表面上很要好,吃的、喝的、心里想到的都要分享,话密密地说着。
等室友上厕所的时候,女同学终于有空休息一会儿了,老这么兴致高昂也怪累的。她忽然看到小方同学从眼前走过去了,她正在一圈有设计感的台阶上坐着,不由自主地站起来,小方同学今天穿另一件动漫主题的t恤,衣服前面是一个具有超能力的动漫人物神采奕奕地蹲着,小方同学眼睛看着别的地方,直往前走,等到女同学站起来,他只留下色彩单一的背影,赤手空拳地走到很多人中间去了。
可惜,她想,她要留下来看购物袋。接下去室友们新涂了一层口红跑出来了,她待她们就不如先前那么好,心里埋怨她们来得慢,觉得绝不可能在环境如此复杂的地方再次巧遇小方同学了,可又暗暗期待着。
后来又兜了好久,试了别的衣服鞋子,说了别的话,到了另一层楼的“8”一边的圈圈中,她肩上被人用指头戳了一戳,怀着希望回头一看,真是小方同学!她没想得很清楚,简直理由也没找就扔下室友跟他走了。心里知道,女同学在一起却没有同进同出,这很不义气,但不管了。
“我来找同学玩儿。”小方同学说,他手里比刚才多出一个袋子,张开袋口给她大约瞧瞧。
“什么呀?”她朝里一看,是叠得好好的薄薄的一片衣服装在透明塑料袋里。原来还是一件动漫主题的t恤。
“很难买到的,特别限量版。我同学在店里打工,求他给我留的。”小方同学得意地说。
在这故意使人混乱的地方,小方同学从实习公司里的那副死样子中活过来了,行动快速而准确,他心里仿佛开着导航,一下就找到路,坐电梯去了地下二层,说要请吃冰激凌。排队到最前面,他与穿围裙、挖冰激凌球的年轻人比了一个眼神,对方则向他飞了一下眉毛,递出来的两只纸杯各装着四颗肥肥的大球。
他们坐在一边用小勺挖着吃,小方同学歪着身体,伸长脖子,透过她,也透过柜台前的队伍,继续向挖冰激凌球的人打眼色,五官全在快活地起伏,感谢他的大方款待。
小方同学向女同学介绍,“我同学呀。”
“啊,”女同学明白了,“你是来‘探亲游’的。”
现在是假期,他们的公司放假,但是服务行业全开工,在各种店里打工的年轻人有许多是在校生,小方同学是来这个购物中心会见打工的朋友贪便宜吃白食的。
小方同学把四颗球鲸吸牛饮而尽,又说,“放假真好,我们再去隔壁吃一下。”
说是隔壁,其实要绕半个圈,原先两人保持了一点距离,但在路上别的顾客不断地挤女同学,把她逐渐挤到了小方同学身边,当他们终于挨得非常近却还差一点儿的时候,蛋糕店过快地出现在了面前。
好像暂时吃不到了。
店外边空地上,一个店长模样的人正在训斥两个店员,其中一个挨训的家伙不老实地偷看着小方同学,小方同学脸上露出惊痛的神情,急忙做了一番手势,那家伙回应两个眼神。小方同学带着女同学走了。
“等等他。”看到第一个可以坐的地方,小方同学就坐下来了,坐在一个供顾客歇脚的小方块上,女同学坐在相邻一个小方块上,它们的尺寸不大不小,只有正式的恋人可以挤坐在同一个上面。
“他叫你等了吗?”女同学说。
“说了啊。”小方同学说。
女同学很诧异,她想我怎么没看到。
“我们刚才说了。我说,‘混蛋,为什么选现在挨骂?’他说,‘行了,你边上等我会儿,老子就被骂完了。骂完了来找你。’”小方同学翻译道,引女同学又笑了一阵。
他们所在的休息区域的对面,有些人在布置一张桌子,不久铺上一块桌布,放上宣传折页。那些人都在原本的衣服外面再套一件统一的蓝色短袖,短袖上印着一个如此之大的慈善机构标志。他们按身高排成两排,先轻声练习几遍,便由一个领头人指挥,频频地齐声高呼口号,喊的内容就是他们今天来此宣传的主题,呼吁帮助生活困难的残疾人。
两人靠观看他们消磨了时间。完全看得出他们也是在校生,被招募来做这件事。小方同学起劲地辨认脸,希望找出一张认识的,但都不认识。两人继续观看那些脸,因为他们代言慈善,站在正义这边,两人以为可以从他们脸上发现他们知晓某种意义的特征,但好像也不是人人有,有的人听着自己口中高呼的口号,表情是极惊诧,好像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说这种话,看着真好笑。
一会儿,蛋糕店实习生果然来了,他还穿着打工制服,不知耍了什么花招偷溜出来。刚被骂又溜出来,说明他有胆识。他用臀部把小方同学拱开一点,热乎乎地贴住小方同学,他们挤坐在同一个小方块上,有时要用手揽住对方避免掉下去。小方同学介绍了双方。
蛋糕店实习生是个真正随和的人,起先他自吹自擂,夸说店长虽然骂他,实际非常欣赏自己,依赖自己,再没有哪个店员可以像自己那样和顾客打成一片,亲切地把钱从他们口袋里拿出来。后来他问小方同学,“你们实习的地方好吗?”
