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枚叫老王的赌注(1/2)
1
家里人都不明白,为什么周越彬坚持要把澳门回归交接仪式,连带后面的联欢晚会看完才睡觉。电视里一串串叽里呱啦的葡萄牙语听着让人脑仁儿疼,大家都早早睡去了,所以座机响起来的时候,只有周越彬一个人在客厅。
电话里传来一串陌生的女声,叽里呱啦的程度快赶上葡萄牙语了。就像从晃眼的日头下一下子冲进昏暗的房间里,眼睛要过好一会儿才适应黑暗,周越彬的耳朵也是听电话里讲了五六句之后才明白对方说的是粤式普通话。
她说她是老王的女朋友,老王从横琴岛偷渡去澳门的时候被浪头打下船头淹死了。现在尸体停放在澳门仁伯爵医院,叫周越彬代表家里人去澳门帮忙收尸。
周越彬傻了。
“是他自己找死的。这次,原本船已经从珠海这边出发了,他因为一些事情,耽搁了开船时间,特意打电话给船家把船开返来接他一下,还扯开喉咙骂人,一定要在那个晚上上船抵澳门。所以我就说,老王是自寻死路,自己特意去找死的。”
电视里葡萄牙国旗缓缓降下,五星红旗和澳门特别行政区区旗缓缓升起。
周越彬心中降下的部分,是长久以来他对老王从澳门回来后带他一起致富的期望,升起的部分,是他终于有机会去澳门了。
再有,或许老王死后,在澳门为他周越彬留下了那些兔女郎、菲佣还有空中花园也说不定呢?
听到这个消息,周大洋他们把白酒杯往桌子上一丢,嘴里的“我操”一个接着一个。
“老王这是把自己的命押在澳门了。”周大洋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不无感慨地总结道。他们这几个小老板中间,周大洋是率先染上拍桌子总结这个毛病的。
“澳门呐,就是个金银岛,你在那里搜刮到的财宝,就是压沉你回程之船的罪魁祸首。你要守着这些金银珠宝?就永远只能待在澳门了。”许涯男也说,他当年高考是冲着北大去的,说话向来文得厉害。
这几年,随着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大地,大家也都渐渐知道澳门这样的地方究竟是怎么回事了,再也不会轻易就被老王的那个筹码唬住。
一番唏嘘之后,周大洋带领大家祭拜老王,把手中的酒朝澳门的方位洒在地上。
“是这样!”一坐下来,周大洋便把沾满油花红得像屁眼的嘴凑近周越彬:“大家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老王是你小叔,也是我们大家的小叔。哥几个知道你这趟去澳门得花不少钱,这笔这个……这个……收尸费,我们几个愿意帮你凑。”
其余几个纷纷点头。
周越彬刚举起杯子要拜谢大家,周大洋连忙扯住他的衣袖,把他拉得更近了一点。
“是这样!”周大洋拿眼神划拉了一下那几个,大家脸上立马统一挂上了似笑非笑的表情。“老王死了,我们估计他在澳门留下了不少东西,我们几个给你凑的,与其说是收尸费,不如说是投资,你能明白吗?”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周越彬自己也暗暗幻想过老王会留一笔遗产给自己,但像周大洋几个傻缺这么明目张胆拿到桌面上来谈,他还是有些吃惊的。他们的意思是,如果这趟去澳门在老王身上得着了什么东西,都要按他们“投资”的比例分配给他们回报。
“但万一他没遗产呢?”周越彬问。
“是这样!如果捞了个空,就认了。就跟老王在澳门下注一样嘛,也不是把把能赢的,对吧?这个注,我们愿意下。”
周大洋豪气地一挥手。
2
几天之后,周越彬从珠海拱北口岸过了关。
出租车播放着谭咏麟的歌,一路驶向坐落于伯爵山顶的仁伯爵医院。这座拥有130多年历史的老医院,诊治过从殖民初期到殖民时代终结这一百来年,形形色色因为各种原因入院的赌客。因为回归的到来,往后占据这里床位的,恐怕大部分要换成内地人了。
正如老王当年所说,他是内地人里赴澳赌博的先驱者,这次在仁伯爵医院,他也是内地赌客里因偷渡坠海而死的先驱者。
从出租车上下来,周越彬站在山顶上,回头便是整个澳门本岛。夜色下,大地上交错的灯光织就成一张耀眼的网,一下子将他网在当中。
澳门的灯光布局整齐划一,这种整齐划一是需要掌权者花费大量财力才能营造出来的。在如此灯光点缀下的澳门天空,仿佛蒙着一层淡淡的金色,显出来一种高级感。著名的葡京酒店屹立在澳门市中心,灯火通明,好像一锭永远在燃烧却从来没有熔化过的金子。
即便周越彬已经走进冷冰冰的太平间,可眼睛里还停留着葡京酒店的影像,挥之不去。
义工揭开白布,老王的半个身子露了出来。第一眼,周越彬几乎没认出眼前这具浮肿发胖的身体就是老王,不像是人类,倒像某种巨型海洋动物。他在脑海里把尸体脸上的虚肉剔除,单单端详了一下他的五官,这才确认出来是自己的小叔无疑。
