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托托(2/2)
他们在那儿弹跳和翻跟头时,妈妈忙于写作。她有一个专栏,在杂志上撰写父母经,刚才写到一半被打断,这时重拾写作兴头。她总是这样写,先设置一个教育孩子的困难,再罗列一般的解决方案,一边罗列一边睿智地嘲笑它们,接着她抛出独家高招来,用她的招数,什么难题都能迎刃而解。她的专栏颇受欢迎,不过读者们并不知道,专栏作者不是真的相信自己写的东西,恰恰相反,她知道问题无解,所以她创造一些魔力,并先于读者沉醉在她根本掌握不了的育儿魔法中。
文章快要收尾,男孩们吵闹得妈妈不得不停止打字。她只顾着写文章,忘了要继续教育闯祸的孩子们。而孩子们回家后被各种事情打扰,也忘了他们一路上争执的问题,他们玩了一阵后想起来了,因此从沙发上滚到地上,再次扭成一团。
“不是我。”破头男孩在打斗中说。
“我也不是。”伤臂男孩更凶地说。
“不是什么啊?”妈妈可怜地问。
数个小时后,天黑下来,爸爸回家了。妈妈向他复述她好不容易拼起来的信息。双胞胎在别的孩子午睡时溜出幼儿园,在外面逛逛,泥地里滚滚,然后又溜回去,他们已经这么干了好几次。这次更离谱,他们抄小路去附近的果园玩。他们是在乘坐幼儿园校车去上学的路上注意到那片果园的,觊觎很多天。今天他们又成功地从幼儿园大门底下的大缝中钻到外面,一路到了果园。现在正是苹果树被摘完果子之后的落叶期,所以他们的说法“我们不是偷苹果”,这是成立的。他们说,“我们想知道苹果在树上是什么样的感觉”,“我们必须爬上去感觉”。他们爬上去了,很快像掉苹果一样从同一棵树上栽到铺了叶子的软泥地上。
“还好不严重。”妈妈对爸爸说,“问题是他们摔下来后,谁也不承认是托托了。”
“那你们走回来真的很远啊。”爸爸听了首先说。他关心的细节非常偏离焦点,这是出于爱。
“我们不怕远。”男孩们大无畏地说。
爸爸看了看他们,除了包扎的地方不同,他们完全一样。平时他和妻子会在他们脖子上系两种颜色的三角巾,用来区分他们,叫名字,他们也会答应。但今天,两条帅气的三角巾全搞丢了,再叫“托托”,男孩们都把嘴巴闭紧,谁也不动谁也不吭声。
“嘿!”爸爸没办法了,他任意向破头男孩问,“托托?”
“不是就是不是。”破头男孩说。
“那么,托托是你吗?”爸爸又问伤臂男孩。
“爸爸,难道你会是妈妈吗?”伤臂男孩说。
双胞胎都坚称自己不是,对方才是托托。吃晚饭时,他们把椅子搬到一起,餐具顶着餐具吃,空出托托的座位。晚上他们挤在一张床上睡,谁也不碰托托的床。第二天早上,两人都拒绝戴上标志着“我是托托”的红色三角巾,全要求戴蓝的。最后,在他们出门前,爸爸妈妈试着喊口令,用的是短促而高亢的音调:“注意,列队!”平常下达指令后,男孩们就迅速地一个左边一个右边地面向父母并排站立,他们有固定站位,他们将挺起胸膛绷直身体等待重要指示落下来,但是今天他们全站在同一边。
“你感觉好吗?”男孩们去了幼儿园,家里只剩下父母亲了,爸爸问妈妈。但他自己抢先回答了,“我感觉不算糟。我想,假如从大局看,就是说假如把他们看成一个整体的话,儿子们的数量没有变,这是最重要的,我们没有少掉一个孩子。是整体的内部出现了一点小问题——是小问题对吗?”