“怎么看好不好啊?”小方同学有头脑地问。
“就比如说,你们加班吗,请假制度严格吗,平均一星期被骂几次,正式员工欺负你们欺负得凶吗,累的时候偷得了懒吗,做错事情罚多少钱啊?”从蛋糕店实习生一连串的问题中,勾画出他本人可悲的工作环境来。女同学颇为遗憾地看着他,他眨着眼睛殷切地等待回答。
“累?每天……每天有一点儿累的。”小方同学不忍心地哄他,知道他吃了挺多苦,急需别人分享一点苦事,好得些安慰。女同学看出小方同学竟是厚道的人,他厚道而可爱,难怪能广交朋友。小方同学继续说,“唔,但是我们那儿主要问题是,实在太没意思了,还是干卖蛋糕的活儿好。”接着就把公司情况极为夸张地诉说起来。
“知道了,这种公司真的是骗实习生的。”蛋糕店实习生说。
“对不对,我说过。”小方同学对女同学说。
“骗我们?”女同学说。
“每年到了这时候,都有学生失踪,出去实习,然后回不来了。你想想,你上一届学长中难道没有出过这种事吗?有的吧?”听到蛋糕店实习生说,她愣怔地想,肯定是有的。
蛋糕店实习生在对面的慈善口号中说了这样的事情:人类为了遴选优秀的继承人,他们把即将踏入社会的新人放进实习这道程序里去测试,如果认为一个人好,就马上鼓励他,收编他。如果认为一个人不太合适,对人类的未来缺少帮助,就打击他,再改造他。而如果认为一个人太不合适了,则把这样的人收集起来,销毁,因为他们虽然样子像个人,但再成长也没什么用了,注定是废物了。说到这里他说,“不好意思,不是说你们。”他又说,“你们觉得实习时各种事情是真的吗,也觉得假假的是吧?就像对面那些人,他们当中也许已经有人产生了怀疑,觉得‘怎么搞的,老子那自由的灵魂,为什么要念这么僵硬的台词?’这说明我们肯定是在程序里面试炼。我每天来上班都没什么真实感,刚才也是,我一直跟自己说那是假的,是程序使我觉得有,其实并没有一个人在辱骂我,就这么熬过来了。”
蛋糕店实习生还想说下去,突然,他的同伴跑过来了,还没离得很近,就连连向他招手。蛋糕店实习生急跳起来就要回店里,但又停下了,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些东西扔到小方同学的大腿上,“给你们,这是我在程序里拼命挣到的。”他们一数,是这家店的十张优惠券。他们感动地抬起头,恰好见到蛋糕店实习生一头钻进了店里。
再有一周,暑期实习就将结束了。
近来职员们不再分派给实习生任何工作任务,仿佛彻底抛弃了他们。他们感到小楼里分明有人,而且和以往不同,职员们都在活动,做一些他们看不见的动作,展开一些他们听不到的交谈,诸多事情发生在楼梯以上,动静传到库房门外,就停止了。这里静得可怕。
这个下午,女同学竖耳倾听,随后在文件柜之间无聊徘徊,柜子上积的灰,渐渐都被他们吸光了、摸没了,库房干净了。她产生了不好的联想,“唉,像被关在地牢里一样。”
“地牢?没关系的,再坐坐吧,我们没几天都要刑满释放了。”男同学说。他用手指抠抠那扇可以望见室外地面的窗玻璃,擦掉了一块污迹,问道,“你出去后最想干什么?”
