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托托(1/2)
妈妈一看到他就哭起来。
他从医院长长的走廊另一头走过来,妈妈起初用欣喜的神情看他,迎接他,接着就哭了。他安慰她,陪伴在旁的爸爸也安慰她。爸爸说:“就是一些小伤,医生已经把他缝好了。”
但是妈妈仍然流泪说:“托托……”妈妈拥着他的肩膀,头埋在他胸口,每次抬头看他的脸,她的眼睛里又浮起了新的眼泪。
托托是他的双胞胎弟弟。
他马上就走进病房看托托。病人舒服地靠住大枕头,胸前是活动桌板,他的嘴里叼一根粗吸管,正从桌板上的透明瓶子里吸食灰灰的、厚厚的半流质食物,今后好长一段时间,他只好这样进食。托托那张和他一模一样的脸,在车祸中受伤了,整颗头包进白纱布里,医生在纱布上开若干小洞留给他看、听、呼吸和吃东西。又有几块石膏固定住断手和断脚。托托看着惨,但只要留心瓶子里的半流质食物是如何快速地降低下去,被他吸光,再看石膏也挡不住的他那动来动去的身体,妈妈以外的人就不至于太担心——托托离死亡很远,还很有活力。
他松了一口气,小心不被看出来,他刚才紧张他。
“味道不错,像奶昔。”托托评价医院餐。声音从一个近乎封闭的球里传到外部世界,带点球里的嗡嗡声。
“你看起来也还可以,”他说着靠近病床这边,弯下身,摸了摸托托被包扎得很大的头,“你像一个躺着的宇航员。”他的额头上挤出三条抬头纹,眼睛扫来扫去,后来在纱布上找到两个小洞,成功地看进去,看到了藏在里面的那双和自己一样的托托的眼睛。脸看不到,他们说,大面积地破碎了。
托托突然在小洞里不安地眨动双眼,又从下方另一个小洞里说道,“嗯。”原来每当疼痛发作得较厉害,他就会说些语气词,还有“呃”“嘶”“唔”,用得都不算多。
托托是骑摩托车出的事。从十七八岁起,家里人每天叮嘱他骑慢点,朋友们则说“酷”。看到他疾驶过去,就连陌生人也会开始思考生命的价值,决心珍惜它。可笑的是,托托告诉他,这是自己有史以来车速最慢的一次,因为他想看看风景,路边树上的花开了。可结果就这么倒霉,一辆大车把慢慢骑的托托当成野狗一样铲出车道,他和心爱的摩托车飞到半空,而后掉落在两个地方。“人不该去看自己欣赏范畴外面的东西,就是企图去看看也不行。唔,这没好处。”托托没有把自己放慢速度、想观赏花的事告诉第二个人,别人会因这情由替他惋惜,他受不了惋惜。
过了几天,托托吃了一刀,这是医生的安排,病人在那时符合了开刀条件。手术后头一个夜晚,托托很痛苦,梦中接连不断地说着语气词。不过从次日早晨起,他在一切方面都迅速而可见地康复起来。
每天,托托要从玻璃瓶中吸进比前一天更多的半流质。他来探病,目睹一瓶一瓶五颜六色的糊糊消失在神秘的宇航员头盔中,每吸一瓶,病人受伤的手脚就灵活几分,唯有纱布头盔还要戴很久。
“是牛奶?”有一次他仔细研究一个瓶子,看到白色的细洁的纤维一团一团地拥挤在里面,于是疑惑地问托托。
“不是的,”托托噗地吐出吸管,解释道,“是鸡胸肉泥。”
“那么这瓶,是草莓奶昔咯?”他又问。
“橙红色的?那是三文鱼肉泥。”
还有深红色的生牛肉,红白相间的烤肉,绿色的牛油果,紫色的紫甘蓝,灰色的藜麦,金黄色的榴莲,黄色的花生,浅黄色的薯片,黑色的巧克力,统统被搅碎,制成糊状。托托说,刚被抬进医院时,自己碎糊糊的脸不比三文鱼肉泥强,间杂黄黄的脂肪、白白的骨头,现在他正靠着吸这个糊那个糊把破掉的自己重新修补好,等到吸的量足够多,身体和脸就将痊愈,当然,经过缝补的脸会变成别的样子。
托托将会有一张别人的脸,明白这点后,他感到两人作为双胞胎的命运到此终结了。
头盔里发出了一种特别的声音,是洞悉了他想法的托托暗中在笑,他听来很陌生,分不清是何种意义上的笑。过了一会儿,小洞中传出来托托的话,“无所谓,本来我就不一定是我。”
他是专门请了假,从工作的城市回来的,处理弟弟在医院的事,陪伴父母亲。他们的爸爸妈妈从年轻时起,就是一派天真的人,面对困难惯于采取回避战术,有时甚至以十分坚韧的毅力持续逃避困难,使他们奇怪:假使把毅力用对地方,那问题早解决好了呀。这次他们也有些束手无策,他回家帮了很多忙。余下的时间,他免不了在家乡各处东走西走,见到兄弟俩小时候每周末会看一部西部片的老电影院,他们轮流翻墙逃出去的社区小学,他们逃出去后去玩游戏机的娱乐中心,还有去租漫画书看的漫画屋,如今都稍微地变了模样,却仍旧留在原地,如同一群脚踝上套着锁链被拴在固定地方的囚犯长时间服刑后衰老了。在不同场所,偶尔有人和他打招呼,那些人知道他回来了,他们叫他名字他就答应;另一些人,没听说托托出了车祸误以为他是托托,叫他托托他也答应,他使用一种技巧,含糊地应付过去。