“我不知道。”妈妈很迷惘。几分钟前她目送校车开到马路尽头,不管儿子们有没有向家的方向看,她向他们挥手了。
“当成是在解决专栏中的问题,也许你就知道了。”爸爸仍想听她的看法。
“那么,我会这样写,我就胡诌道‘这和人类自我意识的改造有关’。你想想看,的确有可能是这样吧。我们有个儿子拒绝承认所有人都认为他是的那个孩子,他建立了一套新的自我意识,他摔坏了,所以有了新奇的想法。他需要我们引导他回归到旧的意识系统里去。问题是,”她苦恼地说,“我们不知道是哪个儿子出了问题。”
她所苦恼的问题,到了当天傍晚,丈夫载着两个孩子出现在家门口,她看到丈夫冲自己摇了摇头,就知道没有解决。
后面一天,问题依然没解决。
再后面一天也一样,问题不会自动解决。
两个男孩都不愿意成为托托。托托从他们中间消失了。无论是组织两人集体谈心,还是像对待犯罪团伙那样,把他们隔离开来询问,再用上离间、诱骗、轻度恐吓、许诺甜头等手段,孩子们都态度自然,不像隐瞒着秘密,而且讲不出所以然,说的只是爬树啦、苹果啦、什么时候再去爬树啦、我不怕摔因为英勇啦这种没用的话。想通过聊一些过去发生的标志性事件来确认,也行不通,他们从小干什么都在一起,缺少独自一人的记忆。
有几天,父母自己都习惯了,甚至谈笑风生起来,他们说,幸亏该接种的疫苗两个孩子都接种了,要是之前只打了一个人,现在再送一个去,很可能有个倒霉的孩子要挨两针。他们又说,也许应该反过来做,把另一个孩子识别出来,剩下来的就是托托,爸爸的办法是,谁的意志更强烈,他就真的不是托托,妈妈则认为判断标准是看谁更委屈。他们说了许多和孩子一样没用的话。
不过到了第二个周末,作风宽松的父母也着急了,不得不立即把问题解决好。因为,男孩们头上和手上的伤眼看快好了,过去几天,他们的外形是有区别的,即使精神的芯子一样,看起来也是不同的人。伤好之后要是他们还不改口,父母担心局面从此将无法收拾。
是周末下午吃小点心的时间,他们再一次被分开了,一个小孩被妈妈带到楼上去,另一个孩子和爸爸坐在长沙发上。阳光透过薄的白色纱帘照着父子,不知要怎么解释爸爸选择的这一场景,也许他希望光明照亮真相,也许他希望照亮秩序。
“托托。”爸爸直截了当地说。
“我不是。”孩子说。他是那个破头男孩。父母经过讨论,最后认为头部受到震荡的孩子更可能是托托,他混淆了自己是谁。
“托托。”但是爸爸又说。
“我不是。”破头男孩带着哭腔说,因为他忽然知道了这次再怎么反对也没用,就像电影总会在一个时刻结束,在那一刻事情发展成什么样,就得定在那儿是什么样,他感觉时刻到了,他已被指定当托托,不得再争论。他曾自称勇敢,所以立即用手捂住双眼,夺眶而出的泪水马上弄湿了手指,双手是并拢后竖起来捂在眼睛上的,他小小的指头上是剪得很短依然嵌进黑东西的半圆指甲,他用力把指头并紧也无法阻止泪水出现,手上沾着饼干屑,他的后脑勺贴着一块纱布,没人比这个小孩更可怜了。
“爸爸,为什么一定要一个托托?”他在哭泣中问。
破头男孩突然爆发出的悲伤和疑问,使爸爸动容了,他用一只手掌覆住他的头,抚摸着伤处。他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只是在后面几分钟反复地说,“我们很爱托托,我们需要他回来。”
“那我就没有自己了。”说着,更多的泪水冲出小孩的手指缝,顺着手背流到胳膊肘。
爸爸向楼上打了个手势,从刚才起就紧贴楼梯扶栏的妈妈走下来,她一声不响地弯下腰张开手臂,男孩一直遮着眼睛,但他放开湿手,搂住了妈妈。妈妈把他抱起来,像以前抱小婴儿一样摇晃他,他的脑袋搁在她肩上。
这天吃饭时,家人均匀地围坐在餐桌边。睡觉时,孩子们一人躺在一张小床上。红色三角巾再次被使用了,每天洗干净后和蓝色三角巾一起挂在晾衣架上。托托回来了。
然而托托总是说,我不一定是我。这句话,只有当双胞胎单独在一起时,他才说。在校车上也说,在幼儿园被管起来睡午觉时也说,老师一不留神他们又溜出去玩耍时他也说。晚上卧室的灯光调暗了,那是一盏在椭圆形的蓝背景上组装着立体的柠檬黄月亮、紫星星和白色小云的吸顶灯,它们在黑夜中发出柔和的弱光,托托平躺着,对着那盏灯,还要尽情说上二十遍:我不一定是我,不一定是托托。
双胞胎中的另一个听了从不吃惊,他始终像没听到一样,忍耐到托托的电量耗尽,熬到大家将此事遗忘。
这一刻,他承受着一个人扑面而来的话,听进去的有限,因为他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托托摘下宇航员头盔后的脸。
他看到,像持之以恒的海风吹拂群岛,把岛屿吹离本来的位置,托托如今的五官全都在脸上漂移了,移动中又巧妙地改变了形状,岛屿和岛屿由许多弯曲的海浪波纹相连,那是些正在变淡的疤痕。后来无论何时,疤痕都没完全消失,尤其在光线照射下,总比别的皮肤亮,整张脸上鳞波荡漾,即使托托不声不响,也不做表情,脸仿佛随时在动,显得他高深莫测。
他正在听一个不认识的人讲话。
托托在几周前出院了,重生后的愿望是开一辆新摩托像以前一样驰骋,但在买车前只能依靠他人。今天他和托托来这里打算随便吃点东西,随后他将开车把托托放在要去的朋友家门口,自己则结束周末的家乡游,趁高速公路开始堵车前开上返程。在快餐连锁店门口,就在他们即将走进去的一瞬间,那个他不认识的人从侧面小跑过来,拍了一记他的肩,快活地大叫了声托托,之后冲他单方面地聊起了天。
他不认真地听了一听,话里的信息密度极低,是寒暄和抒情式的忆旧,错认他的人热情宽容,讲个不停,也不要求他做出回应。他立定听着,嗯嗯地瞎应付,目光擦过那人,盯着几步之外袖手旁观的托托。此刻反比在医院,比在家里,可以更自然而长时间地注视那张新的脸,新脸长在一具掉了许多体重的新身体上,难怪人们认不出托托了。
他看到托托也没注意其他,隔着那个多余的人,同样在观摩自己。多余的人起的唯一作用,似乎就是被两人隔在中间,作为某种介质促成他们观摩彼此。托托的波纹脸似动非动,他以为没动,再一看又真的在动,海浪波纹般的疤痕无规则地荡起,从中涌出了奇异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