周越彬发现,才几年不见,老王一下子老了很多,眼睛下挂着深深的眼袋,头发也变得一片斑白。他此时呈现的浮肿,不是因为泡多了海水,而是在死之前本身就发胖了,似乎他曾经一度自暴自弃,放任自流过,再也不复当年回镇时的讲究模样。
偷渡的那天晚上,上船后,老王坐在船头,那时刻他意气风发,心里想的是到澳门后怎样一把扳回本的美梦。如此忘乎所以,迫不及待,以至于让老王忽略了越来越急、越来越大的浪花。
船已经开始进水,船上的所有人都在用可以利用的一切东西把水往外泼,老王依然还在船头看着越来越近的澳门城,做着他的美梦。
谁也没想到,一个浪头拍过来,船身剧烈晃动着。人们都在抓紧船舷尽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平衡,等他们再次抬头时,已没了老王的身影。他被大浪卷进了海里。
船上的人都很平静,就像船头那个位置老王从来没有坐上去过。这艘船上,似乎压根就没出现过老王这个人,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更没有人想到去救老王。即便有人心里有这种想法,最多惋惜一下,而不会把跳海救人的想法付诸行动。因为他们是在偷渡,本就不是光明正大的,谁还敢做出那种高尚的救人行为呢?无视,才能明哲保身。
老王死得很卑微,很可怜地死在了追求财富、追求金钱的老路上,最终落到那些深海中不知名的鱼腹中。
“是这个人吗?”义工一手捧着一个表格,一手拿着圆珠笔抵住其中一个格子,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询问周越彬。
周越彬最后看了一眼老王的脸,点点头。
表格中代表确认的那一格,迅速被义工打了个勾。
太平间办公室。一个瓦楞纸做的纸盒被推到了周越彬面前。
“这里面是死者的全部遗物。”
周越彬朝里面看了一眼,里面是一条皱巴巴的肥大的裤衩,一件泛黄的白色背心以及一条扎眼的红色内裤,除此之外,还有一个lv的破钱包,几枚硬币,几张字迹模糊的单子,抬头有个“押”字,义工告诉他应该是当铺开的抵押凭证。
“就这些吗?我是说,他在澳门的遗物。”
“我们已经查过了,死者名下没有房产,没有车,没有投资记录,没有股票,没有存款,没有其他资产……”
义工嘴里抛出来一连串的“没有”,好像是在周越彬和周大洋设的那个关于老王遗产的赌局上打出来的连环绝杀,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一下子输了个精光。周越彬实在想不通,老王的兔女郎、保姆还有空中花园,怎么就一下子变成“没有”了呢。
“就真的没有一个子儿?”周越彬有些不甘心。
义工终于抬起头用奇怪的眼神瞟了一下周越彬,自己上手在箱子里翻了一把,在角落里找的一个圆圆的东西交给周越彬。
“我估计,你叔叔可以留给你的,就只有这个了。”
周越彬拿在手里一看,是那枚葡京赌城的面值一万元的红色筹码。
周越彬臆怔在那里。此时,站在老王的尸体边再次见到这枚筹码的心情,跟当年他在老家的地板上第一次看见它时的同样激动。
这个筹码,在太平间阴冷的空气和灯光衬托下,奋力地闪耀出比当年更加魅惑的光芒。
“先生。”义工把周越彬的注意力拉回到自己身上,“按理说,如果家属同意的话,办理相关手续之后,我们就可以安排殡仪馆的人过来帮忙把死者火化,之后将骨灰交由家属自行处理。不过,你知道的,这两天搞回归,澳门的事情变得很难讲啦,虽然说一国两制,但是不管怎么说都可能有些变化的。总之,大家都在等啦。你这个事情,也要等。”
周越彬无语。他从周大洋几个人那儿募集来的“投资”拢共五万块,在1999年,在他那个小镇,算是一笔巨资。但到了澳门这个销金窟,不动,钱每时每刻自己都在蒸发,别说找个地方躺下,就算是找个地方坐下来,也立马有服务员上来要求消费,从而流失不小一笔开支。
一碗什么水蟹粥,居然要价二十块,他不知道自己身上的钱能让他在这里待几天。
“让我们一起等三天吧。”义工建议。
“三天啊……”
“你可以返珠海等。那里住宿吃饭,总归是便宜点。”
周越彬被义工这句话臊得脸红了一下,他捏紧手上的筹码,用手指刮擦着上面拓印的花纹。
“我也可以在澳门玩一玩。”他说。
3
如果你此刻拍下周越彬的表情给他看,他一定不会承认照片上那个满眼放光的人就是他自己。
面对葡京酒店金碧辉煌的大门,看着熙来攘往进出的人,周越彬的眼里写满了激动和兴奋。单单这样也正常,偏偏他又想表现得很淡定,想把这种热血沸腾给压下去,那表情也就涂染成五颜六色的戏感——
原本面善的圆脸,开始缀满了狰狞……
也许是在亲临澳门之前、老王在小镇出现过之后,周越彬在生活中总是会不经意地关注到澳门的消息,他对这里的一切并不陌生。
他在部队图书馆的某本书里看到过:澳门可以让你瞬间暴富,也能让你变得比刚出生的婴儿还干净。
是个“神奇”的地方!