女同学想了想,没有迫切要做的事。虽然很无聊,也很不安,虚耗着时间,但目前受困的状况,竟没有阻碍她去完成什么必须要去完成的事情,也就是说,她根本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在晃来晃去的过程中,她想起自己的朋友说实习是很真实的,又想起小方同学和蛋糕店实习生却说这是一个程序,两种观点一起干涉她的思想,就像用视力差别很大的双眼看东西,眼前虚虚实实的,困扰了她。于是她没有说话。
男同学很快忘了索要回答。他有一个较长远的担忧,他还很少为未来操闲心,是最近的经历改变了他,他又问,“以后,就是再过大概一年左右,我们就要正式进到一家公司里,然后就成天这样子?几个月,几年,十几年,最后三十年过去了,等于一个无期徒刑咯?”
“是吧。”女同学说。她想要是小方同学此时在就好了,他也许可以说出几个减刑的方法。
小方同学不在库房里。他在三十分钟前被行政职员叫上了楼。
当时,门在三人未注意的情况下突然洞开,一股风由上而下灌入室内,行政职员随风出现在门口,他等自己引起充分的注意,就和蔼地呼唤,“小张,小王……”他炯炯有神的眼睛均匀地停留在他们身上,又说,“……小刘,你们来一下。”三个人都愣住了。行政职员挂着笑容说,“大家想帮你们把实习考评表填一填,下周给你们带回学校去。我们在会议室等你们。一个一个来,小刘你先。”他看着小方同学。
小方同学本来闲坐着,他从那张较好的破椅子上站起来,迎接久违的召唤。他脸上不是没有困惑,但神情随即被一种冒险去征服未知事物的勇气刷新了,焕发出光彩,他来不及交代任何话,歪着嘴角向同伴们笑笑便出发,他那轻快的笑容刻到了女同学的心里。小方同学走到门口,行政职员把一只手亲热地放在他肩上,如此阻住了回头路,他们一起走出去了。门在两人和两人之间关上了。
女同学正在敷衍男同学的问题,同时担忧,他们去得未免太久了。这时,门再次打开了,行政职员叫男同学随他上楼。
“小、小刘呢?”他们问。
“在上面。”行政职员回答时,女同学和男同学都吸了吸鼻子,闻到随着门打开,外面空气中的味道发生了变化。
男同学从窗边走到门口,大约需要二十步,他越走脚步越软、越迟疑,不到行政职员面前便停下了,行政职员积极地上前迎接他,同样把手放在他肩上,圈着他走出去了。男同学最后落在女同学脸上的目光相当复杂。门在两人和她之间关上了。
女同学走到小方同学的椅子上坐下,椅子朝着窗,她扭着身体,把手肘搁到椅背上,向身后看去,这动作使椅子发出不安的呻吟。库房里只剩下她自己了。女同学喜欢和别人在一起多于喜欢独处,和别人在一起时稍有争执她也不担心,因为相信人家不会同她认真计较的,不需要计较,她也从不过分争取什么,她是小的,柔软的,驯良的,像海蛞蝓一样的人。假如社会规则不太严厉,哪里都能容下这样的自己吧,她原本想。可是实习以来,她遭受了异样的审视与自我审视,又使她不能确定这点了。
从这个位置往身后看去,库房里没有生气。那味道通过门的缝隙弥漫进来,更浓郁了。
在味道中,男同学前几天说过的一个她不当回事的梦,此时想起来了。而且她确定,刚才在被带走的一刻,男同学自己分明也重新记起那个梦来了——
看来电路将永远坏下去,那一晚男同学照旧睡在寝室外面,似乎刚合上眼睛,走廊上震动了,有人招呼他开会。他想现在开什么会,懵懂地蜷腿坐起来。身边的弟兄们全闭着眼睛,也从各自的席子上坐起来了,他看到仿佛他们心里默数一二三,而后同时把眼睛睁到最大,人人眼中放出两条乳白色光柱,两条互不平行,各有独立意志地指向不同方向。大家缓缓起身,以杂乱的光柱照路,就往走廊尽头走,会议室在那儿。男同学知道这是梦了,在梦里他来到了实习公司,在梦里他将和职员们开大会。
职员的数量原来很多呢,除了同一层楼的,从楼上也陆续走下来一些,都从他的身边经过。他几乎是最后一个进入会议室的,先来的人已经围坐在会议桌周边,后来的人站在他们身后,靠近门的桌子这边没有坐人或站人,因此当他一走进去,他被孤立在所有人之外,同时处于所有人的视线焦点。
