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中性事件(1/2)
我们坐在郊外草地上,身下铺一张牛津布防潮垫,草地光秃秃的,只有离得远看时,显出来欺诈性的绿,牛津布防潮垫上倒是印满鲜花,每个椭圆形花瓣中还塞着更小的鲜花,小花瓣里又塞着迷你鲜花,无穷无尽地小下去,直到人没心思看为止。我们像两份供品,摆在花桌布上。坐在这儿,对面是一条路,刚才我们正是从这条路而来。这时,没有人,久而久之才开过去一趟车,等引擎声消失,轮胎卷起的尘土也慢慢平复,我们又没东西可看可研究了,只好吃带来的蜜饯,还有薯条和汽水,打开播报即时消息的小收音机,一会儿坐着,一会儿躺着。
郊游由我朋友提议。本来无所谓出不出城,我们待在他家把窗关好,足不出户,也能将时间度过去,但一听他提议,我觉得还是那样办好。他收拾小东小西,我准备一点吃的,我们穿好鞋子立即出门了。
路上遇见不少同行者,这些人在离开家时似乎都没拿好具体的主意,只管坐上巴士往城外去,沿路看看再决定。先是到了可遛狗、可观赏飞禽,也可钓鱼的一条长河的边上,一名乘客犹犹疑疑地站起身,一群人获得启示呼啦全站起身,跟着他下车去了。下一站,有些人想起可在这个地方换车去北面的大学城,在学府中消磨一整天必是有意义的,于是也抛下我们走了。接下来总结不出什么原因,又有几批人相继下车。长线巴士轻轻松松,曲折往复,往地势较高的郊野驶去。沦为最后的乘客以前,朋友与我选择在这里下了车。
我们这些人纷纷离城,是因为树叶要掉下来了。
叶讯是在昨天深夜突然发布的,人们很诧异,没想到今年会提前,这要怪冷空气,它突袭后转眼又跑了,落叶的趋势却不能逆转。当时,很多人在看电视,无论看的是哪个频道,一切画面于一瞬间停下来了,金靴球员刚刚虚晃一枪正要抬脚劲射,男主人公伸着脖子与女主人公将吻未吻,政客嘴巴大张闪亮的唾液激喷出来,然而这时他们的球、他们的吻、他们嘴里的政见,全被定了格。一个男气象员跑到电视上来了,不知怎么回事,电视中的空间层次惊人的多,他就站在原本的画面和我们之间,亲切地笑笑后,向大家说:根据夜里从林业监测局以及气象局得到的联合消息,树叶就要掉下来了。随即,他有条不紊地展开说明一些具体情况,与此同时,电视荧幕上出现会动的曲线和数据,对他话中的某些部分加以强调。气象员最后祝我们晚安,他抱歉似的,又好像要鼓励我们,结合两种意味点了一下头,凭空消失。停播的节目复活了。
我俩现在坐在秃草地上,就是因为这么回事。
树叶要掉下来了,在这里,是一件瞩目的事。我们讨论着今天是待在城里看景色的人多,还是像我们一样避开的人多。我们一会儿认为前者人多,一会儿又改口,由于谁也没有确定的意见,所以谁也不具立场,因此也不是在认真说服对方,谈谈只为虚度时间。
几年前,我刚从外地到这里,那年不像今年的情形,林业监测局和气象局一起发布了一个很从容的叶讯,使大家可以提早准备。那段时间我无论到哪里,总是听见人们说树叶要来了,树叶要从树上掉下来了,心想在秋天那不是常识吗。我并未认真收听新闻,也还没结交到朋友,无人可以交流。
有天下午,我走出房子,要去附近买加了很多冰的甜饮料,灌进炙热的喉咙、胃里,消除疲劳。我走到一座办公楼前,办公楼自带一个小广场,有些较高的方形花圃按一定规律建造在广场中,使人走进来后,不能一味直线行进,得像棋子在棋盘上左转转右转转才能走出去。这增添了消闲的趣味。花圃边沿有圈供人坐的长凳,我常买了午饭随便坐着吃,头上有大树亭亭如盖,光线,还有树叶受风吹拂发出的白噪音,都叫人很舒服。别的人,在办公楼里工作的,或是正巧路过的人也爱流连于此。在小广场的边边上矗立着一尊铜像,是一个神气的、在我们不知道的一件事情上得胜的人的形象,可能是一个革命家,要不就是一个理想主义者,他一手平举,伸出一指,直指前方,肩膀和手臂把身后的铜披风扯起来,像展开一半的鹰翼。我吃午饭时,假若视线中没有出现更好的东西,也常去看这神气的人,揣摩他究竟在指点什么。
这天没等喝到能振奋精神的甜饮料,我只是走到半途,就感到怪异。小广场上除了我没别人。这下想起来,刚才在来的路上几乎也没碰见人,由于我一心思考自己的问题,刚才并没太在意,现在回想起来,不但没什么人,仅有的几名路人也是匆匆跑过去的,更有一个妈妈拦腰横提着小孩,那小孩因受到颠簸手脚在舞动,如同正庆祝什么,妈妈带着小孩也疾奔而去。我伫立在小广场上,向周围看,迷惑不解。是不是改成明天再喝甜饮料?我记得这样想了。身体转向办公楼方向张望着,看见了仅剩的人,一个穿深蓝色长制服的保安正向我打手势,他平常在小广场上巡游,这时却缩在建筑物里面,把上半身从玻璃门里斜探出来,又在招手,又在摆手,又向四面八方乱指,我不得不也以零乱的身体语言询问他究竟在干吗。但只一忽儿,他不顾我了,整个人全缩进建筑里去了,几扇玻璃门关了个严严实实。
他一消失,我立时听见很大的声响。是野兔踩中陷阱,掉到一个深坑里,捕兽网兜头罩下来的声音。不,比这还要大。是小鱼游进三排利齿的大鲨鱼嘴中,密闭空间给予它的回响。不,还要大。是小虫子困在玻璃瓶里,听见人从外头敲打瓶子的声音。还要大。还要大。所有的树叶都掉下来了,所有的,不同树上,每一张。它们约好在一个毫秒内抛弃枝头,全部掉下来。叶之乌云骤然压顶,哗哗声磋磨双耳,无穷多而且相互间平等并不突出一个重点的碎片同时涌进目光中。——树叶是这样掉下来的。
幸亏我在全盘不慎中做对了一件事。我看到,碎片之中晃出来一点金光,认出那是铜像永不收回的手,它被穿透碎片的一线阳光照着,灯塔似的,标明庇护所。我紧急绕过两三个花圃,磕磕绊绊地朝它跑去,铜披风刚半遮在头上,脚已被越升越高的落叶吸住,一步也移动不了。就在刹那间,树叶全掉光了,头上又从黑暗中大放光明,但是,朗朗晴空下,流沙的声音紧跟着响起了。这是落叶开始由铺得高的地方向低处流动造成的,树叶相互协调,一直调剂到在全城的地上铺得平平整整才停下来,我受一股柔软而芳香的力量控制,身体被它推得东摇西摆,最后紧贴在铜像上。
人们花了一个钟头,从深及腰部的叶子中救出我。他们坐在一张可以在落叶表面费力移动的大筏子上,由远及近地靠拢过来,叫我别怕。一边刨挖,并填入支撑板防止附近的树叶塌进好不容易挖出来的洞里,他们一边告诉我,因为这儿的树木喜欢一起分泌大量脱落酸,也就是某种植物激素,导致树叶在同一时间掉下来。树有这种癖好,人既解释不了也管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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