当时,周越彬只看进去了第一句话。瞬间暴富啊,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
在老家跟周大洋他们聚餐的时候,再也不用忍受周大洋故意拖延结账,等自己终于咬牙决定起身买单的时候,又被他突然拉住,说这顿他请了;
在逛街的时候,经过那些设计极简却用材奢华的门头时,再也不用脖子一紧,脚步发飘,躲避营业员的冷漠眼神;
在复员回家的时候,再也不用为得到好一点的安排而每天赔尽笑脸,最后还被送礼的小子抢了先机……
周越彬站在门口,鄙视了一会儿那个传说中只有嘴巴没有屁眼,预示着只进不出的貔貅。
貔貅,又名天禄、辟邪、百解,是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一种神兽。龙头、马身、麟脚,形似狮子,毛色灰白,会飞。
据说貔貅是龙王的九太子,它的主食竟然是金银珠宝,自然浑身宝气,因此深得玉皇大帝与龙王的宠爱,不过,吃多了总会拉肚子,所以有一天可能因为忍不住而随地便溺,惹玉皇大帝生气了,一巴掌打下去,结果打到屁股,屁眼就被封了起来。从此,能吞万物而不泄,可招财聚宝,金银珠宝只能进不能出,神通特异。
葡京摆这么个东西,意思就是要让赌客的钱进了赌场就再出不来了呗。
周越彬右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裤线的隐秘处,确认老王的筹码还在,在保安满是鄙夷的注视下,他昂首挺胸,终于走进了那个在小镇的床上被自己想象过无数次的溢彩流金的世界。
巨大的赌场中厅,灯光晃眼,好像是走进了一个水晶灯的内部。放眼望去,近千平米面积的地毯上,上百台各色赌桌盘踞各方,自立山头,每一个都被一顶巨伞一样的顶灯笼罩着。
巨伞下,穿西装和晚礼服的葡萄牙人、穿工装短裤和polo衫的香港人、穿花衬衫和拖鞋的台湾人,还有戴斗笠的澳门本地人,纷纷围住戴领结的荷官,要么盯着台上飞速运转发牌的手,要么盯着某个赌客手里正在捻的牌,大喊吹吹吹或顶顶顶,不时爆发出欢呼声或者各地风格的臭骂声。
周越彬用力地吸了口气,空气里有一些香氛的味道,一些隐约的酸腐,更多的,是某些让人神清气爽的物质,那应该是赌场为了让赌客保持亢奋,特意充入的鲜氧。
这三种味道调合起来,就是周越彬认为的,澳门的味道。
一个个端着酒水或者推着餐车的女郎从周越彬身边飞速经过,他无暇顾及,更无暇参观。他一路经过不同的赌桌,朝人最多的地方走去。他在心里教育自己:第一次,不能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多看看,少下注,要淡定,勿昏头。
要让自己的气场像个老手,阵势上先给澳门来个下马威。
周越彬终于找到了人气最高的那张台。他只消看一眼台面就了解了,很简单,之前在老家照着dvd里的情节模拟研究过,猜大小而已。他没有挤着走上前去押注,而是安静地站在人群后看着。
在心里连续跟着猜了五次,全中。
周越彬越想越兴奋。如果刚开始猜的时候就下手跟着押,那现在都已经有筹码入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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