假期快要用完,他开车返回自己现在居住的地方,继续干在公司审核单据的工作,填满数字的纸片在他离开时堆成了一座小山。每周他健身五次,每周和女友约会三到四次,生活得井然有序。
托托还在家乡医院里住着,在三楼尽头的病房,没人帮,房门也出不了。可托托的话却追随几百公里跟来了,当他上班看材料的时候,和别人聊天话音刚落的瞬间,晚上把眼睛闭起来以后,就在他耳边盘旋来去。
托托说,我不一定是我。
不一定是托托。
不一定的。
那天病床边他骤然一听就发觉,不是第一次听见。现在回味起来,从前不止听过一次,起码是有八万次的,曾经听到耳朵麻木,连脑电波也拒绝对它做出反应。但是,究竟是何时,在何种情况下,托托曾经反复说过呢?却又很难想起来。
托托的话滔滔不绝,可惜不能保持在同一海拔,它盘旋着飞高,过了一阵子,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小,飞升遥远的宇宙。他摆脱了它,终于彻底忘记了旧事。
二十多年前,由于爱焰炽热燃烧,他们父母的两颗年轻的心受不住煎熬,大学一毕业两人就结婚了。
父母亲幸运地得到双方家庭的资助,在新开发的卫星城,也即他和托托的家乡,建设起新生活。刚把家布置好,几乎是迅雷不及掩耳地,妈妈产下了双胞胎。面对人口剧增一倍的家,夫妻两人吃惊不小,他们还那么年轻,连彼此还没完全适应好呢。对孩子们,他们喜欢是喜欢,但有点错愕;觉得可爱是可爱,只是有点错愕。某天早上,像学生时代跳了半夜舞又喝了半夜酒接着小睡一场再醒来要去上课那样,他们恍惚地走进客厅准备迎接新的一天,突然,他们看到双胞胎上了发条似的从地毯的两个角落一起朝他们脚边快速爬来,被搂进怀里后,又一起咧开嘴无知地欢笑,嘴里牙床空空,巨量口水从里面流出来,打湿了下巴——他们真是相当错愕。他们经常错愕,每天都没料到生活会是这样。
直到双胞胎来到世上好几年后,他们才被迫习惯。从此,从表面上看,他们显得比从前镇定了,实际上呢是强装样子,心里是一点儿也不知道该怎么做的。在教养孩子方面,两人犹如小学生摊开了高等数学的课本,看不懂,只是看着有图的部分,倒也能把书一页一页地翻下去。孩子们自然地长大了,大多数时候很开心,家里从不缺乏欢声笑语,充满了原始的爱。
双胞胎在五岁的一天,发生了争吵。
午后,两个男孩吵嚷着从屋子后面走回家,伴随着不文雅的动作:一个抓住另一个的衣领然后推了他,另一个抬起脚踢在前一个的小腿胫骨上,前一个则忍住痛往对方肚子上直捣一拳。他们不分开,纠缠着彼此,远看像喝醉了的四只脚的小野兽,摇摇晃晃地,并且嗷嗷叫着走近了。
他们一起挤进门,呼呼地喘气。妈妈皱起眉头,“你们的衣服……”
衣服破了,小夹克撕开了口子,裤子没穿好,屁股那块松松地垂落在他们大腿后方,脖子上的三角巾不见了。
“我们从苹果树上掉下来了。”两个男孩宣布。
“但你们现在应该在幼儿园里,等爸爸五点钟去接你们。为什么跑到苹果树上去了呢?”妈妈问。
“我们经常逃出来。”男孩们骄傲地说。
“我们跟着送午饭的车逃出来……”一个说。
“玩一会儿就回班上去……”另一个说。
“但是今天没有。”第一个又说。他们都不像在谈论错误。
正在这时,妈妈接到了老师的电话,起初老师焦急而歉疚,可妈妈的姿态也低了下去,她告知老师,儿子们已经偷跑回家,反过来为他们很难管理道歉。她挂上电话,决定理一理思路再有条不紊地训斥他们。然而,男孩们见状扑到她怀里,不断地扭动身体,还用小脸在她腹部上摩擦,使她站也站不稳,思路被震散了。他们说:“妈妈,我们受伤了。”
“因为我们从苹果树上掉下来了。”他们重复一开始的话。
他们都是结实好动的小孩,头发是黑的,天然卷,配上被阳光晒出的蜂蜜色泽的皮肤,浑身散发父母所不具备的野性气息。妈妈拨开一个男孩的乱发,是真的,他的头敲破了,流了一丁点儿血,血应该是当场就自己止住的,在头皮上凝固了几缕头发。另一个男孩,手臂擦伤一小块。都不要紧。
男孩们换上干净衣服,处理好小伤,一个在头上贴了一块纱布,另一个在手臂上缠一圈小绷带,先前他们同样脏乱,没有差别,现在有了。破头男孩和伤臂男孩一刻不停地忙碌起来,在家里跑圈,把沙发靠垫扫到地上,扩张游戏地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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