他逆着光芒,顺时针环视他们,认出来了,都是曾在各间办公室里见过的职员,男的女的,资深的年轻的。看到了行政职员,他的表情像是笑到一半静止了,和别人不同,他脸前是光秃秃的,但突然他示威一般拧亮了眼里的光柱,它们特别长而且特别亮,原来是他一向收敛起来了。又见到一个人,那是曾叫自己去丢纸的戴眼镜的职员,他的光柱被眼镜片拦成两截。再见到一个人,身形很瘦,很单薄,他感觉见过的,梦中一想,是第一天来时在走廊上观察自己的实习生前辈,他竟然早已被他们同化,成为他们的一员,也许是日日坐在昏暗的办公室里得到很好的掩饰,此时他站在众人当中就比较出来了,他的光柱是短的和微弱的。
判决开始了。男同学知道是判决,是因为有个人以某种方式宣布了,不是语言,而是别的一种什么方式,总之使他知道了,大会的主题正是对自己进行判决。职员们轮流以那种非语言的方式表态:没用,没用,没用。他们说。行政职员说了。眼镜职员说了。实习生前辈也这样说了。大家的目光轮转在表态的职员身上。全员表态完毕。他们彼此碰碰目光,样子像在自由交流,大量光柱乱舞到他头晕。不等多久,会议主持人当庭宣布:这个人没有用!刹那间,所有的目光调整角度,再次全部射向男同学。男同学心道大事不好,他很想说,再认真判一下啊,可是发不出声音。和审判一体化的处决说来就来了,目光集体烧灼他,他立即嗅到自己被烧焦的气味,身体瓦解成无数黑色颗粒,候在会议室外的一阵风刮进来,将他残忍地搅散,卷到门外。
男同学回到了席子上,一摸,身体完整,耳中听到很多呼噜声、咂嘴声,他的同学都在周围安睡,搬到走廊上的电扇呼呼地吹着风。男同学说,作为没用的人被销毁了,这感觉醒来后也像真的。
难道,自己闻到的是小方同学和男同学被销毁的味道?女同学把头靠在胳膊上,说不出的难过,感到了自己的卑微、他们的卑微。她现在似乎听到声响了,有人从楼梯上走下来,把手搭在门把手上,门好像要被推开了。
汗从额头上爬下来了,穿过眉毛和睫毛,滴进眼睛里。他骑着自行车在滚烫的街道中迂回,真的苦透了。坐垫后面是个保温箱,外面刷得五颜六色,印着饮料店名字,里面是饮料,冬天放热饮料,现在放冰饮料。他想,这些人为什么不珍惜健康,为什么爱喝垃圾水?尽管以前自己也爱喝,最近他恨这东西了,他每晚都希望一觉醒来饮料店倒闭。
他已经送了好几户人家,刚才从短裤口袋里拉出长长的送货单确认,下一家是那个公司。今天路上耽搁了,送过去会有点晚,假如顾客不开心,他就强迫顾客不开心地收下。但是不至于,他知道那是宛如被抛弃在半地下室的三个实习生,手将从牢窗般的缝隙里伸出来,给他们什么他们都开心。他自认处境不佳,但更同情他们,是怎么想的才待在那地方?
今天找公司不太顺利,他以为路口一转就到了,但不是。黝黑的双腿一蹬,他又骑到下一个路口去了。他甚至还去了远一点的地方,因为那儿房子和房子之间有个空隙,提供一个视野,方便他探查路况,他以前在附近有困难就用这一招,今天也奏效了。看到了,在那里!他调整好路线,再次寻觅过去,却又碰了一次壁,公司从他的路线上无故消失了。他简直不能相信,心里怒吼一声,压低身体往前飞骑,他要再试一次。
这次他成功了。两层楼的小房子,立在了年轻的饮料外卖员眼前。
年轻的饮料外卖员从保温箱里提出一个袋子,蹲到常蹲的墙边,起先敲窗时很气,这一单生意快弄死他了。但是敲来敲去没人回应,他慢慢冷静了,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打工人员了,成熟的人在工作中应该注意压缩情感,因为消耗不值得。他第一次趴下来看里面,无人的房间,三张空椅子对着自己。把装着饮料的塑料袋留在玻璃窗前的水泥地上,他起身走了。踢开自行车脚撑时,饮料外卖员回过头,疑惑好像闻到了什么,可房子回应平静的神情。他骑开一段距离回头再看,这房子连同周围的房子,全回应他平静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